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三通忽地想起一事,纵声叫道:“杨兄弟,我师叔和朱师弟被困绝情谷,你去不去救他们啊?”杨过一怔,并不答话,自言自语道:“我还管得了这许多么?”

  他心中念头微转,脚下片刻不停,径自向山后草木不生的乱石堆中走去。

  小龙女中毒虽深,一时尚未发作,关穴通后,武功渐复,抱着郭襄快步而行。

  两人走了半个时辰,离重阳宫已远,回头遥望,大火烧得半边天都红了。

  北风越刮越紧,冻得郭襄的小脸苹果般红。小龙女道:“咱们得去找些吃的,孩子又冷又饿,只怕支持不住。”杨过道:“我也真傻,抢了这孩子来不知干甚么,徒然多个累赘。”小龙女俯头去亲亲郭襄的脸,道:“这小妹妹多可爱,你难道不喜欢么?”杨过笑道:“人家的孩子,有甚么希罕?除非咱俩自己生一个。”小龙女脸上一红,杨过这句话触动了她心底深处的母性,心想:“若是我能给你生一个孩儿……唉,我怎能有这般好福气?”

  杨过怕她伤心,不敢和她眼光相对,抬头望望天色,但见西北边灰扑扑的云如重铅,便似要压到头上来一般,说道:“瞧这天怕要下大雪,得找家人家借宿才好。”他们为避火势,行的是山后荒僻无路之处,满地乱石荆刺,登高四望,十余里内竟然全无人烟。杨过道:“这一场雪定然不小,倘若大雪封山,那可糟了,说不得,只好辛苦一些,今日须得赶下山去。”

  小龙女道:“武三叔、郭姑娘她们不知会不会遇上蒙古兵?全真教的道士们不知能否逃得性命?”语意之中,极是挂念。杨过道:“你良心也真忒好了,这些人对你不起,你还是念念不忘的挂怀。难怪当年师祖知你良心太好,怕你日后吃苦,因此要你修习得无情无欲,甚么事都不过问。可是你一关怀我,十多年的修练前功尽弃,对人人都关怀起来。”

  小龙女微微一笑,说道:“其实啊,我为你担心难过,苦中是有甜的。最怕的是你不要我关怀你。”杨过道:“不错,大苦大甜,远胜于不苦不甜。

  我只能发痴发癫,可不能过太太平平、安安静静的日子。”小龙女微矣道:“你不是说咱俩要到南方去,种田、养鸡、晒太阳么?”杨过叹道:“我只盼能够这样。”

  又行出数里,天空飘飘扬扬的下起雪来。初时尚小,后来北风渐劲,雪也越下越大。两人自不放在心上,在大风雪之下展开轻功疾行,另有一番兴味。

  小龙女忽道:“过儿,你说我师姊到哪里去了?”杨过道:“你又关心起她来了。这一次没杀了她,也不知……也不知……”他本待说“也不知咱们能活到几时,日后能不能再杀了她”,但怕惹起小龙女伤心,便不再说下去。小龙女道:“师姊其实也是很可怜的。”杨过道:“她不甘自己独个儿可怜,要弄得天下人人都如她一般伤心难过。”

  说话之间,天色更加暗了。转过山腰,忽见两株大松树之间盖着两间小小木屋,屋顶上已积了寸许厚白雪。

  杨过喜道:“好啦,咱们便在这儿住一晚。”奔到临近,但见板门半掩,屋外雪地中并无足迹,他朗声说道:“过路人遇雪,相求借宿一宵。”隔了一会,屋中并无应声。

  杨过推开板门,见屋中无人,桌凳上积满灰尘,显是久无人居,于是招呼小龙女进屋。她关上板门,生了一堆柴火。木屋板壁上挂着弓箭,屋角中放着一只捕兔机,看来这屋子是猎人暂居之处。另一间屋中有床有桌,床上堆着几张破烂已极的狼皮。杨过拿了弓箭,出去射了一只樟子,回来剥皮开腔,用雪一擦洗,便在火上烤了起来。

  这时外边雪愈下愈大,屋内火光熊熊,和暖如春。小龙女咬些熟獐肉嚼得烂了,喂在郭襄口里。杨过将獐子在火上翻来翻去,笑吟吟的望着她二人。

  松火轻爆,烤肉流香,荒山木屋之中,别有一番温馨天地。

 

