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小狐狸爬起来真的很像乌龟,腿脚一伸一缩的,最抵死的是,每伸缩一次,就像刚上了趟喜马拉雅山,还要深呼吸一阵---你说你至于吗?

  乘那小狐狸在爬裤腿,安把眼光转回去,终于开口,说:“是你让那些衣服活起来的吗。”

  那女子怒目远睁:“我?我至于那么没出息吗?”

  手一指,把小狐狸给出卖了:“是它在上恶作剧这门必修课,老不及格,我带它出来做练习的。”

  对话内容,绝不与任何人的常识相符,不过自从在C城遇到姓朱,其中有一个家庭成员长得很猪的那一家人之后,他超级强的适应性就告诉他,什么怪东西都可能存在,什么怪事都可能发生,如果一只小狐狸要接受两百年义务教育,考试不及格也要见家长和接受体罚,也不过就是其中的一件。

  因此他只是点点头,然后说:“能不能麻烦你们放过这家女主人,我受她托付,为之守夜,长期这样下去也是不行的。”

  那女子左右看看他:“她很有种啊,居然看得出你的杀气可以震慑异灵,也居然敢放心让你守着。”

  她腿一踢,把小狐狸阿展临空甩出两三米高,伸手一抄,窝进怀里,向安走过来,她动作看上去并不快,然而转瞬欺到安的面前,以后者的反应能力,居然闪避不得,已经被她一手按在胸口。

  她闭眼,睁眼,安感觉自己周身流动的血液,忽然为之一顿,似大军全体肃立,等待长官检阅,呼吸与心跳都定住。这瞬间极为难受,简直马上就要倒在窒息的尘埃里,灵魂挣扎出来,奔向地狱。

  幸好,也不过就是这一瞬,那女子放开了手,安退后一步,弯身大口喘气,脸色灰白。

  听她缓缓道:“你跟我来。”

  一句解释欠奉,那女子抱着小狐狸阿展,气定神闲地离开了实地,站在空中,安仰天看她飘逸身影,心中若有所失,不明所以,只有跟从的愿望极为强烈,不知不觉已急切地跟出去,急切到了忘记自己在天台之上,速度一快,险些从高处生生失足,之所以没有摔成分子,得益于多年的严酷训练,他在踏空时已伸手,立刻抓住突出的栏杆,身体悬挂起来,微微动荡,随着那去势一晃,安身姿轻灵地逸上天台,忽然看到那女子身形一闪,飘向远处,藏在一处建筑物的暗影中,而从楼下通向天台的入口,利先生焦灼的脸探出来,正在呼喊他的名字:“安,安,你在哪里?我听到你说话的声音了,你在吗?”

  那不是雇主呼唤下属的声音,也不是受保护者呼唤卫护者的声音。

  那声音中有一种感情,爱过的人才能,都能,体会。

  是完全不需要理由,完全没办法解释的感情。

  利先生穿着睡衣,奔到了天台上。她看到了安,立刻松一口气,泛起娇美的笑容:“你上来透气吗?”

  安摇摇头。

  她过来牵他,柔若无骨的手指贴在他掌心里,轻轻贴紧,温暖的触觉融合一起,像有电流淡淡经过:“没事吧,我们下去吧。”她笑得天真:“有你在,我睡得很好。”

  安犹豫了一下,但仍然把手抽出来:“我要走了。”

  利先生扬眉。失落先于失惊,瞬间镇定下来,脊背挺直,她那么不一样:“为什么?”

  安没有看那个女子藏匿的地方,只是垂下自己眼睛:“对不起。”

  他的手微微扬起,似要抚摩对方头发,但很快又放下,说道:“你家衣柜不会再活动了,放心。”

  转身走出去,从这里离开最快的办法,是跳下楼,他相信那个可以飞翔的女子,将在空中把自己带走,倘若不能,也无非是再摔断两根肋骨―――这难受来得比看见利先生失色脸孔轻松。

  那时候他听到利先生叫他:“安。”

  你要回来好吗,安。

  如果你不能留下,请答应我回来。

  无论什么时候。

  安可以想像,利先生带怎么样的神情在提这个要求。

  以她的智慧,当然会明白,当一个男人不愿意为你留下来的时候,他通常也不大愿意为了你回来。有时候你能够等到,那是因为他已经无路可走―――而这样一个人,早已与你期望,相去千里。望桑而得榆,等待者是永恒的输家。

  明白,但是过不了执着那一关。

  最好,我是最后那个例外,上天格外眷顾,给我特别结局。

  但上天面对太多这样的祈祷,唯一公平的办法,是统统撒手不顾。

  安停顿了一下,然后从天台一扑而下。

  他衣袂带起的风里,似,隐约,断续,有一声“好。”

