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孩子---三个孩子,加上梦梦,回到小破家的时候,已经十分晚了。多么漫长的一天,简直是奇幻世界里的二十四小时反恐。

  客厅里灯火通明,主客一围,鱼丸与肥牛浮沉辣海,白汤那头,竹荪清味徐徐,香菜,葱花,蒜蓉,腐乳,置于中盘,愿者自取,油碟淋漓,浓香充溢满室。

  几位道理上应该忧心忡忡,抱头呆坐,担心自家小孩子人身安全以及自己老来无靠的长辈,悍然在吃火锅。

  猪哥还不忘吹嘘:“这料,我们自己调的,地道吧,跟你说,花椒都是全世界最好的,麻中带香,回甘味永,正点啊正点。”

  被门口当当的敲门声打断了,齐齐回头一看,他嗷的一声就扑了出去:“死小子,你去哪里了。”

  小破把阿落往沙发上一丢,顺便把梦梦牵进来,她飞了半天,落地的时候不大会走路了,猪哥眼前一亮:“好漂亮的小姑娘,你同学吗?”

  小破擦了下脸,一边答:“俘虏。爹,你看一下阿落,他不大好。”

  一边过去检查了火锅的余料,这时候他在桌子下面撞到了一个什么人。

  服莱。这位长老完全是服从江湖规矩的楷模,一看到自家主人进来―――虽然目前还是个糊涂主人―――立刻下桌,深深鞠躬,问题是他个子太小,这么一鞠,人就不容易被目击,然后被小破活活碰上。

  说到这家子,别的不多,怪模怪样的客人则以箩筐计,有时候上上下下房子都住满,半夜还常常有两头恐龙状的东西在走廊上单挑,争比较靠近公用洗手间的那间房,猪哥就精神抖擞地坐在一旁,拿个小红旗当裁判。

  因此上,小破对什么样的生人,都见惯不惊,挥手招呼:“大爷,你好。”完了就直接夹个肉丸吃吃,转回去看猪哥检查阿落:“他怎么样。”

  服莱长老被这样深深地忽略,当即撅起嘴,很不满地看着辟尘,意思是阁下教得好,忘本都教会了,后者假装在添菜,面无表情,就在长老要为自己的名分奋起抗争的时候,小破忽然看看他:“你是我家亲戚吗?”

  服莱都要哭出来了:“大人。。。”

  小破以为他叫辟尘,当即住嘴走开,还对辟尘说:“这位老大爷我看着觉得好眼熟啊。”

  辟尘幸灾乐祸到内脏都要喷出来了,得意洋洋把脏盘子收进厨房去,心想这才叫黄天不负有心人啊。

  那边,猪哥已经殷勤地安置了梦梦坐下吃小点心,对俘虏的待遇异常之好,值得美国驻伊拉克军队学习和借鉴,正在看视阿落。一面垂询症状:“他怎么了。”

  小破站在一边:“他说他心很痛,好像有什么要涨出来一样。”

  这当儿情形好像越发严重,阿落已经直接昏迷过去了,眼睛紧紧闭着,脸色惨白,胸口好像充气一样,慢慢在鼓出来,一下又缩回去,接着又鼓出来,循环往复,膨胀得越来越大。

  猪哥解开他的衬衣,心脏部位周围一片青黑。又像中毒,又像淤血。

  其他人也围过来,服莱看了一下,显出迟疑:“夜舞天吗?怎么会有心脏?”

  他的手指在阿落心口指点:“这是夜舞天吸取达旦黑暗力量的储存地,按道理应该是空的,每到一定储存量,就要与达旦分隔,花一段时间炼化吸收其中的邪恶元素,如果所存太多没有排遣,就会发生内爆。”

  听到内爆这个字,猪哥吓了一跳,所谓人命关天,别的也先别想了,辟尘立刻上来,拿出一个小箱子,把所有人赶出一米之外,然后动手设置真空无菌空间,一气呵成,完全是一只训练有素的护士长犀牛。猪哥戴上呼吸器,打开小箱子。