第 三十 回 离合无常

  这段宁静平安也无多时。郭襄睡去不久,东边远远传来擦擦擦的踏雪之声,起落快捷。杨过站起身来,向东窗外张去。只见雪地里并肩走来两个老者,一胖一瘦,衣服槛楼,瞧模样是丐帮中人,劲风大雪之际,谅是要来歇足。杨过此时不愿见任何世人,对武林人物更是厌憎,转头道:“外边有人,你到里面床上睡着,假装生病。”小龙女抱起郭襄,依言走进内室躯在床上,扯过床边一张七孔八穿的狼皮盖在身上。

  杨过抓起一把柴灰,涂抹脸颊头颈,将帽沿压得低低的,又将玄铁剑藏入内室,耳听得两人走近,接着便来拍门。杨过将獐肉油腻在衣衫上一阵乱抹,装得像个猎人模样,这才过去开门。

  那肥胖老丐道:“山中遇上这场大雪,当真苦恼,还请官人行个方便,让叫化子借宿一宵。”杨过道:“小小猎户,老丈称甚么官人?尽管在此歇宿便是。”那胖老丐连声称谢。杨过心想自己曾在英雄会上大献身手,莫要被他们认出了,于是撕下两条烤熟的獐腿给了二人,说道:“乘着大雪正好多做些活。明儿一早便得去装机捉狐狸,我不陪你们啦。”胖老丐道:“小官人请便。”

  杨过粗声气的道:“大姐儿他妈,咳得好些了吗?”小龙女应道:“一变天,胸口更是发闷。”说着大声咳了一阵,伸手轻轻摇醒郭襄。女人咳声中夹着婴孩的哭叫,这一家三口的猎户真是像得不能再像。

  杨过走进内室,砰的一声掩上了板门,上床躺在小龙女身旁,心想:“这胖化子恁地面熟,似在甚么地方见过。”一时却想不起来。

  胖瘦二丐只道杨过真是荒山中的一个穷猎户,毫没在意,吃着獐腿,说起话来。瘦丐道:“终南山上大火烧通了天,想是已经得手。”胖丐笑道:“蒙古大军东征西讨,打遍天下无敌手,要剿灭全真教小小一群道士,便似踏死一窝蚂蚁。”瘦丐道:“但前几日金轮法王他们大败而回,那也是够狼狈了。”胖丐笑道:“这也好得很啊,好让四王子知道,要取中国锦绣江山,终究须靠中国人,单凭蒙古和西域的武士可不成。”瘦丐道:“彭长老,这次南派丐帮要是能起得成,蒙古皇帝要封你个甚么官啊?”

  杨过听到这里,猛地记起,这胖老丐曾在大胜关英雄会上见过,只是那时他披裘裹毡,穿的是蒙古人装束,时时在金轮法王耳畔低声献策的,便是此人了,心想:“原来两个家伙都是卖国贼,这就尽快除了,免得在这里打扰。”

  这胖老丐正是丐帮中四大长老之一的彭长老,早就降了蒙古。只听他笑道:“大汗许的是‘镇南大将军’的官,可是常言道得好:讨饭三年,皇帝懒做。咱们丐帮里的人,还想做甚么官?”他话是这么说,语调中却显然满是热中和得惫之情。瘦丐道:“做兄弟的先恭喜你了。”彭长老笑道:“这几年来你功劳不小,将来自然也少不了你的份儿。”

  那瘦丐道:“做官我倒不想。只是你答应了的摄魂大法,到底几时才传我啊?”彭长老道:“待南派丐帮正式起成,我一当上帮主,咱两个都空闲下来,我自便传你。”那瘦丐道:“你当上了南派丐帮的帮主,又封了大蒙古国镇南大将军的官,只有越来越忙,哪里还会有甚么空闲?”彭长老笑道:“老弟,难道你还信不过做哥哥的么?”那瘦丐不再说话,鼻中哼了一声,显是不信。杨过心道:“天下只有一个丐帮,自来不分南北,他要起甚么南派丐帮,定是助蒙古人捣鬼。”

  只听那瘦丐又道:“彭长老,你答应了的东西,迟早总得给。你老是推搪,好教人心灰意懒。”彭长老淡淡的道:“那你便怎样?”那瘦丐道:“我敢怎么样?只是我武功低,胆子小,没一项绝技傍身,却跟着你去干这种欺骗众兄弟的勾当,日后黄帮主、鲁帮主追究起来,我想想就吓得浑身发抖,那还是乘早洗手不干的好。”杨过心想:“瘦老儿性命不要了,胆敢说这样的话,那彭长老既然胸怀大志,自然心狠手辣。你这人啊,当真是又奸又胡涂。”彭长老哈哈一笑,道:“这事慢慢商量,你别多心。”那瘦丐不语,隔了一会,说道:“小小一只獐腿吃不饱,我再去打些野味。”说着从壁上摘下弓箭,推门而出。

