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象这一刻,身为人类的安永远都不会清楚意识到,达旦强悍的灵魂在人类温情躯壳中猛被惊动,昂起了警觉的头颅。

  而激发那恐怖力量的,是屈辱。

  破魂领袖高距人与非人界食物链最顶端处,生命中最不能适应,亦无法承受的冲击,是对于失败的屈辱。

  征服与灭绝的黑色旗帜在天空大地自由翱翔,数千年之久,没有被阻挡过,更没有被打败过。超越,从来不是巧合。

  不祥预感击中安以前,小破的手毫无预兆的,忽然放松。他在瞬息间变成了另一个人,绝对放弃所谓的责任,以及对他人的承诺,遵循最简洁的解决办法,冷酷地吐出对阿落的叮嘱:“离开我,飞翔,或者坠落。”

  于是那孩子轻盈的身躯很快穿破空气,带来风被撕裂的声音,在脱离小破的那瞬间,他张开了双臂,仿佛要忠实地执行小破飞翔的命令,但他没有翅膀,只是笔直笔直下坠,而那神情圣洁安静,似殉道般虔诚。

  安撕心裂肺吼了出来:“阿落。”手臂中一震,小破已经挣脱开他,追随阿落而去。

  眼前仿佛出现了幻觉,一道巨大的天使翅膀般的银白色雾气自悬崖底冉冉升起,阿落的身躯接触到雾气,就此停住,一动不动,脸朝下伏在那翅膀上。小破却没有一丝缓势,直接冲破雾气,发出沉闷的巨大声音,继续继续掉落。

  安惊愕地睁大眼睛,还没有来得及细细看,后衣领一紧,迅速上升,很快出了悬崖,双脚踏到地面。

  眼前是狄南美,手指中流出银色光线,织成一片片雾气,和谷底托住阿落的一模一样,那些雾气聚拢来,飘荡着持续进入悬崖底,很快一起上升,阿落就在中央。

  安上前把阿落抱下,看到他的神情极为安祥,毫无受惊的迹象,看到安,嘴角微微一动,是一丝极弱的笑意。

  南美没有管他们两个,兀自向悬崖中张望,那本来虽深,但无论如何可以一眼望穿的峡谷,居然满天满地是迷蒙,不知为何,最深处有怪异的磷光闪烁,似蓝非蓝,南美皱眉,喃喃自语:“不对,不对。”

  安检查阿落周身,有数处擦伤,但都不算特别严重,问:“没事吧。”

  阿落沉静地看着他,摇摇头。那一边,南美轻呼一声。两个人齐齐回头去望,正好看到小破从谷底像个冲天炮一样一跃而出,周身莫名包裹着流水一般质地的蓝色光芒,但稍纵即逝,随后他轻巧地落在悬崖边缘,抬头向身前一望,说:“怎么?”

  不是小破惯常说话的口气,不随和,更不快活。

  每个字都好像藏在米饭中的砂子,暗暗地将人硌住,周身都不舒服。

  幸好也只有两个字,在四个人的沉默之中,小破顾盼,眼神闪烁不定,似天人交战,过了良久,梦魇的人苏醒过来一般,忽然腼腆一笑,说:“怎么?”

  南美立刻松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醒是要你醒,也别醒太早了,老娘可真不适应。”

  踊跃地上前给了人家一巴掌,在头顶:“臭小子,接你回去吃饭,你玩什么咸蛋超人。”

  小破哎哟一声:“什么咸蛋超人啊。”把脚抬起来给人看:“泥蛋超人还差不多。”

  果然自膝盖一下,全部密密实实被泥包住了,跟瓷器模具一样。那泥巴颜色相当古怪,青中泛紫,质地细腻,表面闪着点点的鳞光。盯着看久了,简直觉得有生命,恍惚间就会流动起来。

  安伸手摸了一下,手指上毫无沾染,那些泥巴好不特别,完全没有普通货色软黏稠密的感觉,倒是冷冰冰,硬邦邦,质地和玻璃接近得多。

  问小破,这是在哪里沾到的。

  人比划了一下跳台跳板的姿(百度)势,意思是刚才一落到底之后,就捅了半脚泥,然后奋力冒出来,还花了一小鼻子力气和泥巴的吸力搏斗。唱作俱佳,将来实在混不下去,也可以考虑进进草台班子演小品。

  他自幼跟猪哥到处混,见识也不算少,当下问南美:“阿姨,这玩意黏人好厉害,不像是普通的泥巴,你看有什么蹊跷没。”

南美大点其头:“蹊跷蹊跷,不过最好回去给白弃看看。”

  小破露出很好笑的神气,说:“自从你谈恋爱以后,笨了很多。”

