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襄偏过了头,道:“旁人自然不理会,可是至少有一位大英雄记得我的生日.他答应过,要来跟我见面的。”她说这几句话时,心中颇为自傲。

  郭芙道:“是甚么大英雄?啊,是那位比你姊夫还要了得的少年英雄,我跟你说,第一,世上就没这么一号子人物,压根儿是你小脑袋在胡思乱想。

  第二,就算真的有,他有多少大事要干,怎能赶来跟你这小娃儿祝寿?除非他是为赴英雄大宴,这才到襄阳城来。”郭襄给姊姊激得几乎要哭了出来,顿足叫道:“他答应过记得的,他答应过记得的。他不来赴英雄宴。他也不来争帮主。”郭芙道:“他不是英雄,爹爹自不会送英雄帖给他。他便是要来赴英雄宴,也还大大的不够格呢。”

  郭襄摸出手帕来抹了抹眼泪,道:“既是这样,你们的英雄大宴我也不到,你们推举帮主也好,新帮主荣任也好,恁他多热闹的事,我一眼也不瞧。”

  郭芙冷笑道:“啊唷,郭二小姐不到,英雄大宴还成甚么局面啊?做丐帮的新帮主还有甚么风光啊?那怎少得了你呢?”

  郭襄伸手塞住双耳,便向庙门奔出。

  突见黑影一闪,庙门口静静站着一个人,阻住了出路,郭襄一惊,急忙后跃,才不致和他撞了个满怀。月光下只见这人身材极高,面目黝黑,上身却是奇短,凝神看时,原来这人两足折断,胁下撑着一对六尺来长的拐杖,一双裤脚管缝得甚长,晃晃荡荡的拖在地下,诛儒踩高矫,成了巨人。郭芙惊道:“你是尼摩星?”

  那人正是尼摩星。此次蒙古皇帝御驾亲征,所有蒙古西域的勇士武人尽皆扈驾南下,人人都盼在这役中一显身手,以博功名荣宠。尼摩星双腿虽断,手上武功未失,经过十余年来苦练,一双铁杖上的造诣只有更胜断腿之前。

  蒙古大军攻略而来,距襄阳尚有数百里之遥,但尼摩垦等一千武士谍探,却已先抵襄阳城外四周。这一晚他原拟在羊太傅庙中歇宿。却在庙外听得了郭芙姊妹的对答,不由得大喜若狂,心想郭靖虽非襄阳城守主帅,但襄阳的得失实系于此人,若将他两个爱女俘获了去,纵不能逼他降服,却也可扰乱他的心神,实是大大的一件奇功。他听郭芙认出了自己,说道:“郭大姑娘眼力好的,多年不见,你长得更加好看的。大家免伤和气,这就乖乖随我去的!”

  郭芙又惊又怒,心知此人武功厉害,自己姊妹齐上,也决不是他的敌手,忍不住向郭襄怒视一眼,心道:“都是你闯出来的乱子,眼前的祸事可不知如何收拾?”

  郭襄却问尼摩星道:“你的两条腿怎地如此奇怪?从前没断之时,也是这般长么?”

  尼摩星“哼”了一声,不去理她,对郭芙道:“你姊妹俩在前边走的,可不用打逃跑的主意的!”言语之中,便已将她姊妹视作了俘虏。郭襄笑道:“你这人说话倒是奇怪,半夜三更的,你叫我姊妹到哪里去啊?”尼摩星怒道:“小娃儿不许多言的,快跟我走的。”他也怕襄阳城中有能人出来接应,不免功败垂成。

  郭芙低声道:“二妹,这黑矮子是蒙古的武土,功夫十分了得,我攻他左侧,你攻他右侧。”说着刷的一声,长剑出鞘,向尼摩星腰间刺去。

  郭襄出城时没携兵刃,同时心想这人没了两腿,全凭双拐撑住,姊姊用剑刺他,教他如何抵敌?反而叫道:“姊姊,这人可怜,别伤着了他!”

