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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清快步爬上,伸着脑袋看。果然好大一个梅园,但却没有沫儿嘴里说的花团锦簇,如此多的梅树,个个如同秋霜打过的夏花,花朵稀疏,花瓣干涩,皱巴巴地在寒风中抖动。

两人十分丧气。文清道:“这么多的梅花全落了,真可惜。”

沫儿不甘心,道:“要不挑拣些地上的花瓣,看能不能用。”说着小心地站起来,沿着墙头走到那棵靠墙较近的老梅树处,爬上枝桠,慢慢溜下去。文清学着他的样子,两人顺利进了梅园。

地上如同金旃一般,铺满了厚厚的花朵。两人专挑那些刚落下、尚有生气的,兜了满满一兜,但成色比上次沫儿采的差远了。沫儿去其他树下找了些,觉得还是老梅树下的花质好些,又转了回来,将表面挑拣过的花儿踢到一边,寻找那些掩埋在雪下保存良好的。

沫儿从雪里刨出几朵极其鲜活的,满意道:“幸亏大年初一的大雪。”

文清忙道:“我来刨,你小心手指冻坏了。”

沫儿低头时间久了,又有些眩晕,连忙扶着梅树站好,却感觉到指尖一股寒气传来,低头一看,鳞次栉比的树干上,不知什么时候钉了几个拇指粗的钉子,黑黝黝的钉盖泛着亮光。

文清也凑了过来,埋怨道:“谁家孩子这么坏,拿钉子到处钉着玩儿,怪不得这棵老梅树要死了呢。”

沫儿绕着梅树,用手指触摸着一颗颗地钉子,惋惜道:“钉着够深的,不然我就把它起出来。”后退了一步,下意识地朝四处张望,企图找到合用的工具,眼神扫过之处,却发现七颗黑钉呈北斗之势,环绕整棵树干。

文清用指甲卡着钉盖,正用尽了力气往外拔。沫儿苦着脸道:“不用费劲了。这不是孩子玩耍时钉进去的,是有人专门要害死这棵梅树。”

文清的指甲劈了,往后猛退了两步才站稳,甩着手腕道:“谁这么缺德?这么大棵梅树,不知要长多少年呢。太可惜了!”他仰脸看着梅树优雅的枝桠,“要不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找把钳子来,把这些钉子拔出来。”

沫儿眼珠一转,“去找刚才那个小胖子,说不定他家就有。”文清点点头正要去,却听到两个人的争吵声,正渐渐走近。

文清和沫儿一阵惊慌,幸好看见几丈外墙角处有一丛浓密的灌木,两人飞快躲了进去。

一个老年男子冷笑着道:“这么个蠢人,值得么?还是想想你自己吧!”一甩衣袖走了过来,踩得地上的花瓣和积雪吱吱地响。

一个年轻女子低声道:“是,他太傻了。”低着头慢慢跟了过来。

沫儿撩开干枯的灌木叶子,偷眼看去。前面的男子穿着一件玄色大氅,还戴一顶黑色宽沿帽子,裹得甚为严实,看不到面目,声音有些耳熟,却不能确定在哪里听到过。而后面的女子身着柔紫色香云纱襦裙,浅紫色珍珠腰带,外面披着同色掐丝软棉锦袍,眉眼灵动,身量苗条,正是雪儿布庄的雪儿姑娘。

文清小声道:“她不是去找郎中了吗?”沫儿唯恐象上次在新昌公主府里一样被发觉,连忙摆手,要他别出声。

老年男子走到梅树前站住,绕着走了几圈,看着树下凌乱的脚步,突然怒道:“一点小事都办不好!”也不知是骂谁。沫儿大气也不敢出,唯恐他发现二人的藏身之处。

雪儿垂着眼睛站着。男子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抚弄着梅树的树干,干笑道:“你不该来洛阳。”

雪儿苦笑道:“不该来,可是已经来了。”

老者咯咯地笑起来,道:“来了好,来了好。这是我们的缘分。”

雪儿道:“还是那句话,请放过他。”

老者道:“好,我就给你个面子。但我从来不做赔本生意。你拿什么来换?”

