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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头儿的小眼睛里闪出好奇的光来,探询道:“婉娘,不是说只卖香粉吗?”

婉娘嘻嘻笑道:“是卖香粉啊。我的美人霜,因果树的美人果。”仰头一饮而尽,吃吃笑道:“有因才有果,有果必有因,但是谁知道哪个是因哪个是果呢?你看是果,我看是因,你看是因,我看却是果。有些时候,因果根本就难以区分。即便早知道了结果,有些事也还是要去做。”

这次救田公子,到底是被田公子的真挚感动,还是被龚老先生的人品感动,抑或是被青娜姑娘的淡雅清高感动?连沫儿也说不上来。

老头儿叹了口气,道:“你啊,总是太容易心软。想置身世外,可不是说说这么简单的。”

婉娘好像醉了,自顾自说道:“都知道美人百年为枯骨,可是要是人能够选择,都会选择做美人。看透与做到,根本就是两回事。”

文清和沫儿都觉得婉娘有些异常,两人对视了一眼,担忧地看着婉娘。

婉娘不住娇笑,见沫儿皱眉,笑道:“小东西,你还不知道。唉,我原本发誓再也不管这些俗事,专心卖我的香粉,谁知道还是…”

她伏在桌子上,笑得抬不起头来。

老头儿大咧咧道:“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身处世俗,哪能置身世外呢?有些事你躲不开,就只有面对。”

一个中午,婉娘都象在说胡话一般,颠三倒四的,看起来象是伤心,又象是高兴,沫儿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逼着婉娘救田公子一事做错什么了,让婉娘如此反常。

哪知午休过后,文清和沫儿还惴惴不安呢,婉娘已经恢复如常了,还是同以前一样,又小气又贪财,不过心情似乎很好,又开始哼哼唧唧地唱曲儿。

沫儿见婉娘没事,心里的疑问又压不住了,一边翻晒花瓣,一便问道:“婉娘,龚小姐的脸肯定是你捣的鬼,那田公子生病,是因为美人霜的关系,还是因为田夫人不同意他和龚小姐的婚事?”

婉娘竖起眉毛,嗔怪道:“你什么时候成了个小阴谋家?怎么什么事都从阴谋上想呢?美人霜美人霜,当然是给美人用的,田公子又没用我们的美人霜,我还能控制他生病不成?——田公子生病是命数,田夫人的反对只是诱因。”

文清道:“如果是我们的美人霜,那就不用浪费腐云香了。”

沫儿想想,也确实是这个道理。但是他总觉得,田公子生病一事,婉娘绝对是很早之前就知道的,而不像自己,半月前才能预知。而且,从中午婉娘的表现来看,即使自己和文清不求她,显然她也已经决定要救田公子了——但是,如果当初青娜变丑之后田公子放弃了青娜,婉娘还会不会救他呢?

沫儿问了婉娘,婉娘却敲了他的脑袋,叹道:“太聪明有时也不是件好事,总是把简单的事情想复杂了。你这种假设本身就是不合理的,事实就是田公子爱龚小姐,然后我们救了田公子;没发生的故事结局可以任意猜测,已经发生了的故事就只有一个结局。”

仙人粉

(一)

一大早,便有一个童子送来一封书信。婉娘看了,顿时眉开眼笑,连声叫文清套车,三人一起去了仁和坊。

仁和坊紧邻长夏门,与尚贤坊一坊之隔,坊里住了一大群的尚书、侍郎。其中最为出名的是兵部侍郎许家和中书令郝家。两家闻名神都非因官位显赫,也不因清正廉明,而是因为这两家的子弟。许家与郝家是乡党亲族,两家子弟类多丑陋,却自信异常,尤喜盛饰车马,游街串巷,京洛为之语曰:“衣裳好,仪观恶;不姓许,即姓郝。”意思谓:见到街上穿着华丽却相貌奇丑的,不是姓许的就是姓郝的,足见许郝两家之声名远播。