  她叫声未歇,尼摩星左杖支地,右杖横扫,当的一下,击在郭芙剑上,黑暗中火花飞溅,郭芙长剑险些脱手飞出,只感手臂酸麻,胸口隐隐作疼,当下左手捏个剑诀,剑随身走,展开“越女剑法”,击刺攻拒,和尼摩星斗了起来。这“越女剑法”乃当年江南七怪中的韩小莹传与郭靖,其后韩小莹不幸惨死,郭靖感念师恩,珍而重之的传了给两个女儿。这剑法源远流长,变化精微,原是剑学中的一个大宗,若由郭靖使将出来,自是雷霆生威;势不可当,但郭芙限于功力,剑法虽精,在尼摩星的双铁杖下不由得相形见绌。

  郭襄见尼摩星双杖交互使用,左杖出击则右杖支地,右杖出击则左杖支地,趋退敏捷,与身有双腿无异,加之铁杖甚长,他居高临下,挥杖俯击,更增威势,姊姊显然不敌,这时才骇急起来。郭芙只觉敌人杖上压力越来越重,一股沉滞的粘力拖着她手中长剑,剑尖刺出去时歪歪斜斜。郭襄护姊心切,双掌一错,赤手空拳的便向尼摩星扑了过去。

  只听得尼摩星喝一声:“着!”左杖在地下一点,身子跃在半空,双杖齐出,迅捷无比,右杖点中了郭襄左肩,左杖点中了郭英胸口。郭襄身子摇晃,连退数步。郭芙所中那一杖竟自不轻,支持不住,腾的一声,坐倒在地。

  尼摩星起落飘忽,犹似鬼魅,既快且阴,铁杖微点,便已欺近郭芙身前,冷笑道:“我叫你乖乖的跟我走……”郭芙。一跃而起,叫道:”二妹快向庙后退走!”尼摩星大吃一惊,铁杖明明点中了郭芙的“神藏穴”,怎地她竟能仍然行动自若?他哪知郭芙身上穿着软猬甲,还道她郭家家传的闭穴绝技,居然能不怕打穴,其实郭芙虽然穴道未闭,但铁杖撞击之下,亦已疼痛彻骨,再也不能灵动运剑。郭襄展开“落英掌法”,护住姊姊身后,叫道:“姊姊,你先走!”

  尼摩星左手铁杖击出,在郭襄身前直砸下去,离她鼻尖不逾三寸,疾风只刮得她嫩脸生疼,喝道:“谁也不许动的!”郭襄怒道:“我先前还说你可怜,原来你这么横蛮可恶!”尼摩星哈哈大笑,说道:“小娃儿不吃点苦头,不知爷爷的厉害的。”铁杖点地,笃笃笃而响,面露狞笑,一步步走近。

  郭襄一生之中从未受过这等惊吓,眼见他一张黑脸狰狞丑陋,双目圆睁,露出白森森的獠牙,便似要扑上来咬人一般,禁不住失声尖叫。

  忽然间身后一人柔声说道:“别怕!用暗器打他。”当此危急之际,郭襄也不及辨别说话的是准,在身边一摸,急道,“我没暗器。”眼见尼摩星又逼近了一步,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双掌使招“散花势”,护在身前。她手掌刚向前伸出,身后突有一股微风吹到,只感手臂轻轻一振,腕上的一对金丝芙蓉镯忽地离手飞出,叮叮两响,撞在尼摩星的铁杖之上。

  这两下碰撞声音甚轻,但尼摩垦双杖竟然就此拿捏不住,两条黑沉沉的铁杖猛向后掷,砰砰两声巨响,撞在墙壁之上,震得屋梁上泥灰乱落。尼摩垦双杖脱手,身子随即跌倒。但他一个筋斗翻过,背脊在地下一靠,借势跃起,哇哇哇的怒声怒叫,黑漆漆的十根手指伸出,在半空中和身便向郭襄扑到。

  郭襄大骇,不暇细想,顺手在头发里拔下一枚青玉簪,扬手便往尼摩星打去,只见身后微风又起,托着玉簪向前。尼摩星左手在前,右手在后,突见玉簪来势怪异,急忙双手齐格。接着轻叫一声:”古怪的!”坐倒在地,便此一动也不动了。

  郭襄生怕他使甚诡计,跃到郭芙身边,颤声道:“姊妹,快走!”两姊妹站在羊太傅的神像之旁,只见尼摩星始终不动,郭芙道:“莫非他突然中风死了!”提声喝道:”尼摩星,你捣甚么鬼?”心想他铁杖脱手,行动不便,此时已不用惧他,挺着长剑上前几步,只见尼摩星双目圆睁,满脸骇怖之色,嘴巴张得大大的,竟已死去。

  郭芙惊喜交集,晃火折点亮神坛上的蜡烛,正要上前察看,忽听庙门外有人叫道:“芙妹,二妹,你们在庙里么?”正是耶律齐到了。郭芙喜道:“齐哥快来,奇怪……奇怪之极啦!”

