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哪知道寄风的心思,白他一眼:“有什么可伤心的?这印记得之于天地,来之于父母。你倒好,认了一个大哥就忘本了。”

姜惑讪然一笑,转过话题:“我们还是先去找武成王吧。”

浅没好气地问道:“你为何要找他?莫非想拿他入朝歌邀功么?”

姜惑正色道:“武成王尽忠报国,世人皆知。如今却被朝歌大军追袭,我只想替他稍尽绵薄之力,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被奸人所害,”

寄风抚掌赞道:“这才是我的好大哥。武成王既然欲去西岐借兵,我们干脆一路护送他入西岐。男儿在世,本应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姜大哥既然不被纣王所用,不如投入西岐效力,也不枉这大好身手。”

姜惑淡然道:“我还有些俗事未了,不便投军。”

寄风毫不犹豫:“无论姜大哥意欲何往,我与姐姐总会跟着你。”

“休替我作主。你也哪都别想去,乖乖跟我回家。”浅对寄风一瞪眼,娇柔的面上平添了几分英气,喝道,“你离家几年,只顾在外面逍遥快活,难道就不挂念在家中的父母吗?”

“我不回家。”寄风急得大叫,“爹爹总夸姐姐最明事理,自然听说过好男儿应该志在四方,又怎忍心让弟弟做一个安守家中、碌碌无为之辈?依我看倒不如我们随姜大哥一起闯荡江湖,若能做出一番事业后再回家去,也好让父母颜面生光。”

“我才不听你胡说八道!”浅低叱寄风道,“就会花言巧语,倒不见你真做出什么事情来。”

寄风急得跺脚,拉住姜惑道:“大哥,快帮我劝劝姐姐。”

姜惑轻咳几声:“寄风兄弟言之有理,浅姑娘不妨三思。”他的声音越说越低,不知怎么,望着浅那张虽神情淡漠却依然俏丽无双的容颜,既盼她留下,又有些不愿忤逆她心意。

浅把姜惑的神态瞧在眼里,嘴角忽又露出一抹笑意,微咬红唇,对寄风叹一口气:“也罢,权且再由你胡闹一次,待救下武成王后就随我回家,不许再耽搁了。”

寄风欢呼一声,复又眨眨眼睛:“听说西岐地博物丰,定有不少稀奇的玩意儿,姐姐就不想见识一番?”

浅一瞪眼:“你真是得寸进尺啊。”寄风吐吐舌头,连连告饶。心中却另有计较,暗忖只要到了西岐,总不至于再让姐姐把自己绑回家去。

姜惑听浅终于答应同行,心情莫名畅快,大笑道:“待你二人争执完,恐怕武成王也早被朝歌大军追上了。”但望着面前的三条岔路,却不知应该往何处走。

浅垂首沉思。事实上她起初对姜惑颇有成见,完全是因为鄙视姜惑投身费府,认苏妲己为母等等举动,加上寄风把这位“姜大哥”的本领吹得天花乱坠,不免生出逆反心理。待听说姜惑独闯圣剑居、当街约见闻仲与黄飞虎、又从虿盆万蛇之口脱险等种种事情后,态度已大有改观。今日初见,竟发现姜惑原来是洚州城外那救百姓脱困的少年,又亲眼目睹他在万军丛中从容不迫的矫健身姿,再听到他一番义正词严的话,对寄风的判断更无怀疑。不过她天性矜傲,虽已在心底承认这位“姜大哥”确是一位侠肝义胆的少年英雄,但仍带着些许防备。

寄风在岔路前徘徊不定,皱眉道:“这三条路虽然都可去西岐,但大雪遮去了行迹,要想顺利找到武成王可要大费一番周折了。”

浅亦道:“而且此去西岐,途经五关,皆有大商重兵把守。武成王不过率几百家兵,恐怕…”

姜惑笑道:“若非如此,又怎能显出我们的本事?”