今天要去的就是许家。许家大公子许怀山不仅喜欢盛装出游,还喜欢收集珍藏另类物品。有一次不知听何人所讲,闻香榭多有奇花异草,便来拜访,婉娘带他到后园之中随便逛了一逛,这厮从此对婉娘佩服得五体投地,偶尔收藏了自认为奇珍的玩意儿也会叫上婉娘前去欣赏,有时还将从西域商人中收来的奇花异草卖给闻香榭,与婉娘也算是有些交情。今日来信曰,他前日去吐蕃带回一株花草,所见之人无不称奇,却说不清称谓出处,故请婉娘前去一观。

刚到许府门前,便有两个相貌俊秀的小厮跑上来问道:“请问是闻香榭的吗?大公子有请。”

一个小厮牵了车马,一个小厮则带了婉娘三人进了许府。进入大门便向右拐,绕着一条碎石铺的小路,穿过花园来到一处小院。

小厮推开门道:“请进。”一句话未了,一只穿着小花短裙的猴子从里面窜出来,一把搂住沫儿的腿,吱吱叫着,把沫儿吓了一跳。

一个破锣般的声音喝道:“丫头!过来!”

小猴子“吱”地一声,松开了沫儿,一蹦三跳顺着一个人的手臂窜到那人肩头,稳稳地坐了,眼珠子还盯着婉娘三个骨碌碌地转个不停。这人显然就是许大公子许怀山了,锦缎长袍,六合黑靴,玉扳指、玉戒、黑玉佛珠串儿什么的,叮叮当当戴了满手;长得阔嘴前突,鼻孔上翻,三角眼,招风耳,身材矮胖,倒是肩头的小猴子比他还漂亮些。

婉娘道:“许大公子好悠闲!”

许大公子嘎嘎地笑道:“今日特请婉娘来看看,我这次带回来的是个什么东西。”

看到沫儿和文清跟在后面,他的三角眼透出些色色的亮光来,形容更加猥琐,咧嘴笑道:“婉娘,这是你闻香榭的小厮?长得可真不错。”

文清和沫儿本来注意力全在那只小猴子身上,看许大公子色迷迷的样子,顿时觉得浑身不舒服,不由往婉娘身后躲了躲。

婉娘笑道:“哪里及得你许大公子的小厮?个个又机灵又俊秀。许公子又找到什么奇珍了?”

许怀山收回目光,笑道:“哦,这边来。”——一张大嘴几乎咧到耳朵。沫儿心道,坊间的传闻果然不错,好一个“衣裳好,仪观恶”!

这是一个僻静的小院,门口一侧种着一些枯枝状的植物,但不同于闻香榭的蛇果树;后面仍是各种植物,距离太远,难以看清;另一侧是一个水塘子,周围并没有砌起来,而是铺了洁白的沙子,形成一围沙滩,上面趴着两只长嘴巴犹如大壁虎一样的动物,身上长满硬甲,长相十分凶恶。池塘那边,则是一大片假山。

走过水塘,再穿过一小片花林,便到了一座两层高的青砖小楼前。四个小厮恭然分立两旁。一楼中庭,摆满了奇异珍玩:进门左手边是一个红檀镂花的高脚木几,上面摆在一棵两尺来长的翠玉白菜,菜身洁白,叶子翠绿,上面还有两条小青虫,栩栩如生。后面靠墙的木架正中放了一棵桃树,翡翠枝干上挂了十几个粉色水晶雕成的桃子,旁边上侧摆一件凤衔灵芝的玉眢摆件;另一边挂着一对墨色玉葫芦。正中摆着一张金丝楠木大台,上面绘着一副嫦娥奔月图,走近一看,竟然不是绘上去的,而是金丝楠天然纹理形成的花纹;桌角一侧,放着一个象牙柿子笔舔,一个青玉鸿鹄镇纸。另一侧的墙壁上镶嵌着各种兽头、犄角等,个个奇形怪状,全是沫儿从未见过的。

坐在许怀山肩头的小猴子伸手拿了一个寿山冻油石雕佛手,紧紧抱着咯吱咯吱地咬,许怀山也不在意,随意道:“我这次去吐蕃,在皇家市场见到一株花草,实在太过奇特,便千里迢迢带了回来——这边走。可是看的人竟然没有一个说的出它的渊源,我便想,婉娘见惯了奇花异草,对它定不陌生。”