  郭芙来寻妹子,良久不归,耶律齐想起鲁有脚遭人暗算,此时襄阳城外敌人出没,放心不下,出来迎接她两姊妹回城。他带音两名丐帮的六袋弟子,奔进殿来,眼见尼摩星死在当地:吃了一惊。他知这天竺矮子武功甚强,自己也敌他不住,竟能被妻子所杀,实是大出意外,从郭芙手中接过烛台,凑近看时,更是诧异无比。

  但见尼摩星双掌掌心都穿过一孔,一枚青玉簪钉在他脑门正中的“神庭穴”上。这青玉簪稍加碰撞,即能折断,却能穿过这武学名家的双掌,再将他钉死,发簪者本领之高实是不可思议。他转头向郭芙道:“外公他老人家到了么?快引我拜见。”

  郭芙奇道:“谁说外公来了?”耶律齐道:“不是外公么?”双眉一扬,喜道:“原来是恩师到了。”转身四顾,却不见周伯通的踪迹,他知师父性喜玩闹,多半是躲起来要吓自己一跳,当即奔出庙外,跃上屋顶察看,四下里却无人影。郭芙叫道:“喂!你傻里傻气的说甚么外公啦,师父啦?”

  耶律齐回进大殿,问起她姊妹俩如何和尼摩星相遇、此人如何毙命。郭英说了,但见妹子的青玉簪竟能将此人钉死,也是说不出半点道理。耶律齐道:“二妹身后定有高人暗中相助。我想当世有这功夫的,除了岳父之外,只有咱们外公、我恩师、一灯大师以及金轮法王他们五人。法王是蒙古国师,自不会和尼摩星为敌,一灯大师轻易不开杀戒,因此我猜不是外公,便是恩师了。二妹,你说助你的是谁?”

  郭襄自青玉簪打出、尼摩星倒毙之后,立即回头,但背后却寂无人影,她心中一直在默诵“别怕,用暗器打他”这句话,只觉话声好熟,难道竟是杨过?但一想到杨过,心中便说,“决不是他!只因我盼望是他,将别人的声音也听作了他的。”耶律齐相询之时,她兀自出神,竟没听见。

  郭芙见妹子双颊红晕,眼波流动,神情有些特异,生怕她适才吃了惊吓,拉住她手道:“二妹,你怎么了?”郭襄身子一颤,满脸羞得通红,说道:“没甚么?”郭芙愠道:“姊夫问你刚才是准出手救你,你没听见么?”郭襄道:“啊,是谁帮我打死这恶人么?自然是他!除了他还有谁能有这样的本领?”郭芙道:“他?他是谁?是你说的那个大英雄么?”郭襄心中怦怦乱跳,忙道:“不,不!我说是鲁老伯的鬼魂。”郭芙呸的一声,摔脱她手。

  郭襄道:“刚才人影不见,定是鲁老伯在暗中呵护我了。你知道,他生前跟我是最好的。”

  郭芙将信将疑,心想鬼神无凭,难道鲁有脚真会阴魂不散,但若不是鬼魂,怎地举手杀人,自己明明在侧,却瞧不见半点影踪?