寄风见姜惑信心十足,豪情盖天,鼓掌叫好。口中发出呼哨,正要催狂风随意选一条路,却被浅止住。

只见浅忽沉眉凝目,口中发出低吟之声。

姜惑不明所以,寄风在他耳边低声道:“我这姐姐面冷心热,已在帮我们寻找武成王的去向了。”

姜惑偷眼望去,但见浅此刻虽是神色端严,唇边却依然挂着那浅浅的笑意,在纷扬大雪中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脑中忽又闪现出不拘苟言笑的青妍与娇俏顽皮的闻笑笑来,若论容貌无疑以浅为最,但乍见青妍时的瞬间动心、与闻笑笑城头夜话时的宁静愉悦,都是姜惑记忆中最美丽的风景。三姝身姿在他脑海中浮现不休,一时竟有些痴了。

随着浅的吟声,忽从山林中飞出一只全身纯白的鸟儿,它飞翔的速度极快,在漫天风雪中几乎难用肉眼察觉,来到岔路口微微一顿,竟在空中停留片刻,但见它个头仅如麻雀般大小,尖喙雪羽,利爪短翅,鸟头凭空数点,犹如对三人施礼般。

浅口中吟声略变,那小鸟儿仿佛得到号令,展翅疾速朝左边那条路飞去。

浅缓缓登车:“此鸟名为雪晴,整冬不眠,最擅长辨认行迹。我已让它帮我们带路寻找武成王。”

寄风笑道:“此乃家传召唤之术,小弟能召走兽,姐姐可召飞禽。”

姜惑此刻方知浅这些本事皆缘于家传绝学,想到那时在洚州城外还怀疑她是什么山林鸟神,不免摇头失笑。

浅在车厢中坐定,瞅一眼凝思含笑的姜惑,只道他惊讶于自己的本事,掩嘴一笑:“雕虫小技,姜…姜少侠必不会放在心上,还不快快上车。”看来她仍是不习惯称呼姜惑“大哥”,忽又想到车厢狭窄,路上难免身体磕碰,恨恨地对寄风道:“你这破车也该修得宽敞些吧。”

姜惑回过神来,身体探出车厢,仍是手扶车门半挂于外,呵呵一笑:“便由浅姑娘独占车厢吧,小弟倒更喜欢让风雪吹出一腔豪情来。”

寄风大笑:“待日后创下一番事业后,我请姐姐坐花轿。”

浅早领教过弟弟的口无遮拦,懒得与他理论,只是把车厢跺得砰砰作响以示抗议。寄风口中发出呼哨,狂风拉着小车随雪晴鸟飞走的方向而去。

狂风一路疾驰狂奔,不过一个时辰后已来到孟津渡,风雪肆虐,黄河河面尽皆冻住,过河后已至渑池县境内。但见左右皆临高山,后有黄河阻路,只有一条狭窄的道路从两山间穿过,情势险峻。而那雪晴鸟则在谷口盘旋不休,依然不见武成王黄飞虎等人的踪影。

“大哥你看。”寄风指着地面道,“此处蹄印杂乱,黄将军一行应该经过不久,我们马上就可追上。”

浅犹豫道:“此路虽是去西岐的必经之路,但蹄印四散,加之雪晴鸟踌躇不前。依我看,恐怕是他们兵分数路,所以难辨去向。”

姜惑眼望两山夹路,沉吟道:“此谷易守难攻,一旦中伏插翅难飞,武成王精通兵法,应不会轻入绝地,我若是他,必会化整为零,从山中穿过。”

寄风细查雪地蹄印,点头同意:“瞧这些蹄印或浅或深,轻重不一,大有可能是武成王令部下弃马入山,故示疑兵。”

姜惑问寄风道:“兄弟可熟悉此间地形么?”

寄风眨眨眼睛:“小弟马虎惯了,哪会知道道路。不过有一个人却是自小熟读典籍,胸藏韬略,天文地理无所不晓,与她同行我们绝无迷路之虞。”

浅望着寄风,语气略带责备:“自己不学无术,只会胡吹牛皮。你既不懂兵法,又不识地理,还偏偏自夸要做什么大事业,岂不惹人耻笑?”

寄风笑道:“这些事都有姜大哥和姐姐作主,小弟自然不必操心,只要你们一声令下,我冲锋陷阵就行了。”

“将帅无谋,徒害千军。”浅淡淡道,“你既然立下大志,就应该早做些准备,只知逞匹夫之勇,又岂能行安邦之志?”寄风辩不过浅,只得苦笑着连声讨饶。

姜惑不料浅身为女流竟有如此襟怀与见地,不由对她刮目相看,肃然起敬。

浅默想一会儿道:“由此去西岐,途必经五关。分别是临潼关、潼关、穿云关、界牌关与汜水关,各驻重兵。这里左山名为白莺岭,右边乃是僻静山,翻过僻静山西行十里后便是临潼关了。”

姜惑道:“既然如此,我们若穿过僻静山,就算不能及时找到黄将军,也可在临潼关接应。”

计议停当,浅默念召唤咒语命雪晴鸟在僻静山中继续找寻黄飞虎等人下落,三人随之前行。山路崎岖,雪滑林密,只得弃车步行。寄风力大,索性负车于背,口中尚调笑道:“小弟果有先见之明,若是找个大些的车子,现在岂不是累死了。”姜惑与浅闻言相视而笑。