  杨过凑眼到板壁缝中张望,只见那瘦丐一出门,彭长老便闪身而起,拔出短刀,躲在门后,耳听得他脚步声向西远去,跟着也悄悄出门。杨过向小龙女笑道:“这两个奸徒要自相残杀,倒省了我一番手脚。那胖化于厉害得多,那瘦的决不是他的对手。”小龙女道,“最好两个部别回来,这木屋安安静静的,不要有人来打扰。”杨过道:“是啊。”突然压低声音道:“有脚步声。”只听西首有人沿着山腰绕到屋后。

  杨过微微一笑,道,“那瘦老儿回来想偷袭。”推窗轻轻跃出。果见那瘦丐矮着身子在壁缝中张望。他不见彭长老的影踪,似乎一时打不定主意。

  杨过走到他的身后,“嘻”的一声笑。

  那瘦丐出其不意,急忙回头,只道是彭长老到了身后,脸上充满了惊惧之色。杨过笑道:“别怕,别怕。”伸手点了他胸口、胁下、腿上三处穴道,将他提到门前,放眼尽是白茫茫的大雪,童心忽起,叫道:“龙儿,快来帮我堆雪人。”随手抄起地下白雪,堆在那瘦丐的身上。小龙女从屋中出来相助,两人嘻嘻哈哈的动手,没多久间,己将那瘦丐周身堆满白雪。这瘦丐除了一双眼珠尚可转动之外,成为一个肥胖臃肿的大雪人。

  杨过笑道:“这精瘦干枯的瘦老头儿,片刻之间便变得又肥又白。”小龙女笑道:“那个本来又肥又白的老头几呢,你怎生给他变一变?”杨过尚未回答,听得远处脚步声响,低声道:“胖老儿回来啦,咱们躲起来。”两人回进房中,带上了房门。小龙女摇动郭襄,让她哭叫,口中却不断安慰哄骗:“乖宝乖,别哭啦。”她一生从不作伪,这般精灵古怪的勾当她想都没想过,只是眼见杨过喜欢,也就顺着他玩闹。

  彭长老一路回来,一路察看雪地里的足印,眼见瘦老丐的足印去了又回,显是埋伏在木屋左近。他随着足印跟到木屋背后,又转到屋前。杨过和小龙女在板缝中向外张去,但见他矮身从窗孔中向屋内窥探,右手紧握单刀,全神戒备。

  瘦老丐身上寒冷彻骨,眼见彭长老站在自己身前始终不觉,只要伸手挥落,便能击中他要害,苦在身上三处要穴被点,半分动弹不得。

  彭长老见屋中无人,甚是奇怪,伸手推开了板门,正在猜想这瘦丐到了何处,忽听得远远传来脚步之声。彭长老脸上肌肉一动,缩到板门背后,等那瘦丐回来。

  杨过和小龙女都觉奇怪,那瘦丐明明已成为雪人,怎么又有人来?刚一沉吟,已听出来的共有两人,原来又有生客到了。彭长老耳音远逊,直到两人走近,方才惊觉。

  只听得屋外一人说道:“阿弥陀佛,贫僧山中遇雪,向施主求借一宿。”

  彭长老转身出来,见雪地里站两个老僧,一个白眉长垂,神色慈祥,另一个身材矮小得多,留着一部苍髯,身披缁衣,虽在寒冬腊月,两人衣衫均甚单薄。

  彭长老一怔之间,杨过已从屋中出来,说道:“两位大和尚进来罢,谁还带着屋子走道呢?”便在此时,彭长老突然见到了瘦丐所变成的雪人,察看之下,便即认出,见他变得如此怪异,心下大是惊诧,转眼看杨过时,但见他神色如常,似是全然不知。

  杨过迎着两个老僧进来,寻思:“瞧这两个老和尚也非寻常之辈,尤其那黑衣僧相貌凶恶,眼发异光,只怕和这彭长老是一路。”说道:“大和尚,住便在此住,我们山里穷人,没床给你们睡,你两位吃不吃野味?”那白眉僧合十道:“罪过,罪过。我们带有干粮,不敢劳烦施主。”杨过道:“这个最好。”回进内室,在小龙女耳边低声道:“两个老和尚,看来是很强的高手。”小龙女一皱眉头,低声道:“世人恶人真多,便是在这深山之中,也教人不得清静。”

  杨过俯眼板壁缝中张望,只见白眉僧从背囊中取出四团炒面,交给黑衣僧两团,另两团自行缓缓嚼食,杨过心想:“这白眉老和尚神情慈和,举止安详,当真似个有道高僧,可是世上面善心恶之辈正多,这彭长老何尝不是笑容可掬,和蔼得很?那黑衣僧的眼色却又如何这般凶恶?”