这只小箱子看起来平平无奇,内部却大有文章,其中各色性能卓越的医疗用具。不但可以救人,也可以救不是人,适应各类肌体机构,硬到钢化,软到水化,一视同仁,所向披靡。

  他现在手里拿的那把小刀,看上去和一把普通的手术刀并无二样,锋利而薄,极顺手,但是一用就见别致,只见猪哥极顺利地切开阿落皮肤和肌肉层,周围没有一滴血液流出,如切开黄油般干净,就是因为这把刀的利刃,在割裂血管的同时就在修复,血流还来不及涌出,已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交叉十字开口,阿落的心脏清晰可见。黑色。猪哥啧啧赞叹:“安大叔的手艺不错啊,没血管没连接,他居然自己造了一套出来。”(诸位学医的,务必记得这是一部没有科学基础的小说)。

  心脏持续在膨胀,黑色表面呈现内部裂纹,压力显然已经到了最高点,再不采取措施,就一定要爆了。

  应该就手下刀切除的时刻,不知道为什么,猪哥稍微犹豫了一下,抬眼看真空罩的外面,他的儿子正静静坐在沙发上,吃一碗火锅粉,不时往这边望望,神色笃定,对自己爹的本领有无限信任,而那一望的眼里,情致如水,纯净得无可指摘。

  这样一个孩子,你叫我怎么相信他会变成全世界最恐怖的魔头?

  带着这不甘的呐喊,无声的叹息,猪哥割断了阿落心脏与四周器官和血管的联系,取出残物,清洁消毒,缝合。木已成舟,尘埃落定。这一瞬间他心情毫不像一个偶尔撞上狗屎云救人成功的蒙古大夫,而是发起了真正悲天悯人的惆怅。

  阿落犹在昏睡中,猪哥收拾了工具走出真空罩,示意小破去拿一张毯子给阿落盖上,目光注视那两个小孩子的身影,问的是服莱:“长老,夜舞天本身习性如何。”

姜是老的辣,这么难的生物问题都可以张口就来,服莱已经从身份不被小破承认的郁闷里稍稍缓解,当即答:“夜舞天种族的特点,就是没有特点。”

  猪哥大眼睛对他愣愣地,良久冒出一句:“啥?”

  服莱的耐心,这几年好像已经变得很好了,想必在族中无主的时候,他老人家勇敢地担负起来了处理大量鸡毛蒜皮琐碎事务的重担,脾气已经被折磨得很平和了吧。。

  因此他慢慢解释:“夜舞天个性如何,全看他所追随的主人个性如何,倘若某一任达旦极邪恶,夜舞天过多吸取主人的黑暗成分而难以净化,那么本身也会是相当暴躁危险的宠物,反之如果达旦的个性比较温和,那么夜舞天就会有比较多柔顺的时候,,事实上这一族类数量非常非常少,所以一向由破魂监护繁衍,免于灭亡。这许多年来我族中内务纷乱,自顾不暇,夜舞天已经在暗黑三界中销声匿迹很久了,居然意外在达旦周围出现。。。”

  作为一个被生活折磨得相当先知先觉的朋友,猪哥此时一个飞跃,奋不顾身冲上去,一把捂住了长老的嘴,从掌心传来的感觉告诉他,长老不出所料,正在充满激情的感叹着命运如飞刀,一刀一刀不离后脑勺。

这当儿辟尘检视猪哥从阿落胸膛中取出来的心脏完毕,郑重通知:“这小孩的心脏,是因为内部能量堆积而破裂的,刚才打那一架,导致小破的能量在持续觉醒,速度很快。”

  小破听到自己的名字,走过来靠着猪哥:“什么啊?”胳膊搭在猪哥的肩膀上,多么父慈子孝兄弟连。

  所有人都沉默地看着他,每个人的眼神中都流露出不同的情感,小破很不习惯突然成为注目的焦点,皱皱眉,简洁地说:“说话。”

  辟尘很陶醉地说:“哎,生气都生得那么有气质。”跑进厨房去了。

  小破不明所以,但他的个性是绝不纠缠,耸耸肩膀,视线落在缩在沙发一角的梦梦身上,告诉猪哥:“他们抓了阿落的爹,说要找就要去暗黑三界,哎,街上好多大虫子啊,有没有进家里来的。”

  猪哥抬头看了看自己开了一个洞,还没来得及补上的天花板,说:“已经来过了,不过给辟尘一风吹死了。”