带了他们三人,上到楼顶。楼顶上有一间暖房,四面装了半透明的琉璃瓦,天冷的时候用厚毡布一围,可以用来移放一些不耐寒的植物,所以现在暖房几乎还空着。

许怀山径直走到一个蒙着毡布的角落,一把扯开。毡布下面一个大花盆里,种着一株一人来高的“桃树”,从外形上看,像极了闻香榭的因果树,上面也是有花有果。但不同在于,花为艳丽的红色,且上面两朵花瓣上有两块圆圆的黑色,下面的花瓣上有些黑色的短纵纹,正中的花心呈黑色三角状——正面看来,不像是花朵,倒是一个逼真的红色骷髅,比因果树的美人果还要诡异十分。它的果子样子却也一般,就是个鸡蛋大的红色果子而已。

许怀山道:“婉娘看来,这个东西该是什么呢?”

婉娘奇道:“公子从吐蕃那边买来,卖者难道没有讲过?”

许怀山道:“我也问了,但那人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吐蕃文,说得又快又难懂,随行的翻译也解释不清。”

婉娘道:“怪不得。”笑道,“婉娘看来,这应该是一棵因果树。”又仔细查看了一下,沉吟道:“许大公子如果信得过婉娘,不如听婉娘一句劝。这个因果树的因果指的是美人的结局。虽为美人,实为骷髅,便是修成结果,也不过是心血一滴而已。这种因果树放在家里实在不吉,特别是许公子这种对美执着之人。许公子还是将这颗因果树尽早处置了吧。”

许怀山惋惜道:“原来是这样,枉费了一番心血,这么远带了回来。”

他肩头的小猴子突然窜过来,一把抱住沫儿的脖子,沫儿大惊,急忙往外推;哪知小猴子手臂奇长,抱的又紧,推也推不掉,小猴子竟还将毛茸茸的嘴扑到沫儿的脸上又舔又亲,吓得沫儿大叫起来。

文清急忙过来帮忙,小猴子吱吱叫着,飞快地在文清的手臂上挠了一把。许怀山哈哈大笑,喝道:“丫头,过来!”

小猴子倒也听话,又飞身蹲在许怀山的肩头上。许怀山挤眼笑道:“瞧,连我的丫头都看上你的小厮啦。”嘎嘎笑个不停,犹如公鸭叫一般。

许怀山又带着婉娘去看了其他几件淘回来的珍玩,无非是一些打造精美的珠宝器物而已。沫儿已经无心观看,因为许怀山不住地将眼睛溜溜地往他身上瞟,让他觉得极不舒服。

走了一圈,又回到因果树前。许怀山啧啧道:“唉,这么不吉的树,丢了又可惜…”三角眼转了几转,似笑非笑道:“婉娘,你做香粉,有些奇花异草可能用得到,不如我将这株因果树转售给你吧。”

婉娘道:“我一个小小的香粉店,那能买得起这么昂贵的东西?许公子要是送我还可以考虑。”

许怀山嘎嘎笑道:“不如将你这小童拿来换了如何?”

婉娘看一眼又惊又怒的沫儿,附耳说了一句什么,许大公子一张扁脸上显出失望之色,连连叹气。随后说道:“本公子开玩笑呢…不过既然这株因果树放在家里不吉,不如送与婉娘得了。”

婉娘等的就是这句话,顿时笑颜如花,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我做香粉或许用得上。”

许怀山又遗憾又不舍地盯着沫儿看了几眼,笑道:“以后本公子购买香粉,婉娘可要优惠些。”

婉娘娇声道:“公子说得哪里话?公子去买香粉,自然是最好的,只收个成本就是了,难道还敢赚公子的钱不成?”