  正寻思间,忽听得呛嘟螂两响,黑衣僧从怀中取出两件黑黝黝的铁铸之物。彭长老本来坐在凳上,立即跃起,手按刀柄。黑衣僧对他毫不理睬,喀喀两响,将一件黑物扣在自己脚上,原来是副铁铐,另一副铁铐则扣上了自己双手。杨过和彭长老都诧异万分,猜不透他自铐手足是何用意,但这么一来,对他的提防之心便减了几分。

  那白眉僧脸上大有关怀之色,低声道:“又要发作么?”黑衣僧道:“弟子一路上老是觉得不对,只怕又要发作。”突然间跪倒在地,双手合十,说道:“求佛祖慈悲。”他说了那句话后,低首缩身,一动不动的跪着,过了一会,身子轻轻颤抖,口中喘气,渐喘渐响,到后来竟如牛吼一般,连木屋的板壁也被吼声震动,檐头白雪扑籁籁地掉将下来。彭长老固是惊得心中怦怦而跳,杨过和小龙女也相顾骇然,不知这和尚干些甚么,从吼声听来,似乎他身上正经受莫大的苦楚。杨过本来对他颇怀敌意,这时却不自禁的起了怜悯之心,暗想:“不知他得了甚么怪病,何以那白眉僧毫不理会?”

  再过片刻,黑衣僧的吼声更加急促,直似上气难接下气。那白眉僧缓缓的道:“不应作而作,应作而不作,悔恼火所烧,证觉自此始……”这几句偈语轻轻说来,虽在黑衣僧牛吼一般的喘息之中,仍令人听得清清楚楚。杨过吃了一惊:“这老和尚内功如此深厚,当世不知有谁能及?”只听白眉僧继续念偈:“若人罪能悔,悔已莫复忧,如是心安乐,不应常念着。不以心悔故,不作而能作,诸恶事已作,不能令不作。”

  他念完偈后,黑衣僧喘声顿歇,呆呆思索,低声念道:“若人罪能悔,悔已莫复忧……师父,弟子深知过往种种,俱是罪孽,烦恼痛恨,不能自己。弟子便是想着‘诸恶事已作,不能令不作。’心中始终不得安乐,如何是好?”

  白眉僧道:“行罪而能生悔,本为难得。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过能改,善莫大焉。”

  杨过听到这里,猛地想起:“郭伯伯给我取名一个‘过’字,表字‘改之’,说是‘知过能改,善莫大焉’的意思。难道这位老和尚是圣僧,今日是来点化我吗?”

  黑衣僧道:“弟子恶根难除。十年之前,弟子皈依吾师座下已久,仍然出手伤了三人。今日身内血煎如沸,难以自制,只怕又要犯下大罪,求吾师慈悲,将弟子双手割去了罢。”白眉憎道:“善哉善哉!我能替你割去双手,你心中的恶念,却须你自行除去。若是恶念不去,手足纵断,有何补益?”

  黑衣僧全身骨骼格格作响,突然痛哭失声,说道:“师父诸般开导,弟子总是不能除去恶念。”

  白眉僧唱然长叹,说道:“你心中充满僧恨,虽知过去行为差失,只因少了仁爱,总是恶念难除。我说个‘佛说鹿母经’的故事给你听听。”黑衣僧道:“弟子恭聆。”说着盘膝坐下。杨过和小龙女隔着板壁,也是肃然静听。

  白眉僧道:“从前有只母鹿,生了两只小鹿。母鹿不慎为猎人所捕,猎人便欲杀却。母鹿叩头哀求,说道:‘我生二子,幼小无知,不会寻觅水草。乞假片时,使我告知孩儿觅食之法,决当回来就死。’猎人不许。母鹿苦苦哀告,猎人心动,纵之使去。”

  “母鹿寻到二子,低头鸣吟,舐子身体,心中又喜又悲,向二子说道:‘一切恩爱会,皆由因缘合,会合有别离,无常难得久。今我为尔母,恒恐不自保,生死多畏惧,命危于晨露。’二鹿幼小,不明其意。于是母鹿带了二子,指点美好水草,涕泪交流,说道:‘吾期行不遇,误坠猎者手;即当应屠割,碎身化糜朽。念汝求哀来,今当还就死;怜汝小早孤,努力活自己。’”