  随即问梦梦:“你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在个人身上发生的变异,两个礼拜前已经开始,丝米国际学校里那些身体和智力上出类拔萃的学生,不同程度感觉到自己身体上出现了奇怪的现象,莫名之间,具备了极快的速度,或者手指的锐利程度超过刀锋,有时候跳跃时滞空时间奇异地长,仿佛可以飞翔,一开始秘密只属于自己,慢慢便发现同伴。当彼此确认这不是梦幻时,并且慢慢开始接受这变化时,一个幻影便出现在他们周围,告诉他们,世界将要变化,他们被选中成为带来变化的使者。对于十六岁的孩子来说,变化并不是坏消息,即使破坏,都不是坏消息―――反正这世界如此沉闷,甚至不值得眷顾。

  两个星期前,正是小破一家搬入本城的时间。到丝米国际学校面试及办理入学手续,之后猪哥带他去芝加哥观看全球地下搏击精英赛,推后了上课的时间。邪羽罗的初步觉醒,估计也就从那时候正式开始,本能促使他追随达旦的气息而来,将控制的力量第一时间笼罩住丝米国际学校。

  这些都不是小破所关心的问题,他所关心的是:“爹,暗黑三届议事厅在哪里?”

  猪哥倒抽了一口凉气,强笑:“你问这个做什么?”

  服莱长老的耳朵噌一下就竖了起来,站过来掠阵,就差没贴着猪哥了,看样子他说错一句话,就要冒着被长老无差别攻击的危险。

  猪哥的表情不知道多难看,看看长老,看看小破,看看犀牛,最后一拍大腿:“他妈的。”

  给出答案:“挺远的。”

  长老气得要命,刚要插话,小破又说:“是不是我每进一个学校,那个地方的怪东西,都要来找我麻烦?”

  没错了。

  此时阿落发出了无意识的声音,将要醒来,小破起身过去看护,嘀咕:“那我还得和阿落去那里找他爹啊,真麻烦”。

  以猪哥的冰雪聪明,居然祭起装傻大法,完全不顾孩子的口气言若有憾,其实喜焉,兴高采烈地说:“不用不用,你别担心,这么没有难度的事情,就不用劳动儿子你的大驾了,老爹爹我亲自走一遭”。

  他噌噌噌就爬上楼去,手舞足蹈准备行装,还念叨着:“出任务了出任务了,什么装备什么预算,这次就不要犀牛这只拍档了,带太多厨具影响工作。”

  小破楞在那里,看看辟尘,看看老爹,看看阿落。挠挠头。

  像孩子等到七月要去游乐场,却被告知暑假的节目是英语培训班。

  猪哥飞快地进进出出,拿东西,打包装箱,努力兴高采烈。只要能延迟或干脆灭绝小破觉醒的希望,让他这古怪而温馨的家庭生活天长地久下去,无论是胡混还是赖皮,都绝不用思考第二次。

  可惜他忽略了小破眼睛里的渴望,甚至比那象征灵魂力量的蓝色光芒更加醒目。

  渴望冒险,独当一面,去更远更广阔的所在,试验自己双臂能够承担的重量。

  每个人年轻的时候,面对无垠无限的世界,面对仿佛无穷无尽的时间,都该感觉到过这样的冲动,征服,或者创造,甚至只是路过。

  不辜负上天赋予的生命,本身已经蕴含的那么多可能。

  但是辟尘看到了。

  他在厨房门口,手里拿一块抹布。就是刚才充当飞去来,给了猪哥警告一击的那块。

  慢慢地,慢慢地。

  说:“猪哥,小破有他自己的一生。”

  声音很低微,但是每个字都很清楚,每个字都像一记闷棍,当当当接二连三直接敲在了猪哥的心上。他在楼上停住动作,难以置信地转头看看辟尘,嘴巴张成一个小酒杯那么大,许久许久都没有动。完全是一副被飞车党拍了头,拍成植物人的表情。

  这副表情,只说明一个问题。

  那就是他错了,虽然他一点半点丝丝点点,都不想承认。

  他何尝不知道

  每个人都希望他成为一个伟大的猎人。

  而辟尘,每只犀牛都希望他成为一个伟大的风的控制者,一个合格的长老。

  但是,如果他们的乐趣,是变成两个在全世界流浪的保姆,一个负责做饭,一个负责打零工赚钱,那么,这就是他们选择的人生。

  是自己选择,自己清楚了解过程和结果,并且也决定去承担一切的人生。

  所以。

  “小破,你愿意怎么样?”

