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常识而论,蚊血无色,除非刚刚进餐,还未消化完毕。

  在攻击自己以前,这蚊子军团,还肆虐过哪里?

  而这刀子,无端端消失,又无端端出现,还无端端自力更生大开杀戒。更不可解。

  抬头看天,夜色如水。人世间多少神秘事纵横流转,无法解释,最好忘记。

  说到忘记,阿落本事最大。星期一早上起来,那遇险记对他就来说,仿佛已经变成了一场电影,心灵没有什么好震撼,最紧要是赶快去找人把情节分享。

  安送他返校,阿落就似有火烧身一样,在座位上扭来扭去,数着手指看哪个同学和他平时有点交情,会耐心听完这个故事。

  在司机位上安暗暗叹气,他不能明白,为什么心地这样纯净的孩子,却会成为人群中的异类。也许这是他的责任吧。

  还好,刚到校门口,阿落就得到一个惊喜―――他听到有人大喊大叫他的名字。

  朱小破同学。

  校服穿得整整齐齐,似乎一早已经等在那里,看到那辆破福特,就扬起手来喊:“这里这里,阿落阿落。。。”

  阿落一个箭步窜出,安从没见过他动作这么快,谁知前头还有一个更快的,小破迎面冲上来,手腕一转,拎住阿落上衣领子,脚下一起动,身影瞬间到了数十米之外。那边,安的眼睛睁到铜铃那么大,几乎一头撞上挡风玻璃。

  不说安对自己的眼力产生了罕见的怀疑,小破拎起阿落,一边飞奔一边嘀咕:“要迟到了,你还慢腾腾的怎么行啊。”

  阿落抱着自己的书包,眼睛垂下去,严肃地注视着自己离地大约七八十厘米的脚,转头又看看在自己下巴高度处,小破那个根根头发直立的板村脑袋,突然冒出一句:“我最近是不是瘦了?”

  小破把阿落好似抓一个米袋子一样抓着,蹭蹭蹭数步,已经窜过学校的大广场,在教学楼的智能门阀定时自动关闭以前,挥手就把阿落丢了出去,后者感觉自己跟坐在滑雪板上一样,无比顺滑地从皑皑雪坡上一溜而下,定神看,已经从门阀下涉险过关,来到了楼道里,他来不及爬起来,赶紧大叫:“你快点啊,门要关了。”

  话音没落,眼前一花,接下来就听到小破的声音在二楼:“你发什么呆,上来上来。”

  阿落左看一下,右看一下,耸耸肩:“在我不上体育课的时候,原来人类的体能已经发展到了这个地步啊。”

  他们的教室在六楼。这个时间,早课已经开始,按道理说,走廊上应该白茫茫一片真干净,而各个教室里则会传出鬼哭狼嚎的读书声。

  但是今天很奇怪。每层楼的过道上,都拥满了学生。每个学生的脸上,都带着全世界等待救主来临那样的狂喜之色,喧哗吵闹中有几个关键词不断在重复:“格斗赛。。。”“无差别选拔”“高额奖金。。。”“梦梦公主的约会。。。”

  不知道为什么个个都那么激动,在教室内外奔来奔去,好似羊群里的狗。

  小破丝毫不觉得这场面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拍一拍阿落:“我们进去吧。”一摇一摇的,甩着书包走了。走了两步,发现阿落没跟上来,不由得诧异:“你干吗呢。”

  后者两眼发直,站在当地把头摇成一个拨浪鼓:“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

  对于完蛋这两个字,小破有超乎异常的兴趣:“什么完蛋了,什么好玩,说来听听。”

  阿落白他一眼:“好玩?好玩没有。”

  他指指那些好象吃了兴奋剂的同学:“他们可能觉得好玩,不过我一定不好玩。”

  不好玩之处就是:丝米国际学校每年,必有格斗大赛这一节目。本来寻常学校的格斗赛,无非是自愿参加,点到即止,投降算数,不热衷者大可无惊无险到清明。问题是,这家变态学校举办的,却是全校范围内的无差别格斗,强制参加,淘汰为止。

  男女分赛,每个班都进行循环制的一对一的单挑,最强的五人晋级。没有规则的格斗过程中,嗜血与善斗者视为盛事,身体条件和格斗技巧不够的学生,则要经历整整一周的噩梦,往往落下重伤,甚至往年还出现过死亡记录。

  无论去到哪个学校都是校园暴力受害者,从小挨打挨到大,动辄要劳动老爹给自己接骨消肿的阿落,此刻已经看到了自己的未来----满身青紫,血迹斑斑,说不定一命呜呼,也不算怪事。。。完了,完了啊。。。

  他的哀叹在小破听来很好笑:“就是打架嘛。”

  拍拍阿落的肩膀:“打架我在行。从小打到大。”

  还找出例子来:“上个星期刚去过洛杉矶,全美地下拳王争霸赛。”

  阿落懒得理他:“看是一回事好不好,我昨天还在电视上看了空手道世界冠军争斗赛呢。”

  谁知小破很认真:“我不是去看,我去比赛的。”

  他把自己松松垮垮的校服袖子挽起来:“看,我很有力气。”

  袖子下是少年人的臂膀。微黑,不粗壮却极结实,一分一毫多余的脂肪都没有。如果仔细看,甚至可以发现皮肤下隐约有蓝色液体流动。不知是什么。

  阿落从来不扫人家兴,既然小破说那么高兴,那就依他好了,于是点点头:“我知道了,你打赢没。”

  小破摇摇头:“没有,猪哥封掉我大部分力气,不准我太投入。他说打死人不好,很容易发恶梦。”

  这瞬间他有一种醇厚的天真,闪闪烁烁:“我不喜欢发恶梦的。”

  猪哥,猪哥是谁?

