唐斩笑笑眉毛一扬,额心红痣几似赤珠跃额而出:“你适才说‘大档头’之职,当之有愧,何不让给我?”

  王寇冷笑:“要我让位,我绝不多吭一声,只要另有能人服得了我。”这下摆明了是挑战。

  水小情望向许显纯,这时候也惟有许显纯才能制住这场纷争。只听许显纯道:“两位这又何必……唐大侠是公公座前红人,王教头是公公禁军教头,何必伤了和气?不过……金凭火炼方出色,人与财交便见心,两位都是当今杀手中一时之选,较量较量也好。本官奉公公之旨,惟才是用,唐大侠若技高一等,在禁军兼个差事也好,王兄弟若是青出于蓝,则也好在公公面前作个贴身人。”

  许显纯这一番话,听得王寇、唐斩两人俱是一怔一栗。

  王寇心中一怔,听来许显纯并不偏帮唐斩。自己为名为利,早该与唐斩一战,随即又想到唐斩是当今最负盛名的杀手,而自己也目睹过他行刺的架势,念及要和眼前这人决一死战,心中不免忐忑。

  唐斩却是一惊:他自知在魏忠贤眼前,空负所谓“红人”的虚名,常召人嫉,但一直未能获一官半职,实权并不操在手。自己跟许显纯虽颇熟络但也各怀心事。唐斩知许显纯近来甚得魏忠贤信任,掌有生杀大权,便过来结纳,今日见王寇也来投效,便有意要挫他的锋锐,也为了在许显纯面前卖忠心,故意打个冲阵,使王寇锋芒向着他,以便让许显纯趁机观察。另则是见王寇近来窜得太快,也要挫挫他的锐气。

  却不料许显纯这一番下来,虽然鼓励自己和王寇比试,以争禁军教头这职位,许显纯这般做法,用意叵测,使唐斩心头一阵栗然。

  惟唐斩深入一想,与其在魏忠贤帐下做个始终有名无实的“红人”,不如当个禁军教头,官职不高但掌有实力。如今已骑在虎背上,难免要跟王寇一决雌雄。

  只听王寇道:“我一向大胆妄为,早想求唐大侠赐教。”

  唐斩笑道:“杀手杀人,可从不用‘胆大妄为’四字的。”

  王寇脸色一沉:“你长我几年,也不须天天板着脸孔说教。”

  唐斩淡淡他说:“世间都怕我用刀杀人,都不怕我用口伤人,你却连这都怕。”

  王寇冷冷地道:“我却不怕你的刀。”

  唐斩笑道:“你的匕首呢?”

  王寇手一翻,匕首已在手上:“你的刀呢?”

  唐斩傲然道:“我的刀很长。”

  王寇也傲然道:“世上高手拼开,不比长短,只分高下。”

  唐斩大笑道:“好!不过长总比短的妙,不信,你去问她。”说着以一种很淫邪的笑容,向水小情看了一眼,又向王寇道:“她最清楚,你不妨向她探听一下。”

  王寇只觉浑身的血液都被炸了起来,冲到脑门去了,明知高手对决时,绝不可愤怒,但忍不住怒道:“枉你为刺客前辈,居然出口污言,卑恶不堪。”

  唐斩笑道:“这叫宁可在真人面前议长,切忌在小人背后议短。”

  王寇却向许显纯问道:“这次,就麻烦大人作个仲裁了。”语音平淡,无一丝激动。原来他明知唐斩激怒自己的用意,便在短短的时间内平息了激动,冷静如一潭深水,不起波澜。

  唐斩脸色变了变,水小情犹在尴尬中,许显纯眼里已大有赞扬之色。

  “我不会武功,怎能作仲裁?”

  王寇笑说:“刚才属下无礼以毒酒攻击郎挺之际,几波及大人,惟大人耸肩间已逸丈远,身法之快,为属下罕所未见,佩望至极。”

  许显纯笑着逐目道:“这只是因为不能跟人交手,只好学会些逃命的功夫,登不了大雅之堂。”这句是呼应原先唐斩椰榆王寇向黄昧明倡议要比轻功的话。

  唐斩即道:“大人过谦了,我曾三次下手刺杀大人,一次大人找了个替身,一次我未动手前即教人发现,一次我与大人搏了三招,知取不下,免自遭辱,赶紧脚底抹油溜了。大人说不会武功,,这教人信么……何况,”唐斩故意顿了一顿,又说:“……昔年东林党有一个逆党叫殷高额的,投效魏公,但又一脚踏两船,便是给大人亲自逮着了杀了……殷高额在江湖上外号‘无敌飞尸’,武功可想而知,但据说在大人手下,还走不过六招……”

  “据说,便只是据说而已,何必当真。”许显纯笑着说,他的神态令人不知他听了是欢喜还是不悦。

  唐斩说:“一口伪虚,百言信实。”

  王寇忽道:“许大人武功如何,不赞自明……只求大人为我们比武作个仲裁……”

  许显纯笑道:“仲裁我是万万不作的,我不是武林人,这一旦担上了,就甩不脱身了,我宁做官,不欲卷人江湖是非。”

  唐斩道:“是。”

  王寇道:“可是——”

  许显纯道:“你们也不是在今时今日。此时此地交手。”

  王寇奇道:“哦?”