同许怀山告了辞,两个小厮将因果树重新围好毡布,抬了送出大门。刚走到门口,便见一辆华丽的马车直冲过来,婉娘等连忙躲在旁边。马车为敞篷式,前面二座后面三座,通体漆成金色,上铺红色丝绒;一个小厮站在前座赶车,后面坐着一个身着月白长袍的瘦子,同色幞头上别着一朵大红花,长得拱肩缩背,獐头鼠目,左耳戴着一个硕大的金耳环,嘴唇猩红,脸上还傅了厚厚一层白粉,如果加上一条长长的舌头,几乎可以和戏文中的白无常媲美了。

马车在许家门前停下,那人跳下车,甩着皮鞭,一径进了许府。文清和小厮去牵马车,沫儿盯着那人的背影看了半响,悄声问道:“刚才这位是谁?”

婉娘道:“这是郝家的二公子郝文。”

沫儿咂舌道:“真是‘丑人多作怪’!长成这样还出来吓人——我以前还以为坊间的传言夸张了,原来是真的。

婉娘哈哈笑道:“瞧你这张嘴!还说我嚼舌头呢!”

沫儿转念又想到许大公子色迷迷的目光,皱眉道:“刚才和许大公子说了什么?——你怎么和这么恶心的人交朋友?”

婉娘道:“怎么恶心了?这许大公子是我闻香榭的老主顾呢!”说着吃吃笑道:“大公子看上了你啦,我告诉他你其实是个小丫头。你再张牙舞爪我就把你卖给他。”

然后一本正经道:“我现在发现你的行情不错。公孙小姐,元镇真人,许大公子,还有那只叫丫头的猴子,真是人见人爱,猴见猴亲,个个都对你感兴趣。嗯,我要斟酌一下,将你卖个好价钱。”

沫儿也不生气,嬉皮笑脸道:“看上我有什么好的?我又懒又馋,一张嘴就能噎死人,谁买了我去还不得被气死?”

等马车过来,几人将因果树抬上车。文清慢慢地赶着车,好奇道:“这个小树和我们家的那棵并不一样,怎么也叫因果树?”

婉娘看着因果树,眉开眼笑,见文清问,便道:“怎么不一样了?桃树能结水蜜桃、雪桃、蟠桃,因果树当然也可以结不同的果子。”

沫儿道:“今天不花一文钱就得了棵因果树,瞧你美的!”

婉娘笑盈盈瞥他一眼,道:“你是替许大公子叫屈了?不如你回去告个密,就是我故意说这树不吉的,说不定许大公子一高兴,将你留在他身边呢!”

沫儿和婉娘斗嘴从来都没讨过好去,当下气哼哼地回了头,却见左边来了一顶青色小轿,走到他们跟前停下了,青娜从轿子里探出头来,看看文清和沫儿,叫道:“婉娘!”

婉娘打开车帘,道:“龚小姐好!田公子可大好了?”

青娜微笑道:“已经可以下地走动了,不过还要再养些天。夫人还说这两天专程去闻香榭里拜谢呢!”

婉娘谦让道:“客气了,婉娘不过是碰巧罢了!”

青娜正待再说,只听后面呼呼生风,一辆马车——正是刚才沫儿看到的那辆——狂奔而来,郝二公子郝文站在马车驾驶座上呲牙咧嘴,将皮鞭挥得啪啪作响,路边行人纷纷躲避,青娜的青色小轿和婉娘的马车都躲到了路的右侧。

郝文一看众人躲得狼狈,自己在车上哈哈大笑。沫儿惊叹道:“出来吓人便也罢了,还如此明目张胆、旷日持久,还真是需要不一般的勇气。”

郝文唯恐别人没看到他,高仰着一张小干脸,鼻翼一张一合,实在是丑陋至极,见大家纷纷侧目,更是得意洋洋,将马鞭用力一挥,马车带起的风吹起了青娜乘坐的青色小轿一侧的小帘。

青娜面貌端庄,神色沉静,一袭白衣坐在轿中,郝文似乎吃了一惊,高高举起的马鞭也忘了放下了,马车已经走过还颦颦回头。

青娜见郝文马车已过,重新打开轿帘道:“今日我来帮老父买进一些书籍,顺便来看看田公子。青娜就告辞了。”

婉娘尚自玩味郝文刚才的神态,听青娜告辞,忙道:“龚小姐请自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