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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那日那个小道士和婉娘都说,自己是大富大贵之命,最为旺夫,夫君肯定不知道这些;只要自己好好装扮起来,改了以往不讲究的模样,他定会看在孩子的面上回心转意。

徐氏吃了一碗粥,舒舒服服地睡了一个下午,一直到傍晚时分才醒来。雨去了银器店里协助打烊,徐氏起了床,耐心地按照婉娘教的方法挽起发髻,略施薄粉。这些天来消瘦厉害,原本粗壮的腰身和腹部赘肉都不见了,举手投足轻盈异样。只是身上的衣服肥大,只好换上了小雨前几日给她做的藕荷银鼠毛领掐丝小袄,下面系了一条石青撒花绉裙,朝镜子一望,似乎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

天色尚早,旺福捧着一个小簸箕,正在喂鸡鸭。徐氏走过来道:“给我吧。”

旺福看着徐氏的样子,眼珠子瞪得都要掉出来了。徐氏淡淡一笑,道:“怎么了?”

旺福突然跪下朝天上磕了几个头,语无伦次道:“老天爷,老天爷保佑小姐健康快乐啊!”旺福打小儿便在徐家做工,看着徐氏长大,所以仍叫她小姐。徐氏心中一暖,慌忙拉起他,叹道:“都是我不好,害得家人担心了。”

旺福眼睛骨碌碌转,小心道:“小姐…可想开了?”

徐氏迟疑着不知如何回答,岔开话题道:“这些天可辛苦你了!”

正说着,只听大门哐当一声巨响,旺福紧张道:“老爷回来了!”

徐氏一愣,软绵绵道:“旺福,你…就说我不舒服。”

王凡刚去了北市的店里,本想趁着快打样之时,将店里一天的收益拿走,谁知道仅有三五两碎银子。问了伙计,说是夫人吩咐,当天收入务必要在申时交到柜坊兑成飞钱,非夫人信笺不得支取。

王凡大怒,心想,看来凤凰儿说的没错,徐氏看着粗蠢,心里可精明着呢,还是要早早下手,赶紧想个办法将店铺收回自己手里,再写休书不迟。眼下当务之急,是要将徐氏印章要出来,能取出飞钱才可。

这半年来,他被凤凰儿的妖娆美艳迷得颠三倒四,在外面重新置办了精美私宅,购了五六个丫头仆人侍候着,但凤凰儿可不是个节俭的主儿,一个月的花销比一家人一年的花销还大。都怪徐氏,把持着财产,他堂堂银器王凡,竟然连一个美妾都养不起。

王凡越想越怒,恨不得抓住徐氏肥壮的脖子一把掐死她。行之门口,正好见二胖出门。他面对女儿总是还有些气短,便躲到一边,等二胖走远了才一脚踹开了门进来。

旺福慌忙迎上来,欣喜道:“老爷回来了?”

王凡皱眉道:“夫人呢?”

徐氏站在屋檐柱子的阴影中,惶惑不安地动了动脚步,又站立不动。要搁往日,她早哭喊着扑过去了。

旺福见老爷回来就问夫人,不禁大喜,谄媚道:“老爷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夫人不舒服,在休息呢。”慌忙去斟了茶来。

王凡见院落里昏暗一片,上房灯也未点,有心去问徐氏要印章,又憎恶她又哭又闹要死要活的,烦躁地绕着走了几圈,见旺福如一条哈巴狗一样跟着自己,不由得心中一动,突然道:“旺福,你跟着我多少年了?”

旺福眨了眨眼睛,惶恐道:“这个…从老爷来到这个家,老太爷就派我跟了老爷啦,有小二十年了。”

王凡干笑了几声,丢了一块碎银子过去,道:“赏你买酒喝。”

旺福不动王凡的用意,小心翼翼接过,道:“谢老爷打赏。”

王凡道:“你去搬个椅子来,我就不打扰夫人了。”旺福慌忙照办,赔笑道:“晚饭已经做好了。老爷今晚在家吃饭吧?”