  是让老爹我奋起出手,神威再现,拿一把菜刀直接杀入暗黑三界议事会议厅,摆平那个好死不死,非要再死一次的邪羽罗,看看江左司徒那个没义气的,到底传给我多少力量,还是你和阿落一起出门去,走一趟新鲜路,即使,再也回不了头。

小破记事很迟。关于童年生活,印象最清楚的,一是吃书,二是起床。

  吃书,真是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泻肚,油墨纸张一分解,直接进了十二指肠,和大脑屁关系没产生。

  要说人家小孩子起床,乖有乖的起法,犟有犟的起法,无论哄蒙利诱,间施有限暴力,基本上都遵循安全第一,就算非要一盆水淋下去,事先也要调到恒温三十八度。

  唯独小破,永远在睡梦中肚子一凉,一阵超强单线飓风悄无声息地逼近,用兰花指将被子猛然掀起,先迭迭好,如果小破这时候还不识相,继续和周公周旋的话,很快就会发现自己无动力升空,与天花板面面相觑,然后身不由己地笔直下降,速度之快,与法国阿迪丽娜火箭有一拼,然而一旦无限接近地板,即刻又重新上升,如此循环,直到他彻底清醒,在空中哇哇哇叫出来。

  如此超限制状态下蹦极,所产生的冲击力之强,足可以使普通人等一下上洗手间,吭哧吭哧就拉出两片内脏来。。。

  好在,起床作为小小警告之后,辟尘,这头着名的,溺爱型,家居犀牛,很快会准备好大量的食物作为早餐,其精美程度,放眼全世界一流酒店,统统都要拜下风,米其林倘若有胆来评级,就会恨自家星星数字不够多。

  那是多少年的好时光。小破永远会记得。他亲爱的老爹,总是带他去全世界各个地方漫游,在法国治安最混乱的十三区,在美国地下无限制拳击决斗现场,在摩洛哥金碧辉煌的赌场,在人命如朝露的瘟疫封锁地带,在战争中,在灾难中,在黑暗中。

  因为猪哥的沉默与眼泪,小破逐渐了解什么是坏的,什么是不应该的,什么是自己必须阻止的。悲悯,他的血液中本来并没有这个成分,是老爹移植给他,像移植一片肺叶或一片皮肤,从此跟随他,成为身体的一部分,也成为人生的一部分。

  去得更多,是更美丽的地方,看一月雪,三月花,六月葳蕤,十月秋光,苦寒,大漠,钻石般星辰,深海鱼。

  这些记忆,是小破收藏得最深的东西。

  在跟猪哥和辟尘说再见的时候,他忽然发现,这些东西都涌上来,像有了自己的生命,争先恐后要突破咽喉,反而在那里把声带堵住。

  他诚实地说:“爹,我舍不得你,要不你跟我一起走吧。”

  猪哥说:“门都没有。”

  小破点点头:“哦。”

  站在那里站了一下,阿落已经在远远的地方等了,拎了两个行李箱。决定让他们两个一起出门去之后,朱家两老,将平生修炼的打包绝学用到了极致,塞在一个标准体积的行李箱里的东西之多,直接媲美开去几内亚救济灾民的直升飞机,打包完毕,辟尘把行李递到小破手里的时候,忽然有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轻而易举就接过了那两个濒临崩溃的箱子。

  那是阿落。曾经弱不禁风,就算所有老师联合帮他作弊,他体育都万万不可能及格的阿落。

  摘除他人类的心脏之后,他在短时间内即恢复意识,随后身体以奇异的速度恢复,有什么力量一直在体内被压抑着,如今苏醒过来,就在瞬息之间,阿落跟竹笋一样在长高,所有肌肉纤维自动重组,那台被闲置过久的本能机器急于纠正以往的失误,工作得风驰电掣。

  所谓老母鸡变鸭,只要一眨眼,阿落成了另一个人。他不再罗嗦,或者干脆就变得沉默,眼神冰冷,扫视周围时带着审慎的警惕,仿佛四周永远有危机潜伏,只有在看到小破的时候,才有片刻安稳神色。这场景一出现,服莱长老大呼过瘾,感觉回到了多少年前上任达旦横行霸道的时刻,猪哥听了恨向胆边生,要不是辟尘以一贯的冷静制止,他就要先跟服莱打一架,然后跑去哪里重新找一颗心脏回来,又给阿落安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