  耶律齐手持尼摩星的两根铁杖,叹道:“这等功力,委实令人钦服。”

  郭芙、郭襄凝神看时,但见每根铁杖正中嵌着一枚金丝芙蓉镯,宛似匠人镶配的一般。这金丝细镯乃用黄金丝、白金丝打成芙蓉花叶之形,手艺甚是工巧,但被人罡气内力一激,竟能将尼摩星一对粗重的铁杖撞得脱手飞出,无怪耶律齐为之心悦诚服。

  郭芙道:”咱们拿去给妈妈瞧瞧,到底是谁,妈一猜便知。”

  当下两名丐帮弟子一负尸体,一持双杖,随着耶律齐和郭氏姊妹回入城中。郭靖和黄蓉听郭芙述说经过,回想适才的险事,不由得暗暗心惊。

  郭襄只道自己这番胡闹,又要挨爹娘一番重责,但郭靖心喜女儿厚道重义,反而安慰了她几句。黄蓉见丈夫不怒,更将小女儿搂在怀里疼她,看到尼摩星的尸身和双杖之时,沉吟半晌,向郭靖道:“靖哥哥,你说是谁?”

  郭靖摇头道:“这股内力纯以刚猛为主,以我所知,自来只有两人。”黄蓉微微颔首,道:“可是恩师七公早已逝世,又不是你自己。”她细问羊太傅庙中动手的经过,始终猜想不透。

  待郭芙、郭襄姊妹分别回房休息,黄蓉道:“靖哥哥,咱们二小姐心中有事瞒着咱们,你知道么?”郭靖奇道:“瞒甚么?”黄蓉道:“自从她北上送英雄帖回来,常常独个儿呆呆出神,今晚说话的神气更是古怪。”郭靖道:“她受了惊吓,自会心神不定。”

  黄蓉道:”不是的,她一会子羞涩腼腆,一会子又口角含笑,那决不是惊吓,她心中实是说不出的欢善”郭靖道,”小孩儿家忽得高人援手,自会乍惊乍喜,那也不足为奇。”黄蓉微微一笑,心道:”这种女孩儿家的情怀,你年轻时尚且不懂,到得老来,更知道些甚么?”当下夫妻俩转过活题,商量了一番布阵御敌的方略,以及次日英雄大宴中如何迎接宾客,如何安排席次,这才各自安寝。

  黄蓉躺在床中,念着郭襄的神情,总是难以入睡,寻思:“这女孩儿生下来的当日便遭劫难,我总担心她一生中难免会有折磨,差幸十六年来平安而过,难道到此刻却有变故降到她身上么?”再想到强敌压境,来日大难,合城百姓部面临灾祸,若能及早知道些端倪,也可有所提防,而这女孩儿偏生性儿古怪,她不愿说的事,从小便决不肯说,不论父母如何诱导责骂,她总是小脸儿涨得通红,绝不会吐露半句,令得父母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黄蓉越想越是放心不下,悄悄起身,来到城边,令看守城门的军士开城,径往城南的羊太傅庙来。

  时当四鼓,斗转星沉,明月为乌云所掩。黄蓉手持一根白蜡短杆,展开轻功。奔上岘山,离羊太傅庙尚有数十丈,忽听得“堕泪碑”畔有说话之声。

  黄蓉伏低身子,悄悄移近,离碑数丈,躲在一株大树之后,不再近前。

  只听一人说道:“孙三哥,恩公叫咱们在堕泪碑相候,这碑为甚么起这么一个别扭名字?可挺不吉利的。”那姓孙的道:“恩公生平似乎有件甚么大不称心之事,因此见到甚么断肠、忧愁、堕泪的名称,便容易挂在心上。”先一人道:“以恩公这等本领,天下本该再也没甚么难事了,可是我见到他的眼神。听他说话的语气,似乎心中老是有甚么事不开心。这‘堕泪碑’三字,恐怕是他自己取的名儿。”

  那姓孙的道:“那倒不是。我曾听说鼓儿书的先生说道:三国时襄阳属于魏,守将羊祜功劳很大,官封太傅,保境安民,恩泽很厚。他平日喜到这岘山游玩,去世之后,百姓记着他的惠爱,在这岘山上起了这座羊太傅庙,立碑纪德。众百姓见到此碑,想起他生平的好处,往往失声痛哭,因此这碑称为‘堕泪碑’。陈六弟,一个人做到羊太傅这般,那当真是大丈夫了。”

  那姓陈的道:“恩公行侠仗义,五湖四海之间,不知有多少人受过他的好处。

  要是他在襄阳做官,说不定比羊太傅还要好。”姓孙的微微一笑,说道:“襄阳郭大侠既保境安民,又行侠仗义。那是身兼羊太傅和咱们恩公两人的长处了。”

  黄蓉听他们称赞自己丈夫,不禁暗自得意,又想:“不知他们说的恩公是谁?难道便是暗中相助襄儿的那人么?”