  利先生一愣,立刻跟着冲过去,楼下空空如也,四周空空如也。

  跌坐在地,她狠狠闭眼―――但愿张开后便梦觉,一切是幻影。那个重伤垂死的男子,他凛冽纯粹的强悍,交织闭眼沉思时的温柔,各自惊心动魄,受恩时亦威严,眼开是天晴,眼落是天暮,每分钟的对坐里,她只是看不足。

  不能说,不愿说,她自以为意志如铁,渐渐化成绕指柔―――偏生老天爱作弄,没给一个可以否定,可以剥落的理由。

  没理由,没逻辑,一团乱,则不可解。

  只得沉溺。

  也就是这沉溺,比一切都真实。

  利先生擦了眼角一颗泪,狠狠站起来,下了天台。

蓝色天幕下,安和那只小狐狸,一人分享了一只纤纤素手,各被提着领子,悬在空中,目送那纤弱美好的背影消失,。

  他虽然不大适应,但总算保持镇定,不过再镇定都是个小巫,那位大巫同志用尾巴把脸一遮,爪子贴在耳朵边边上,这会已经睡上了。

  那女子喃喃嘀咕:“我要是把你这么一放,你会不会自己飞起来呢。。”

  考虑了一下以后算了:“万一摔坏了脑子,你妈我倒不怕,惹毛你大阿姨就麻烦了。。”

  转身,安觉得身前耳旁狂风大作,紧紧压迫,连眼睛都睁不开,凭感觉他知道自己正在以极快的速度前进,空气割得耳朵生疼,渐渐失去感觉,是不是还安稳地存在于脑袋两侧,非摸一下不得而知。幸好这空中旅程很快结束,脚下传来接触大地的实感,叫人大为欣慰。

  他迫不及待睁开眼睛,内心深处极为希望立刻看到阿落,但眼前只是一栋很简单的公寓楼,他们的着陆点在楼的背面,绕出去走了两步,四周环境表明这个区的居住条件可真不怎么样,要不,老鼠怎么就在街上走来走去呢?

  安压抑内心情绪的波动,一声不响地跟着那女子走,后者熟门熟路,拐到公寓楼前,进大门,上楼,忽然转过来嫣然一笑,说:“忘记告诉你了,我叫狄南美。”

  安点点头:“我叫安。”

  狄南美懒洋洋地爬楼,一边说:“我知道。我还知道你以前叫恺撒,全世界排名第一的杀手,对委托人和目标的要求都极高,所干掉的人物,都是一行中的翘楚,最后一役,为接近防护极严的第比斯医院董事会主席,埋头攻读七年专业医学,从住院医生做起,直到成为超级外科医生,不但成功完成任务,而且顺便攻克了心脏搭桥方面的一个关键难题。”

  她背对他,伸出一个大拇指:“了不起,有原则,有本事。”

  安的眼珠几乎爆出来。如果前面这会走的是一个普通人,下一秒,要么就发现他消失得无影无踪,要不就自己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在紧张一下之后他就想起,既然一个人会飞,又可以让衣服到处跑来跑去,那么无论她表现得多么明见万里,我们都只好随便她。

  爬到第七楼,一直窝在南美手心里睡觉的小狐狸阿展,忽然一下精神了,噌地一声闪上南美的肩膀,直直地站着,尾巴一摇一摇的,表现得相当兴奋,与此同时,七楼走廊上的一扇门呀地打开,一个笑眯眯的男孩子把头伸出来,说:“阿展回来了啊。”

  安的心脏立刻收紧。

  那是小破。

  为什么小破会在这里?

  如果小破在这里,是不是表示,阿落也会在这里。

  无论面对什么异象,或磨难,匪夷所思,诡谲怪诞,安始终能保持冷静。

  做杀手的最高境界,是超然万物,生死你我,都理所当然。

  忽然此刻,整个人,似乎都僵硬了。不能言语,望向那扇门,里面有没有所希望的。

  你有没有体会过那种感觉:在沙漠里等待拯救,极虚弱时耳边一声驼铃。

  若有若无,似真似幻。下一分钟来临的可能是天国,也可能地狱永恒主宰。

  近乡情怯,他的脚步反而慢下来。

  小破一出来,第一件事,是从南美手里接过阿展,动作熟练,神情自然,简直是个资深的BABYSITTER。阿展从头到尾懒洋洋,活象天下人都欠该小狐狸两百银子一样,一看到小破,精神为之一振,趴在他肩膀上一扭一扭,皮都痒起来了。南美摇摇头:“好色之心,狐皆有之,连达旦都要泡,算你狠。”此时小破才看到安,大为意外,眼角一扬,望向南美,后者耸肩,作无辜状,小破咧嘴笑,十分欣喜地对安说:“大叔,你自己跑出来了啊。”