雪儿低头道:“我经营多年布庄。我愿将布庄折抵给您,连同多年的积蓄。”

老者哈哈大笑,震得梅树上的残雪纷纷落下,“若是想要布庄,我用得着费这老大功夫?不用装傻,我想要什么你很清楚。”

雪儿的头垂得更低了:“在下一个弱女子,除了布庄,身无长物,实在不知道您想要什么。”

老者突然欺身上前,挑起雪儿的下巴,咯咯笑道:“好一个揣着明白装糊涂的雪儿!”

雪儿略一偏头,推开老者的手,平静地直视着他,道:“我不喜欢猜谜。”

老者突然一本正经道:“你知道么,洛阳城中,我最欣赏的女子原本只有一位,如今你也算得上一位了。你们俩同样不亢不卑,面对任何威逼利诱都不惊慌,这点可真让我喜欢。”

雪儿淡淡道:“那我该说荣幸了?”老者凝神看了她片刻,拍腿大笑道:“真好,真好,要是我还年轻,我真会爱上你的。”

雪儿慢慢走到梅树下,道:“谢谢您厚爱。”

老者仰脸大笑了一阵,道:“我不喜欢强迫人,这门生意你爱做不做。朱公子对你一往情深,千里迢迢追至洛阳,我想你不愿看到他客死他乡吧?”

朱公子原来喜欢的是雪儿。婉娘同雪儿相像,怪不得他每次见到婉娘都张口结舌,看来也不完全是装的。

雪儿叹了一口气,道:“我欠他一个人情。所以才来求你。”

老者道:“还是那句话,做生意需要本钱。救他可以,你拿什么来换?”

雪儿抚弄着梅树干上的乌钉,眼里盈出泪光,“你已经做了,还问我做什么?”

老者喜出望外,两眼放光道:“这么说你同意了?”

雪儿不出声,将脸贴在树干,低声道:“小安,对不住啦。”

文清和沫儿听雪儿对着梅树叫出小安的名字,不由得面面相觑,百思不解。

老者冷眼看着雪儿,道:“一个小丫头,有什么舍不得的。要不是你,她也活不到现在。”

雪儿拔下头上的长簪,朝左手中指扎去,挤出七滴血在七个乌钉上,咬着嘴唇道:“你何时放人?”

老者掩饰不住的得意,道:“放心,我说话算数。明天就还你一个安然无恙的朱公子。”

雪儿点了点头,痛惜地看了看老梅树,掩面而去。

老者看着雪儿背影走远,突然俯下身子,将钉子上残留的血舔了个一干二净。之后抹抹嘴巴,哈哈笑着扬长而去。

直到听不到脚步声,两人才爬了出来。钉子还在,只是锲得更深,陷入树干深处。文清焦急道:“沫儿,我要赶紧去找钳子,把这些钉子拔出来。”

沫儿默默看着梅树,迟疑道:“文清,如果…如果小安不是…不同我们一样…”他不自然地扭了下身子,说不下去了。

文清今日思维敏捷了许多,竟然很快地反应过来,低声道:“她是人或者…非人,有什么要紧?她是我们的朋友。”

在文清眼里,朋友就是朋友,不会受其他因素的影响,所以他从来不会有沫儿这种顾虑。

沫儿顿时心中一轻,如同大人一般拍了拍文清的肩,道:“你去隔壁再给小胖子两个铜板,借他家铁钳用用。”

文清会心一笑,手脚并用,爬上梅树翻过墙头,很快就拿了钳子回来,在墙头笑道:“铁钳就在窗台上放着呢。两个铜板也省了。”

当即两人也不多话,费力钳住一颗天枢位的乌钉,用尽力气往外一拔——钉子尚未拔出,沫儿用力过猛,加之左手有伤,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