翻至山腰处,眼前忽现一道高达数丈的峭壁,壁滑如削,难以攀越。寄风随身备有搭钩,射入壁顶的一棵大树上。

正欲攀上,忽从壁顶上传来一个男声:“来人止步!”声音虽苍老,却是浑厚平正,激荡飞雪,慑人心魄。

寄风提声道:“上面可是黄将军么?”姜惑却记得黄飞虎的声音,缓缓摇头。暗想此人凭地利之便占据高处,不知是敌是友。

那人也不报明身份,只是冷然道:“速速回头,不然莫怪老夫无情。”

寄风不以为意,只道是黄飞虎帐下将官,笑道:“我等诚心相助,将军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当即放下小车,牵绳而上。

寄风才攀上数尺,忽然一阵狂风刮来,卷起千堆积雪,遮迷眼目,与此同时,峰顶上一道寒光闪过,寄风一声惊呼从半空坠下,幸好姜惑眼疾手快,上前半步接住他。

但见寄风面上一道半寸长的浅浅伤口剑痕宛然,几丝鲜血缓缓滴下,竟被壁顶暗藏之人所伤。距离峰顶之人尚远,加上大雪纷扬,以姜惑的眼力竟也未看出对方用何法伤人。

浅平时虽对寄风冷言冷语,动辄责骂,心底深处却是十分疼爱这个弟弟,此刻见寄风被壁顶之人所伤,暗蕴怒意,冷哼一声,腾身而起,在空中一把抓住搭钩,复往峭壁上攀去。

壁顶之人寒声道:“老夫刚才已手下留情,莫要不知死活。”浅不为所动,依然咬牙攀登。

剑光再闪,这次却是一剑斩断搭钩。浅身体下坠,却在空中一抖纤腰,腰间红绫射出缠在横于峭壁的一棵大树上,脚尖点壁,借力腾空,一袭白衣如纤尘不染的素莲,清劲飞动,迎风飘舞,恍若凌波飞仙。

壁顶之人仍不现身形,只从峭崖边缓缓伸出一柄宝剑,剑华冷冽,剑尖处隐罩半尺白气,吞吐不休。此刻风雪更急,却无法接近剑华五尺之内,仿佛在那柄宝剑周围有一道看不见的无形屏障。

壁顶之人并无言语,但这宝剑上勃发的杀气已足令人胆寒。在高空盘旋的雪晴鸟亦经受不住凛冽剑意,长鸣一声,不顾浅的召唤,匆匆飞走。

那人见浅并无退意,轻叹一声,剑气沉凝,电殛而下。漫天风雪蓦然一滞,犹如被这一剑吸去了全部能量,随即溃堤般爆发开来。

姜惑大惊,此人竟已练成无形剑气,只凭那一夫当关、气吞山河的澎湃剑势,剑道上的修为恐怕不在盖天华之下。莫说浅此刻身体凌空,就算脚踏实地,亦难抵这一剑开山裂石之威,不假思索高高跃起,人在空中左手揽住浅的纤腰,右掌已擎剑在手,虚挡往对方剑气。

“锵”的一声大震,有形之剑与无形剑气的相交,发出一记如中败絮的闷响。刹那间姜惑与浅如坠漩涡,在空中旋转数圈后方才落地,又连退数步方始化去对方凌空剑气之威。浅掌中的七尺红绫全被剑气绞碎,在空中飘扬而下,仿佛下了一场红雨。

浅美丽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恐,但觉全身酸软乏力,靠在姜惑身上,竟无力推开他。

“好小子!”壁顶之人赞道:“竟能硬接下老夫这一剑。”

姜惑怒道:“对弱质女子也动辄下此辣手,岂不有失高手风范?”

峭壁顶上现出一个青袍老者,须发皆白,豪然道:“小子错了,这一剑名为‘藏拙’,你若不挡,便无杀意。不过引发剑气后尚能全身而退者,天下不过三五人。嘿嘿,小子当非无名之辈!”

姜惑也不知老者所言真假,但见他须发飘荡于风雪之中,巍然挺立如山,神威慑人,亦不由心生敬重,朗声道:“晚辈欲助黄将军脱困,如果前辈是友非敌,还请让路。”

老者看清了姜惑的相貌,声音忽转惊讶:“你可是姓祁?”

姜惑一怔,想不到这老者竟会问出与盖天华相同的问题,难道两人之间有什么联系?