  这所屋子,外表看来无比之龌龊,里面却别有洞天。格局开扬,家具精洁,细节处尤见功夫,是在财力无碍的前提下,第一流品位和眼光才能达到的效果。悬关处放一张花梨木长几,温润沉敛如玉。

  随南美和小破进了房间,安木然注视小破的身影,在四周随意地走来走去,他思绪杂陈,混乱到不能镇定。

  发生了什么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在撞车之后, 在醒来之前。彼此分散的期间,有什么降临,顷刻令世界改变。

  安一无所知。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一定和小破有关。

  就是因为在丝米国际学校遇到了小破,这一切才会接连发生。有一分钟,安陷入对自己深深的责备中,如果他选择了另一个城市,如果送阿落去普通的公立学校,如果那天晚上不让阿落去做客,甚至,只要在第一件怪事发生以后迅速带阿落搬迁去其他地方,远远逃开那些不寻常的怪异。

  今天,另一个星期六的今天,也许他还可以心平气和地坐在厨房里,听着莫扎特,应和阿落从厨房里发出的切菜声。

  但也只是这一分钟。安摇摇头,抛开所有徒劳无益的念头。后悔永远都不会有用,如果有问题,就要解决问题。

  心里有杀气。

  一个熟悉的声音,蓦然自窗外传来,冷冷说:“站住。”

  安心里一震,身形快如闪电,冲到窗边,抬头,天色已经发亮,是初晨那样微白的颜色,那样的宁静中,阿落盘腿坐在空中,注视着窗内。

  的确是阿落。只不过,仿佛并不是他熟悉的那个阿落。

  不是那个瘦弱但是明朗,丢到沼泽里他会自带阳光或手电筒的阿落。

  眼前是个体格极为强壮的男孩子,匀称,俊美,神情淡漠。他穿一件黑色的长衣,视线从高处落下,先到狄南美身上,再到阿展身上,此时安的心脏几乎要从口中直接窜出来,终于他的视线到了安的身上。停留。久久停留。

  渐渐有微妙的迷惑之色,似遇到什么难以言说的困局,不可解。

  小破对他喊:“哎,是你爹啊,好厉害,自己跑回来了呢。”

  看阿落实在没有什么反应,他很抱歉的对安点点头:“大叔,我爹把他的心取了,他有点怪怪的,可能暂时不记得你。”他对自己人,真是体贴的像只犀牛:“别担心啊,过一段时间可能就好了。”

  按充耳不闻他说什么,注意力一直追随着阿落,看那孩子逡巡的眼神,最后到了小破的身上。

  这眼神安不陌生。

  那是守护者的眼神。是世界之大,唯一关心就在方寸的眼神。

  唯一特别之处,是专着中,也胶着着同样强烈的畏惧,甚至可以或是警醒,配合这警醒,原本醇和得无邪的阿落,散发的是生翅猛虎那样危险的气息。

  这时候他听到小破温和地说:“阿落,下来吧,你该做饭给我们吃了。”

阿落的身体,在空中极轻盈的一上一下,似坐着一个无形的秋千,要说半夜三更,做什么饭,任何好脾气的保姆都会表示抗议以及罢(百度).工,但阿落没有,他对小破歪一歪头,温顺的微笑,甚至眼角都没有转过来看其他人,轻快的说:“好,你要吃什么。”

  一下子落地,蹦跳着进了厨房,小破赶紧拉安进去,说:“他做饭的时候脾气可好了,你看他会不会记得你。”

  安没奈何,死马当做活马医,真的跟了进去,阿落正在做安从前最痛恨的三色沙拉,做到一半,忽然转过头去问小破:“哎,我好像记得有个人最不喜欢吃这种沙拉。”

  要是可以的话,安恨不得在一边举起一个牌子,那就是我,我,我了。。。。

  但是阿落没有再努力回忆下去,因为小破没心没肺的说:“我也不喜欢吃,别给我。”他心安理得的就一晃脑袋忽略了。

  安郁闷的站在一边,感觉失去讲话的愿望和能力。

  南美这时候走了进来,望空一抓,阿展被一把扭过去,顺手丢在地上,那只小狐狸绝对是随遇而安的典范人物,丢哪呆哪,就算踩到它尾巴,也休想它多挪两步路,最多就是不满地哼哼两声,尾巴当被盖,一裹把自己裹成球。南美好笑地看看它,回头问:“训练时间。准备好没有。”

  凌晨三点半,训练什么?做贼吗?

  但小破对此显然已经习惯,即刻起身,不过今天多了一点疑问:“哎,安大叔已经在这里了哦,我还要去救吗?”

  南美一愣,觉得这问题问的很到点子上,刚要仔细琢磨一个通透,小破随即又给自己找到了理由:“还是比个赛好了,比赛玩玩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