  听起来好像一个饲养员。

  对此小破不同意:“猪哥是我爹,你说他是饲养员,我归他养,那我岂不是猪?

  两个人在这里斗嘴,蓦然发觉周围猛的静了下来。顺着所有人的视线,看到学生群的后面,出现一个站得笔直,身板有如军人般坚实的中年男子,有一张瘦削而冷酷的脸,眼睛里毫无感情,跟他身上的衬衣一样灰黑。

  他厉声喝道:“吵什么。”

  所有人都低下头去,在原地大气不敢喘。

  只有小破转过头去,看了一眼,说:“谁啊。”

  阿落头上大汗淋漓而下,急忙拉一下小破:“他是学校的教导主任,魔鬼关先生。”

  一个老师可以得到魔鬼的称号,想必在教学生涯里有过不少另类的光辉事迹。

  小破耸耸肩:“魔鬼?他不像啊,我家很多的。”

  毫不把人家的威严放在眼里,迈步就往教室里走,魔鬼关脸色大变,眉毛凶狠地倒竖起来,就在这飚将发未发之际,小破又站住了,自言自语地说:“我爹说,做人要低调,恩,低调就低调吧。”

  他有样学样,从众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以此表示自己的低调作风。浑不顾这一动一静,已经形成了对当局权威的极大挑衅。阿落把教导主任的神情看在眼里,心里大呼不妙,但不妙归不妙,他也不肯就此悄然跑路,将自己新交到的唯一朋友撇在一边,因此一边摇头摇得打摆子,一边碎步上前,跟小破站成一排,走廊之上,当即出现两个类兵马俑群落,一边很多人,战战兢兢,全部吓得要死,一边两个人,表情呆滞,接近视死如归。

  魔鬼关慢慢走上前,逼近小破和阿落,以他在学生中成名的杀人眼光巡视大法,在两个小鬼的脸上转了一圈。阿落向来老实,给同学扁到鼻血长流都不告状,更别说直接惹上学校当局了,当即吓到濒临屁滚尿流的边缘,要不是身后有堵墙把他死死撑住,说不定已经当啷一声晕倒在地,要劳动救护车。

  魔鬼关对此效果相当满意,但眼光转到小破头上,这孩子嘴巴微张,面无表情,不晓得在发什么呆,意思显然没把他放在眼里,形状颇为不敬,正要发飚,小破微抬眼,向他一瞥,魔鬼关先生的心头,忽然泠泠一寒。

  寒意随着呼吸,很快扩散,在胸口,四肢,五官,指尖。血流速度不知不觉减慢,眼前有幻觉。看到无穷尽的黑暗中,有数千加仑的血,稠热地翻滚着,中间似散发悲痛呻吟,仿佛地狱。

他猛摔头。从幻象中挣脱出来,眼前恢复清明世界的时候,他迎上小破的眼睛。那平静的瞳仁中,隐约有血海在翻腾。隐约有一个声音轻轻地对他说:“安静,安静。”

  魔鬼关先生打了个寒噤。失神良久,才回忆起自己到底在做何贵干,他退了一步,破天荒地没有剽悍到底,转身离开。身影消失在电梯中的一瞬间,学生群里齐齐发出两个型号的惊叹,一是哇哇哇,表示无名爆爽,一种是咿咿咿,实在无比意外。

  格斗大赛的通知一出,整个学校就进入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中,每个人都在暗中观察,要么挑选自己要打的人,要么定位会打自己的人。阿落如往常缩在座位上,忧心忡忡,想像中自己已经变成一个沙袋,唯一期望不要给打出脑仁来,收拾起来太麻烦。

  他忧郁了半天,凑过去问小破:“你干吗要转校来这里啊,现在转回去还来得及不?”

  小破正在仔细收拾他的书包,一本一本书拿出来,在自己面前垒起来,砌碉堡一样。听到问题想了想:“我为什么转校?嗯,这个原因我不能告诉你。”

  阿落兴趣大增:“为什么?”

  小破摇摇头:“我不会告诉你的,不但这次转校的原因不会告诉你,而且连以前三十几次的原因我也不会告诉你。”

  眼珠子立刻想脱离眼眶而独立存在:“三十几次?你上学多少年了?转了三十几次校?”