姜惑尚不及回答,老者仗剑平胸,深吸一口气,声音骤冷:“再接我这一招‘倾城’!”言罢凝神聚气,手中宝剑缓缓划过半圈,停在头顶,剑尖上已激起尺余长的剑芒,随即竟从数丈高崖上一跃冲下,在空中人剑合一,犹如离弦之箭般径刺姜惑前胸。老者运功极快,虽提醒在先,却是变起顷俄,迹近偷袭,全无前辈高人的风度。

姜惑大惊,慌忙一把推开怀中的浅,挺剑相迎。

老者这一剑集全身功力而发,又加上由数丈高崖俯冲而至的力量,势如万马奔腾,沛不可挡。姜惑知道厉害,不敢硬接,微退半步,剑走偏锋,以攻代守,反刺老者右颈。

但这老者显然是江湖上的绝世高手,身在空中仍有余力变招,宝剑剑锋轻颤,剑路已恰恰对准姜惑宝剑剑尖。双剑未及相交,姜惑掌中宝剑竟如朽木般已被那锐利的剑芒一劈为二…

姜惑处变不乱,窥准老者剑招,弃剑出掌,正拍击在老者无锋剑脊上,竟将这一剑硬生生夹在双掌之间。然而这一剑势沉力猛,千军辟易,剑路全不受阻滞,依然如附骨之蛆般追袭而至。姜惑被震得双臂发麻,脚下连退十几步,砰的一声,他背心一紧,已撞在一颗大树上,再无退路。水桶粗的树干断折,上半截远远飞出。而姜惑衣衫霎时全裂,喉间更是寒意沁肤,夹住宝剑的双掌掌心火烫如遭雷炙,催动全身潜能,掌上的力道却如泥牛入海、蚍蜉撼树,虽可勉强抵挡一时,却无法阻止老者那缓缓逼近的剑尖。

以姜惑的能力,本不至于如此不堪一击。但老者实在出剑太快,已令他失去先机,无从发挥灵动的身法,迫不得己与之硬拼,刹那陷入绝境。这固然因为姜惑急于照顾浅而错过了闪避的最佳时机,亦缘于老者精于判断形势后果而不留余地地出手。

老者这一招“倾城”毫无花巧、纯以力度取胜,纵然姜惑丹田内贮腾龙之胆将人体的潜力提升至极限,猝不及防之下自身功力也仅施出六七成,无法与这老者数十年的精纯内力相抗。若非他这些日子服食了言庚精选的数枚蛇胆,吃下无数蛇羹,悟修阴阳合一,又得宗华昭传下独门心法后武功大长,只怕已被老者一剑穿喉。

寄风与浅见姜惑遇险,双双抢上相救。老者瞠目竖眉,一声大喝,左掌猛击地面,激起的劲风卷起漫天风雪,竟然将两人一齐逼开。眼里神光乍现,集全身功力于右手,宝剑一弹已强震开姜惑双掌,复往他喉间刺下。此时姜惑已是强弩之末,暗叹一声,闭目待死。

千钧一发之际,崖顶上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叫声:“师父剑下留情。”一道青影忽从崖顶冲下,疾落在老者与姜惑之间,径往老者剑锋上撞去。

老者大惊,却已不及收势,眼看这一剑势必将那女子与姜惑一齐钉住,幸好圈回的左掌及时拍在右手上,令剑锋稍偏一线,从那女子与姜惑的颈边掠过,险至毫厘,女子的几缕断发从姜惑眼前悠悠飘下。

姜惑本感觉自己犹如海面上的一叶小舟,在狂风暴雨中飘摇不定,随时都有可能沉入海底,唯有苦苦挣扎。此刻压力忽散,自身力道反扑上来,喉头一咸,半口鲜血尽喷在那女子的背上。

老者自重身份,一击不中不再出手,怒道:“你来捣什么乱?”

那女子大叫道:“师父息怒,他就是徒儿给你提过的姜少侠啊。”匆匆回头望向姜惑:“哎呀,你吐血啦,受伤重不重?”这女子正是闻笑笑。此时她眼中尽显慌急与关切,全无半分太师府千金的骄纵之色。

姜惑此刻方觉喉间涩然,疼痛如百针攒刺,老者的剑锋虽未刺中他,但那凌厉的剑意已在他喉头画出一道淡淡的血痕。

“哦,原来这小子姓姜不姓祁,你为何不早说?”老者自嘲般一笑,上前两步,细细查看闻笑笑颈边,长吁一口气:“还好,要不是老夫变招的快,你这小丫头岂不是死得冤枉透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