  许显纯道:“你们是武林中杀手里二大巨臂,一方之雄,这一战必惊天动地,应选好良辰吉日,地点方式,才好好一较高下,一争长短。”

  两人静了一会,许显纯道:“我看就这样好了,我是主,由我定地方,你们一订日期,一订方式。”

  隔了半晌,唐斩道:“好,那就烦大人订下地点,王兄订下日期时分。”

  许显纯稍为想了一下便道:“这里附近有一座山,叫凤洲山,顶上空晃晃,七十来丈一处平台。只有一棵的孤伶伶大榕树,你们就在那儿比个胜负吧。”

  工寇、唐斩二人脸上皆有疑惑之色,许显纯道:“至于为啥选那儿,理由很简单,你们都是拳头上立得起人、臂膊上跑得过马的英雄好汉,能活到今天。能挣下名声,自不会是散子,我这般任由你们格斗,为的虽只是要‘禁军教头’外加‘东厂一档头’位置空悬的额配,实至名归,魏公面前也好有个帮差,但你们可能会疑我有意挑拨你们干个两败俱伤,这样就不好了……”

  王寇慌忙道:“这……这怎么会呢!”

  唐斩也说:“大人这般说,折煞我们两个要疤瘌眼照镜子自找难看的了!”

  许显纯笑道:“就当我以小人之心度君于之腹好了,到了凤洲山,可以远眺山下四处方圆数十里,尽人眼帘,不可能布一兵一卒,而你们居高临下,随时发觉有人意图不轨,皆可罢斗合力,杀出重围。以两位身手,又有谁阻拦得住,哈哈哈……”

  王寇道:“其实哪里决战都是一样,又何须如此使大人费心?”心中却思量:他本也怀疑许显纯居心何在,而今一听,安排得倒很周善,不似歹意,否则自己也未必真愿意打这一仗。

  唐斩心里却在盘算:许显纯的建议听来倒光明磊落,奇就奇在不像临时想出来的,倒像早有安排。然而许显纯又怎么知道自己会与王寇一战?若果不是,许显纯居然能在那么短促的时间内想到这绝对安全的风洲山顶,实在也很令人费解。

  唐斩当下道:“大人既然如此安排,也是一番周虑,我虽无此想法,但拒之反而不美,一切就听从大人的意见。”

  许显纯抚髯笑道:“如此甚好。”

  王寇心中暗暗后悔,自己为什么不早先说那番爽落的话,却来叫唐斩先说了,实是慢了一着,于是哼了一声道:“那我就订下日期了,我们在这里走出去算起,第三天日落前,在凤洲山顶榕树下决一死战。”心里却另有计算。

  唐斩大笑道:“王兄的时间定得好含糊。”眉心的红痣一剔一扬,似苍龙吐珠一般闪跃不定。

  王寇眯着眼道:“怎么?唐兄不敢接纳么?”

  唐斩做笑道:“有我不敢接纳的挑战么?”

  王寇冷笑道:“那用何种武功交手,你划下道儿吧。”

  肩斩道:“道儿?我们是杀手,还怎么杀,便怎么杀!能杀得了人不被人所杀便可。”

  王寇道:“那自是非有人死不可了。”

  唐斩道:“正叫不死不散。”

  王寇道:“好,就不死不散。”

  唐斩道:“你叫王寇,成王成寇,只看今朝。”

  王寇道:“你叫唐斩不要被人斩于刀下才好。”

  王寇说话,十足冷脸杀手模样,每一句话,都是冷而不带感情的,唐斩偏装作没听见,侧耳以手遮耳背故意问:“你说什么?”王寇为之气结。

  许显纯截道:“既已议定,两位且去歇息,以养精蓄锐,好作这番震动江湖的比划。”

  唐斩向许显纯一揖,深深地向水小情看了一眼,然后向王寇说:“你若死了,这女子归我。”

  这一下又气炸了王寇,还未答话,唐斩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唐斩一路笑着出庭院,笑着出水阁,笑着出内园,笑着出厅堂,还笑着出大门,更笑着下石阶,笑着走到街上,许显纯的家人奴仆,都不知道这客人为什么这般开心好笑。

  可是等唐斩肯定自己已远离镇抚司府时,脸上的笑容,立时全都不见了。

  他已激怒了王寇,因为他知道,年轻人,愤怒时会作出些荒谬的事儿,或者一步行差踏错,都足以致命。

  而且他知道,他的敌人不只是王寇,更重要的敌人,是许显纯以及他后面的实力,甚至连他都招惹不起的阴影,正向他幢幢压来,他发现自己在魏党中一无所用,而且随时可能遭杀身之祸,魏党未真个信任他,可是无论他要与谁对敌,首先还是得要杀掉王寇。

  ——因为这个年轻人恐怕还不懂得这些,只懂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