王凡心道,不过是些粗茶淡饭,除了白菜就是萝卜,道:“不用了。唉,跟着我受委屈啦。她,”朝上房略一摆头,皱眉道,“对下人太苛责,我说过多少次了,我们这样的家庭,哪里需要天天这么节俭?哼,就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蠢妇!”

旺福情知徐氏就在屋檐下,既不敢随声附和,又不敢反驳,只好跟着呵呵傻笑。

王凡对旺福的态度有些不满,却不好当着下人的面大肆辱骂自己的正室,干咳了几声,道:“当然了,她持家,也不容易。嗯,我有个事想和你商量下。”

旺福点头哈腰,道:“老爷请讲。”

王凡取下腰间的一个玉佩,在手里玩弄着,沉吟片刻,叹气道:“旺福,你是家里的老人了。我也不瞒你,我如今同夫人过不下去了。唉,实在是情非得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今我已过不惑之年,膝下只有两个女儿,百年之后如何面对王家的列祖列宗?”

旺福见老爷回心转意,心中十分欢喜,满脸堆笑道:“没问题!没问题!”

王凡诚恳道:“新夫人之事,旺福你还要多多开导下她。”

王凡这话虽然是说给旺福的,但在徐氏听来,觉得他确有苦衷,处处为自己着想,心底不由得升起一股暖意。如此温柔诚挚的话,似乎在他们新婚时节方才有过。徐氏本想跳出来扑到他的怀里,告诉王凡是自己太不知体谅,却不舍得破坏这种如沐春风的幸福感觉,躲在黑暗处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对待夫君,不给他添麻烦。

旺福答应着,忍不住提醒道:“老爷要不吃了饭再走?夫人睡了一个下午,也该起来了。”王凡强忍着厌恶,尽量柔和道:“不用了,她太劳累,多休息也是应该的。”

突然厨房那边哐当一声响,王婆尖声大叫。旺福伸头看了一眼,站着不动。王凡摆手道:“你去看看吧。”旺福这才唯唯诺诺地走开。

王凡见旺福去了侧院的厨房,心中顿时转了多个念头。家里从不放什么值钱的物件,印章应该就在床头的柜子里,连同地契文书收在一个檀木匣子里,只是柜子和匣子都落了锁。如今徐氏睡着,闯进去拿了她的钥匙应该不是什么难事,但就怕她一下醒来,这臭婆娘一身肥膘,如今瘦了还是满身力气,若是对自己死缠滥打,可就难以脱身了。但那边凤凰儿还在等着呢,还是试试再说。

王凡转身朝上房走来。徐氏以为他要来看自己,激动得浑身战栗,在黑暗中打量着自己的装束,心中忍不住窃喜,打算只待他走上廊前便跳出来给他个惊喜。

如今天短,申时过半,天已经暗了下来。凤凰儿已经在谪仙楼订了座,等着自己吃饭呢。王凡越想越觉得窝火,看着周围的一切都觉得莫名的讨厌,忍不住咬牙切齿破口骂道:“妈的,这死婆娘,怎么还不死呢!”

黑暗中看不到王凡的表情,但单听声音就知道他的恨意了。徐氏一愣,随即便明白了王凡是在骂自己,瞬间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软绵绵走回房间,点亮蜡烛。

王凡见上房灯光亮了,知道徐氏已经起床,想要转身走,又不甘心,便在房前站定,轻轻咳了一声。

徐氏凝了凝神,将几盏灯全部点燃,照得房间如同白昼,然后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一句句回想婉娘劝说自己的话。

王凡以为徐氏定然象往常一样,听到他回家的动静便会一脸讨好地迎出来,却只见灯光亮了些,却没有熟悉的嘘寒问暖,觉得有些反常,又故意大声了咳了一声。

徐氏对着烛光呆呆发愣。奇怪,往日看他这样,早就心痛得死去活来,今日似乎没有什么感觉,甚至心底还相当轻松。

旺福小跑过来,见王凡还站在院中,笑着道:“王婆子就爱大惊小怪,一只不知从哪里来的野鸡就吓到了她!…”一抬头见上房灯火通明,大声叫道:“夫人,老爷回来啦!”