  小龙女听到这里,念及自己命不长久,想着“生死多畏惧,命危于晨露”、“怜汝小早孤,努力活自己”这几句话,忍不住泪水流了下来。杨过明知白眉僧说的只是佛家寓言,但其中所述母子亲情悲切深挚,也是大为感动。

  只听白眉僧继续讲道:“母鹿说完,便和小鹿分别。二子鸣啼,悲泣恋慕,从后紧紧跟随,虽然幼小奔跑不快,还是跌倒了重又爬起,不肯离开母亲。母鹿停步,回头说道:‘儿啊!你们不可跟来,如给猎人见到,母子一同毕命。我是甘心就死,只是哀怜你们稚弱。世间无常,皆有别离。我自薄命,使你们从小便没了母亲。’说毕,便奔到猎人身前。两小鹿孺慕心切,不畏猎人弓箭,追寻而至。

  “猎人见母鹿笃信死义,舍生守誓,志节丹诚,人所不及;又见三鹿母子难分难舍,恻然悯伤,便放鹿不杀。三鹿悲喜,鸣声琳琳,以谢猎者。猎人将此事禀报国王,举国赞叹,为止杀猎恶行。”

  黑衣僧听了这故事,泪流满面,说道:“此鹿全信重义,母慈子孝,非弟子所能及于万一。”白眉僧道:“慈心一起,杀业即消。”说着向身旁的彭长老望了一眼,似乎也有向他开导之意。黑衣僧应道:“是!”白眉僧道:“若要补过,唯有行善。与其痛悔过去不应作之事,不如今后多作应作之事。”

  说着微微叹息,道:“便是我,一生之中,何尝不是曾做了许多错事。”说着闭目沉思。

  黑衣僧若有所悟,但心中烦躁,总是难以克制,抬起头来,只见彭长老笑咪咪的凝望自己,眼中似发光芒。黑衣僧一怔,觉得曾在甚么地方和此人会过,又觉得他这眼色瞧得自己极不舒服,当即转头避开,但过不片刻,忍不住又去望了他一眼。彭长老笑道:“下得好大的雪啊,是不是?”黑衣僧道:“是,好大的雪。”彭长老道:“来,咱们去瞧瞧雪景。”说着推开了板门。黑衣僧道:“好,去瞧瞧雪景。”站起身来,和他并肩站在门口。杨过虽隔着板壁,也觉彭长老眼光甚是特异,心中隐隐有不祥之感。

  彭长老道:“你师父说得好,杀人是万万不可的,但你全身劲力充溢,若不和人动手,心里便十分难过,是不是啊?”黑衣僧迷迷糊糊的应道:“是啊!”彭长老道:“你不妨发掌击这雪人,打罢,那可没有罪孽。”黑衣僧望着雪人,双臂举起,跃跃欲试。这时离二僧到来之时已隔了小半个时辰,瘦丐身上又堆了一层白雪,连得他双眼也皆掩没。彭长老道:“你双掌齐发,打这雪人,打啊!打啊!打啊!”语音柔和,充满了劝诱之意。黑衣僧运劲于臂,说道:“好,我打!”

  白眉僧抬起头来,长长叹了口气,低声道:“杀机既起,业障即生。”

  但听得砰的一声响,黑衣僧双掌齐出,白雪纷飞。那瘦丐身上中掌,震松穴道,“啊”的一声大叫,声音惨厉,远远传了出去。小龙女轻声低呼,伸手抓住了杨过手掌。

  黑衣僧大吃一惊,叫道:“雪里有人!”白眉僧急忙奔出,俯身察看。

  那瘦丐中了黑衣僧这一下功力深厚之极的铁掌,早已毙命。黑衣僧神不守舍,呆在当地。

  彭长老故作惊奇,说道:“这人也真奇怪,躲在雪里干甚么?咦,怎么他手中还拿着刀子?”他以“摄魂大法”唆使黑衣僧杀了瘦丐,心中自是得意,但也不禁奇怪:“这厮居然有这等耐力,躲在雪中毫不动弹。难道白雪塞耳,竟没听到我叫人出掌传击吗?”

  黑衣僧只叫,“师父!”瞪目呆视。白眉僧道:“冤孽,冤孽。此人非你所杀,可也是你所杀。”黑衣僧伏在雪地之中,颤声道:“弟子不懂。”

  白眉僧道:“你只道这是雪人,原无伤人之意。但你掌力猛恶,出掌之际,难道竟无杀人之心么?”黑衣僧道:“弟子确有杀人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