  屁股上即时着了一腿,化身为二踢脚烟火,嗖就被踢出去好几十米,在那边跌得嗷嗷直叫,南美得意洋洋:“嘿嘿,能欺负赶紧。迟点就来不及了。”

  照原样南美一(百度)手提一个,阿落主动伸出手,抓住了安,一行人上了天,班师回家吃饭。到半空中,小破忽然说:“南美阿姨,放开我。”

  南美不理他,说:“干吗,想死回去死,下地找人体器官好辛苦的。”

  而小破的声音在随即的重复中渗出严厉:“放开我。”

  是在谷底出现过的声音。是叮嘱阿落飞翔或死亡的声音。是破魂不容反抗,更不愿罗嗦的声音。

  南美一凛。

  一个月前,猪哥来过电话,询问小破的情况,对于将来会如何,大家都没有什么把握,达旦的命运无法掌握,也无法预测―――即使是狄南美。

  反而是猪哥提醒她:“老狐狸,小破从小被我们教温良恭俭让,正常情况下,完全是一等一的良民。不过,如果有一天他对你说话不再执晚辈礼,除非白弃在一边罩住你,否则他说什么你就赶紧做什么,神演医学事务所有多贵,你心里可是有数的。。。”

  作为一只从善如流,更不自寻烦恼的狐狸,南美一念至此,当下手里一松。

  小破身形稍稍下坠,随即临空飞起,风声不祥,呼啸地响,白弃所施加的至强法力锁,这一刻作用荡然无存,南美在高处停住,低头看他,随即也看到铺天盖地的黑色雾气,从无形的天空裂缝中涌出,在小破身前身后包围,虽然也在瞬即散去,已经足够令她印象深刻。那孩子在以难以形容的速度上升,停留,俯瞰,眼神静静,毫无表情。南美不得不抬头,瞻仰在那里驻足的小破,那是多么陌生的神态,是拥有万物的统治者,忽然对他的领地睁开了眼睛。

  多少年,银狐不曾感觉如此惊恐。五味交织,一时间怔憧难明。

  这是她自小看顾,极之疼爱的小破,还是君临暗黑三界,主宰非人的达旦。

  该拥抱他,坚持给出去的爱,还是放弃他,从此陌路,井水与河水那样远远避开。

  她没有办法抉择。如果猪哥和辟尘在这里,又会怎么样抉择?

  大概也只是看着他这一刻的飞翔姿态。

  深知寂寞所在,而无力自拔。

  离家还有数百米,南美已经感知到家里有熟悉的气息透出。

  白弃回来了。

  小破和阿落的特训开始之后,白弃每隔一段时间便自狐山或世界各地赶回来一次,检查法力锁的禁锢程度,探测两个孩子修行的进度。他并不明说,但对小破的表现并非十分满意,曾经说,倘若是人类,小破自然是不世出的奇才,能够在整个历史上留下超一流战士的痕迹,但考虑到他过于强大的血统和显赫的前世,到现在为止,都只算一块没有打开的玉璞,里面所包裹的,可能是绝代奇珍,也可能是顽石贯穿,甚至上次回来还考虑要将阿落送去其他地方,免得打扰小破的修炼---如果进度还是不如人意的话。

  今天是一个很特殊的日子,选拔赛开始报名,他特意赶回来,准备最后确认小破的程度,是不是足以继续之后的行程,或者,需要他的一点强行开发。

  但大家一进门,他便从沙发上霍然而起,眼神定在小破身上。事实昭然若揭。

  后者如旧和他招呼,神色从容。但白弃显然看的不是表面,就算他看不到内在,基本上他也没什么好挣扎,因为正邪活风向标阿展也在家,往常小破回来,半夜就半夜,清早就清早,它必定要舍生忘死地扑上去卡一阵油,只有今天表现迥异,望了小破一眼,居然好不失望地先叹了一口气,窝进了南美的怀里。这意思摆明是割席断交,阳关道独木桥,缘分尽了呢。

  他不罗嗦,直截了当告诉南美:“给猪哥打电话,小破够格去参加异灵川选拔赛了,这两天就去报名。”

  这时候,走在最后的安进入了他的视线。

  人人都没有想到白弃会意外地说:“咿,是你。”

  安迷惑地看白弃。这个男人有一对极不寻常的紫色瞳仁,神情淡然,气韵深不可测,不知道什么来头。他很谨慎地应对:“我们见过吗?”

  你们见过吗?

  所有人都有此一问,所有的脑袋都转了过来,把这两个应该天上地下不搭边的人瞄住。南美本来在给猪哥打电话汇报的,拨号到一半不拨了,跑出来瞪着安:“你见过我家小白?”