徐氏起身走到门口,淡淡道:“回来就好。”重新回椅子上坐着。

王凡一个大跨步走进房间,看也不看她一眼,皱眉道:“你…”回头对旺福道:“你下去吧。”旺福喜上眉梢,退出时还顺手将门带上。

王凡总觉得今天徐氏怪怪的,安静了许多,一抬头猛然见徐氏衣着光鲜,妆容精致,犹如变了一个人,疑惑地上下打量了一番,突然厉声喝道:“大晚上的你打扮成这样子做什么?要去会什么人?”

徐氏心底原本还留有一丝希望,期待他见自己变漂亮了之后能够回心转意,谁知他一句夸奖奉承都无,张口便是呵斥,不由得心死如灰,木然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王凡见徐氏既不反驳,又不过来纠缠哀求,心中越发起疑,心想正好以此大做文章,冷笑道:“好啊,好一个守妇道的贤妻!若不是我今晚回来,还不知道你习惯夜里装扮呢!”见徐氏腰间挂着钥匙,伸手夺了过来,狠狠道:“以后店里的事情不要你插手!把印章给我!”转身去开床头的柜子。

徐氏脊背僵硬,看着他俊秀而狰狞的面孔,听着他的咆哮,突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从来就不认识这个人。伴随着这种感觉而来的,还有一种超然事外的淡漠,甚至忍不住带着一种玩味的表情,去猜测他下面要说什么,会有一副怎样的嘴脸。

王凡试了几把钥匙,都无法打开柜子,朝柜门狠擂了一拳,将一串儿钥匙狠狠甩在徐氏身上,吼道:“你来开!”

坚硬的钥匙打得徐氏手臂生疼。徐氏漠然道:“不用试了。你要东西不在这里。”

王凡跳起来,叫道:“你放在哪里了?快点给我拿出来!”

徐氏不知从何来的勇气,冷冷道:“地契上是我爹爹的名字,你拿了也是白拿。至于店铺,咸宜公主前几天来定了一批银首饰,指明要样式新颖的,如今图样还没出来。这月底便要交货。”

王凡听到地契还在暴怒,待到说咸宜公主之事,不由得泄了气。银器的生意,全凭图样设计,往往一个精奇新巧的银簪便可撬动整个银器市场。这些年来,王家银器能独树一帜,全凭徐氏巧手设计。如今已近月末,咸宜公主可得罪不得,若是不能按期交货,不仅店铺开不下去,只怕性命不保。

王凡怒道:“你作什么吃的,怎么误了这些天?”他训斥徐氏的话原是张口就来,早就习惯了,话一说出,心里便觉得莽撞了,想取地契和印章之事还是要从长计议,干咳了两声,威严道:“算了!这个事情你惦记着吧,我们倒没什么,可别连累了小雨。”他知道徐氏最疼女儿,故意抬出小雨来。

若是往常,徐氏定然大受感动,可是今日听了这话,心中暗自冷笑。

两人各怀心思,发了会儿愣。王凡担心小雨回来无法面对,就此走开又心有不甘,再一想到银器的设计离不开徐氏,心中更加烦闷,扭头见徐氏木然看着灯花,板着脸道:“我这些日跑官的事儿有些眉目了,还需要多些银两。你先从账上给我支出一千两来。”

徐氏咬着嘴唇,低声道:“这三个月来你已经支取了将近五千两了。”

王凡跳起来,叫道:“你什么意思,嫌我花钱厉害了?哼,这个家要不是靠我的门面支撑着,就那几个小小的银店能做什么?我若是当了官,你和小雨还不是跟着吃香的喝辣的?一点见识没有的东西!”