如此这般,两人折腾得满头大汗,这些钉子如同长在了梅树上,不能拔动半分,反倒还将树皮弄破了些,流出血一般鲜红的树汁。

沫儿坐在地上喘着粗气,看着文清仍不甘心地拔钉,道:“你说,雪儿姑娘为了救朱公子,不会要将小安给那个…”

文清性情醇厚,从不愿恶意揣度人,但听了此话,却不言语,脸色变得难看,半晌才道:“或许另有隐情吧?我总是不信。”

两人相对无言。沫儿拍了拍裤子站起来,道:“回去吧。或许其他地方也有老梅树,我们和婉娘打听了再去采。”

文清丢了铁钳,恨恨道:“真是可恶!”两人将衣服下摆扎在腰里,兜上捡的花瓣,攀上梅树准备原路返回,还未及上到墙头,只听对面小胖子家一个妇人扯着嗓子大骂道:“胖墩子,让你看门,你又死去哪里玩了?”

小胖子慌忙跑过来,道:“娘我饿啦。”

妇人伸手帮他拧了一把鼻涕,骂道:“就知道吃和玩!”扭脸看到梯子,喝道:“你是不是又偷偷爬墙了?怎么说都不听!看掉下来屁股摔成两半!”抓过小胖子在他屁股上拍了两巴掌,飞快地搬起梯子,放到另一边的门檐下,嘴里还在责骂小胖子淘气。

小胖子家墙足有一丈高,若是没了梯子,跳下去不说摔晕,至少也要崴了脚。两人无法,只好又从树上下来。

沫儿四处张望了一番,愁眉苦脸道:“从这边正门也出得去,只是怕人发现了,把我们当小偷捉起来。”

文清却盯着树干,神色凝重,伸手摸了一把鲜红的树汁,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小声道:“我看这棵梅树成精了,它流血了呢。”

沫儿被文清说的心里发毛,仰脸看了看当头的大太阳,着急道:“先出去,说不定婉娘有办法。”

文清无奈的点点头,跟随着沫儿朝梅园的正门走去。

整个梅园一片萧瑟,梅花落了满地。文清心疼不已,连连叹气。沫儿只想着离开这里,走得飞快,一会儿便到了梅园出口的阁楼处。

越是怕,鬼来吓。沫儿正暗暗祈祷不要碰到人,偏巧一进入回廊,就看到远处两人迎面走来。笔直的走廊无处躲藏,情急之下,沫儿见旁边一道斜斜的楼梯,拉着文清上了楼去。

楼上是一处造型别致的飞脊亭子,四面有大窗,外面有环绕的露台,在内可临窗小酌,在外可见梅园全貌,正是观赏风景的好地方。里面的摆设倒也简单,一张乌木矮几,几张蓑草软垫,墙壁上挂着一幅张萱的雪梅图。

两人走到外面露台,想看有无其他出口,便听到脚步声响,那二人竟然也上来了。

沫儿暗叫倒霉,慌忙拉着文清蹲下。

一个年轻男子突然一声惊呼,却是朱公子,倒把沫儿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被发现,正要跳出来,却听朱公子结结巴巴道:“这个,这个,怎么成这样子了?”

一位苍老的声音不耐烦道:“本来就是这样子。”正是刚才同雪儿谈话的老者。

朱公子不住咂舌,唏嘘不已,道:“她…不会有事吧?”

老者道:“放心,我刚见了她,她好得很。”

朱公子绕着房间走来走去,沫儿唯恐他走到外围的露台上来——他似乎十分懊悔,沉默了片刻,喃喃道:“这么大一个梅园…这么好的梅花…唉…”

老者冷冷道:“这些花花草草的,没生命的东西,死就死了,有什么可惜?”

朱公子辩解道:“花草…也有生命!我精心培育了一年…”

老者的声音缓和下来,道:“行啦,等事情成了,我送你一个更好更大的梅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