  只听那姓孙的又道:“咱哥儿俩从前和恩公作对,后来反蒙他救了性命,恩公这待敌如友的心肠,倒可比得上羊祜羊太傅。说‘三国’故事的那先生还道:羊祜守襄阳之时,和他对抗的东吴大将是陆逊的儿子陆抗。羊祜派兵到东吴境内打仗,割了百姓的稻谷作军粮,一定赔钱给东吴百姓。陆抗生病,羊祜送药给他,陆抗毫不疑心的便服食了。部将劝他小心,他说:‘岂有鸩人羊叔子哉?’服药后果然病便好了。羊叔子就是羊祜。因他人品高尚,敌人也敬重他。羊祜死时,连东吴守边的将土都大哭数天。这般以德服人,那才叫英雄呢。”

  姓陈的摸着碑石,连声叹息,悠然神往,过了半晌,说道:“恩公叫咱们到此相会,想来也是为了仰慕羊太傅的为人了?”那姓孙的道:”我曾听恩公说,羊祜生平有一句话,最是说到了他心坎儿中。”姓陈的忙问:”甚么话啊?你慢慢说,我得用心记一记。连恩公也佩服,这句话定是非同小可。”

  那姓孙的道:“当年陆抗死后,吴主无道,羊祜上表请伐东吴,既可救了东吴百姓,又乘此统一天下,却为朝中奸臣所阻,因此羊祜叹道:‘天下不如意事,十常居七八’,恩公所称赏的便是这句话了。”那姓陈的没料到竟是这么一句话,颇有点失望,咕哝了几句,突然大声道:“孙三哥,羊祜,羊祜,这名字跟恩公不是音同……”那姓孙的喝道:“禁声!有人来了。”

  黄蓉微微一惊,果听得山腰间有人奔跑之声,她心想:”与‘羊祜’音同字不同,难道竟是‘杨过’?不,决计不会,过儿的武功便有进境,也决计不致到此出神入化的地步。这人想说的不会是‘音同字不同’。”

  过不多时,只听上山那人轻拍三下手掌,那姓孙的也击掌三声为应。那人走到堕泪碑前,说道:“孙陈两位老弟,恩公叫你们不必等他了,这里有两张恩公的名帖,请两位立即送去。孙三弟这张送去河南信阳府赵老爵爷处,陈六弟这张交湖南常德府乌鸦山聋哑头陀,便说请他们两位务须于十天之内赶到此处聚会。”孙陈两人恭恭敬敬的答应了,接过名帖,藏入怀内。

  这几句话一入黄蓉耳内,更令她大为惊诧,信阳府赵老爵爷乃宋朝宗室后裔,太祖三十二势长拳和十八路齐眉棒是家传绝技,他是袭爵的清贵,向不与江湖武人混迹。乌鸦山聋哑头陀则是三湘武林名宿,武功甚强,只因又聋又哑,却也从来不与外人交往。这次襄阳英雄大宴,郭靖与黄蓉明知这二人束身隐居,决计不会出山,但敬重他们的名望,仍是送了英雄帖去,果然两人回了书信,婉言辞谢,难道这甚么“恩公”真有这般天大的面子,单凭一纸名帖,便能呼召这两位山林隐逸高士于十天之内赶到?

  黄蓉心念一转,深有所忧:“英雄大宴明日便开,这人召聚江湖高手来到襄阳,有何图谋?莫非是相助蒙古,不利于我么?”但想赵老爵爷和聋哑头陀虽然性子孤僻,却决非奸邪之徒,那“恩公”倘若便是暗助襄儿杀毙尼摩星的,正是我辈中人。

  她正自沉吟,只听那三人又低声说了几句,因隔得远了,听不明白,但听得那姓陈的道:“……恩公从不差遣咱们干甚么事,这一回务必……大大的风光热闹……挣个面子……咱们的礼物……”其余的话便听不见了。那姓孙的大声道:“好,咱们这便动身,你放心,决计误不了恩公的事。”说着三人便快步下山。