徐氏看着王凡,有心想反驳一句,究竟还是说不出口。

王凡暴躁道:“快点快点,我要鸿通柜坊的可兑换飞钱。”

徐氏坐着不动,垂头道:“没钱啦。你也去看过店铺了,这两月的生意差得很。”

王凡见她竟敢违背自己,不由得大怒,挥舞着拳头叫道:“你这个肥猪婆,也不瞧瞧你的样子,还想霸了我的家产!”

徐氏头垂得更低,小声却十分清晰道:“这本是我爹爹留下的财产。”

王凡哑口无言,绕着徐氏转了两圈,见她眉眼低垂,双唇紧闭,一副倔强的样子,皮笑肉不笑道:“真不知道原来你口才这么好。”

徐氏仍旧不怒不动。王凡一腔怒火无处发泄,见徐氏藕荷色小袄将消瘦了身材衬得玲珑有致,只想找个能够攻击她的借口,信口开河道:“你今晚约了谁?穿的花枝招展的,给谁看的?我的这些家产你攥在手里,想留给哪个野汉子?”

徐氏眯起眼睛望着他,不由得一阵恍惚,这个真是自己曾同床共枕生活多年的夫君吗?

王凡以为自己的辱骂见效,越发来了劲,恶狠狠道:“你早等着我休书对不对?”

徐氏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我可真是蠢笨,时至今日才明白过来。”

王凡见徐氏不但不否认,听这言语竟然是承认了,顿时暴跳如雷,吼道:“你去死吧!你这个不守妇道的贱货!说,奸夫是谁?是不是那日和你拉拉扯扯的小道士?”抡圆了手臂朝徐氏脸上掴来。徐氏轻轻抓住一把甩开,面无表情道:“家里的重活都是我做的。夫君的手劲儿要再练练才是。”

王凡抓起桌上的冷茶倒进口中,慢慢冷静了下来。店铺如今还在她手里,万一逼得她同奸夫私奔,这事儿便弄巧成拙了。但如今还需虚意奉承,哄得徐氏交出财权。

王凡平静片刻,面露悔恨之色,上前拉住徐氏的手,诚恳道:“唉,是我错了,我不该随便怀疑夫人。我知道你这些日子受委屈了,我已经和那边说过了,休妻之事休得再提,如今小雨大了,我正打量着给她找个好婆家呢。”徐氏微微一笑,默不作声。

王凡正想再找些徐氏往日爱听的话来讲,猛然听到院中旺福招呼小雨的声音,顿时心怯,起身道:“我今晚约了几个朋友吟诗作对,你和小雨赶紧吃饭吧。”料想徐氏必定哭号哀求,暗自思忖如何快快摆脱她。

走了几步,却不见身后有任何动静,回头见徐氏端坐,眼睛并未看他,下意识提高声音道:“我走了!”脚步却故意放慢。

徐氏冷眼旁观,心底百般滋味无从分辨,不由得嘴角苦笑,淡淡地“哦”了一声。

不知怎的,王凡竟然觉得心中小有失望,讪讪地推开房门,同小雨匆匆打了招呼,就此去了,心中说不出的不自在。他实在想不明白,何以徐氏改变如此之大,若不是有奸夫,此事断断不能解释。

同往年相比,今年的冬天来得迟些。如今已进入十一月,竟然没有下过一场痛痛快快的雪。在沫儿看来,淅淅沥沥的雨夹雪简直就是一场噩梦,天气阴冷,地面脏污,每日除了干活就窝在家里,想出去买个烤红薯都没得卖的。

今日也同样,乌云低沉,寒风凄凄,偏偏下的还是雨夹雪。沫儿淘了一个下午的米浆用以制作底粉,冻得手指通红,鼻涕儿直流,婉娘也不肯让他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