  白弃慢慢地说:“三个月前,狐王要过境N城前往伦敦,我为御驾清道,在附近发现有出身暗黑三界,为异灵川服务的妖瞳侍卫,挟人类而行,应该是准备从狮子座西南角的十字捷径进入暗黑三界。我命族中战士驱散妖瞳侍卫,将那人类放在旷野中,准备护送狐王到达后回头来救,但回来就发现他已经不见。”

  安眉毛一扬,恍然:“我的确是在旷野中醒来。但是,妖瞳侍卫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抓我?”

  纽约。

  

  乔瓦尼从窗里看出去,秋天将到未到。

  他独自占据一个异常广大的空间。数百平方米的办公室里,简单的黑色办公桌孤独地矗立着,整面玻璃墙外,草木之绿已然浓烈到最高点,很快要飞速自季节的风景中撤退,溃不成军。

  他活动了一下肩膀关节,回头继续凝视眼前的一份文件,但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这时直线电话响起,秘书提醒他五分钟后将有一位访客到达。

  乔瓦尼已经很久没有会见任何人。

  无论是什么人。他在名利场上搏杀了三十多年,终于得到少许自由的权力―――可以选择自己想见的人,去见,也可以选择自己不想见的人,不去见。

  但这位访客他没有拒绝。因为对方要求的方式太过奇特。

  那是上个月的某个午夜。

  乔瓦尼从一个奇怪的梦中惊醒。梦中他重复白天的正常生活,但四周似乎一直存在一道视线,好奇地注视他,跟随他去每一个所在。

  他醒过来,布置得像雪洞一样清静的卧室内和煦无声,自妻子十七年前过世之后,乔瓦尼一直独寝,不是因为忠诚,而是因为谨慎。有时候你在世界上的地位重要到某个地步,就会觉得周围一切都是危险。

  他恢复清醒的第一秒钟,已经发觉梦境成真。而且更加直截了当。

  在床边的圈手椅上,坐了一个人。

  唯一的安慰是,那并不是一个怪物。

  精确的说,这几乎是乔瓦尼一生之中,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他的投资涉足影视,广告,电视节目制作。世界上最重要的三大传媒巨头中,他的名字长期保留一个位置。

  偶尔一个上午,他见到的美人数量之多,已经是普通人一辈子眼界的总和。

  但眼前的人令他印象深刻。只需要一眼,永远忘不了。

  无法确定他的性别。他整个身体都笼罩在一件轻逸的黑色长袍里,像流水一样软软贴在圈手椅中,露出的脸孔形状异常精致,并非小巧,或被雕琢过那样的精致,是分寸感。每一处线条就在上帝青眼所注视的所在,延展或曲折,他望着乔瓦尼,那双眼睛,闪动被神灵诅咒过的光。后者不知不觉完全撑起了身子,被那光芒吸引,动也不能动。

  忽然之间,打破静夜的幽远,他唤乔瓦尼的名。

  昵名。随他父母与发妻的去世,一早在日常的经验里湮灭的昵名。

  缓缓的。他说:“乔尼,我下个月的十三号,将会去见你。不要走开。”

  和他的模样大异,他的声音毫无特色。一听到就已经被忘记。让人怀疑是自己脑中的幻觉。当一阵轻烟淡淡掠过,他消失在眼界之中后,就更像是幻觉。

  乔瓦尼保留疑惑一个月之久。直到今天,十三号。

  他一早已经来到办公室。在椅子上枯坐。

  看不进去任何东西,做不了任何事。

  甚至,早上喝下去的一杯水穿越千肠万洞,胜利抵达膀胱,令他尿意达到最高潮之际,乔瓦尼却没有办法顺从下半身的意志直奔十五米外的洗手间。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如此盼望,如此焦虑,魂不守舍。在等待一个诡异的访客。

  接了电话之后的五分钟如此漫长,好在再漫长也会过去。上帝在这一点上,做到了完全的公平,真令人赞美。

  一百米之外的门终于打开。秘书小姐玛吉高挑的身形出现。

  玛吉得到他确认的点头之后悄然离去,乔瓦尼注视本来在她身后的人。

  这次没有长袍。是做工精细的上好套装,最难穿的黑色,极细条纹,复古白色衬衣,意外地配了闪金色领带。

  能够印证他记忆的,是那张脸。无论在男在女,都惊华绝艳的脸。

  眼睛闪耀神秘宝石微芒,向他闲闲看过来。

  微笑,说:“乔尼,你好。”

  一步跨进来。不见行影,已经到乔瓦尼身后,无声无息地,在属于主人的椅子上坐下。

  乔瓦尼回头,看到他架起了腿,掸掸自己裤脚莫须有的灰。眼角撩起,最细微动作蕴集的风情,可以将一头大象杀死。乔瓦尼定定地看他,许久许久,整个人似迷失,终于挣扎出一句:“你是谁?”

  仍然坐着,那人轻轻欠身:“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