  黄蓉于那“恩公”是甚么来历实是想不到丝毫头绪,却又不愿打草惊蛇,擒住那三人来逼问。待三人去远,走进庙内,前后察看了一遍,不见有何异状,料来因敌军逼近,庙内的火工庙祝均已逃入城中,是以阒无一人。出庙回城时,天色已然微明了。

  将近西门外的岔路,迎面忽见两骑快马急冲而来,黄蓉闪身让在路边,只见马上乘的是两个精壮汉子。两乘马奔到岔路处,一个马头转向西北,另一个马头转向西南,便要分道而行。只听一个汉子道:“你记得跟张大胯子说,汉口吹打的,唱戏的,做傀儡戏的,全叫他自己带来,别忘了带挂灯结彩的巧匠。”另一个笑道:“你别尽叮嘱我,你叫的川菜大师傅若是迟了一天,就算恩公饶了你,大伙儿全得跟你过不去。”那人笑道:“嘿,那还差得了?迟到一天,割下我的脑袋来切猪头肉。”两人说着一抱拳,分道纵马而去。

  黄蓉缓缓入城,心下更是嘀咕:“早听说张大胯子是汉口一霸,交结官府,手段豪阔,附近山寨豪客都卖他的面子,怎地这‘恩公’一句话便能叫得他来?他们大张旗鼓,到底要干甚么?”突然间心头一凛,叫道:“是了,是了!必是如此。”

  她回进府中,问郭靖道:”靖哥哥,咱们可是漏送了一张帖子?”郭靖奇道:“怎地漏送了帖子,咱们反复查了几遍,不会有遗漏的啊。”黄蓉道:“我也这么想。咱们生恐得罪了哪一位好汉,便是没多大名望的脚色,以及明知决不会来的数十位洗手退隐的名宿,也都早送了英雄帖去。可是今日所见,明明是一位大有来头的人物心中不愤,也要在襄阳城中来办个英雄大宴,跟咱们斗上一斗。”

  郭靖喜道:”这位英雄跟咱们志趣相同,当真再好也没有了。咱们便推他作盟主,由他率领群雄,共抗蒙古,咱们夫妻一齐听他号令便是。”黄蓉秀眉微蹙,说道:“但瞧此人的作为,又不似为抗敌御侮而来。他发了名帖去邀信阳赵老爵爷、乌鸦山聋哑头陀、汉口张大胯子等一千人前来。”郭靖又惊又喜,拍案而起,说道:”此人如能将赵老爵爷、聋哑头陀等高人邀到,襄阳城中声势大壮。蓉儿,这样的人物,咱们定当好好交上一交。”

  黄蓉沉吟未言,知宾的弟子报道江南太湖众寨主到来。郭靖、黄蓉迎了出去。当日备路豪杰纷纷赶到,黄蓉应对接客,忙得不亦乐乎,对昨晚所见所闻,一时不暇细想。

  翌日便是英雄大宴,群英聚会,共开了四百来桌,襄阳统率三军的安抚吕文德、守城大将王坚等向各路英雄敬酒。筵席间众人说起蒙古残暴,杀我百姓,夺我大宋江山,无不扼腕愤慨,决意与之一拚。当晚便推举郭靖为会盟的盟主,人人敌血为盟,誓死抗敌。

  郭襄那日在羊太傅庙中与姊姊闹了别扭,说过不去参加英雄大宴,果然赌气不出,独个儿在房中自斟自饮,对服侍她的丫鬟道:“大姊去赴英雄大宴,我一个人舒舒服服的吃酒,未必便不及她快活。”郭靖、黄蓉关怀御敌大计,这时哪里还顾得到这女孩儿在使小性儿?郭靖压根儿便没知悉。黄蓉略加查问,知她性情古怪,也只一笑而已。

  众英雄十之八九都是好酒量,待得酒酣,有人兴致好,便在席间显示武功,引为笑乐。黄蓉终是挂念小女儿,对郭芙道:“你去叫妹子来瞧瞧热闹啊,这样子的大场面,一生未必能见得上一次。”郭芙道:“我才不去呢。二小姐正没好气,要找我拌嘴,没的自己去找钉子碰。”郭破虏道:“我去拖二姊来。”勿匆离席,走向内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