  小破奇怪地看着他:“什么上学多少年了?我高一就转了三十几次。”

  两个人的对话到这里嘎然而止,因为有一只手,突然在他们眼皮底下出现,敲了敲小破的桌子。

  那只手外形很吸引。纤长,柔嫩细白,指甲修得圆润通明。无须抬头看脸,就知道主人是个女孩子。

  这个班上,这个年级,甚至是这个学校里,最漂亮,最得宠的女孩子。

  梦梦公主。

  阿落这样称呼她。“有事吗?”后者却好奇地开始注视小破,一时没有回答。

  小破还是继续砌他的书,只漫不经心抬头看看。他看到梦梦公主像三春牡丹一样丰柔的容貌,鲜嫩到在阳光下呈现些许湿润,那样青春的饱满与秀美,以目光已经可以挤压出水来。

  立刻精神一振。冒冒失失就问:“你去不去我家做客?”

  梦梦公主一怔。脸颊上飞起一片微怒的绯红,脆生生地答:“我为什么要去你家做客?”

  小破很老实地回答这个问题:“我老爹说这是高中生活非常重要的一个部分,如果没有成功的话,是很可耻的。”

  该衡量标准闻所未闻,但阿落浑然不觉其标新立异,非常好好先生的配合,说道:“真的吗?没人告诉过我呢,哎,你以前没有成功过吗?”

  小破脸色颇为悻悻,好久才很勉强地说:“没有。”

  从他的表情来看,这是被戳到了痛处,如果阿落不是他的朋友,可能这阵子已经被他踩在了脚底下。

  岂知阿落还在一边胳膊肘往外拐:“梦梦不要去,他家什么都没有,吃的也没有,玩的也没有。”

  说得小破挠头:“那天辟尘太忙了,下次去就有点心吃啦。”

  说着,眼神忽然一转,望向梦梦身后,皱起眉头说:“你背后是什么?”

  梦梦和阿落都莫名其妙,齐齐回头,背后只见墙壁上的大块玻璃书写板,以及书写板下的多媒体操作台,再看过一点,一个身材矮小,样貌颇为委琐的男孩子,正施施然走出门。

  阿落便介绍:“那是菲力斯。你没见过?我们班上学习最好的,非常聪明。”

  似乎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菲力斯蓦然侧过头来,向这边遥遥一笑。笑容中有一种奇异的邪恶之意,一闪即逝。小破眼光再次掠过梦梦身后,像在丈量距离,一面低声自语:“人类的速度不会这么快的。”那两个孩子没听清楚,齐声问:“什么?”

  他却不肯说了,手脚加快,终于把书墙整好,很满意地端详了一下,咚一声倒下头去,不动了,嘴角渐渐有一种液体流出,俗称哈剌子。。。。

  梦梦目瞪口呆,呆了半天才想起问阿落:“他干吗?”

  阿落端详了一下,宣布:“他睡着了。”

  两人面面相觑良久。梦梦终于想起自己来找阿落的原意:“阿落,你不要参加这次选拔了。请病假吧。”

  小破足足睡了一个上午,每堂课的老师都经历了一个奇异的态度转变过程,首先怒气冲冲猛敲他的桌子,然后敲的速度越来越慢,好象天人交战,冰火两重天,最后发一阵呆,转身回到讲台,把自己要干什么全忘了。

  中午他倒是起来吃了一下饭,又对食堂的烹饪水准发表了非常不满的评论,不满到什么程度,要不是阿落拼命把他拉住,他要爬进供应间去打厨师。

  事实上那天中午的主菜是牛肉小方饺,配菜是黄油鲈鱼,四种素食沙拉任选,搭配健康果汁或咖啡。这个学校的主厨从纽约好味轩延聘而来,虽然不是大牌,基本功却相当过硬。如何被小破唾弃到这个程度,阿落实在不理解。但他没心思探究,因为现在人命关天的是另一个问题。

“小破,刚才梦梦 公主叫我不要参加选拔。”

后者还沉浸在中饭没有吃饱的悲痛情绪中,一边走一边懒洋洋地啃着手指头,闻言瞟了一眼过来:“什么?”

  阿落向他解释:“梦梦的爸爸是这个学校重要的赞助人之一,她说可以帮我请病假,不要参加选拔。”

  想像中小破作为他的朋友,听到这个消息应该会很高兴,毕竟死掉不是什么好事,能免则免。谁知小破不大配合:“这么好玩的事你不参加?”

  被打得死掉有什么好玩,需要非常强悍的幽默感才能体会,显然阿落并不具备这一素质,只见他迷惘地看着小破,后者一副“妙处难与君说”的欣然表情,频频点头:“你不懂。打架最好玩了。”

  说话的时候,他们已经走到了教学楼下,午休时间即将过去,各个年级的学生都在那里等电梯。

  小破忽然站住,遥遥指了一下左侧电梯门前的一个人:“你认识他吗?”

  认识。

  胡佛,高三学生,身高一米八五,体重九十五公斤,全校空手道混合赛三连冠,曾经有在拳台上将对手的肋骨一拳打裂的记录。学校霸王之一,大多数人倘若不刻意接近他,那么就绕着他走。

  小破点点头:“很好,来,阿落,你上去打他一拳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