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直身体。手伸出了一半。不敢再动。甚至不敢再呼吸。

  阅历无穷尘路,因而变得世故暗淡,对任何事其实都失去激情的老人,忽然有泪光。

就算是半夜惊魂,面观异事,他的表现都算镇定,不如这一刻失态。

  川悄然退在稍远处,面无表情地观察眼前场景。

  媚妮,出身名门,十八岁时放弃无数高贵者追求,毅然下嫁无名小卒乔瓦尼的媚妮,十七年前某个夜晚在自己卧室自杀,那一天正好是她和乔瓦尼结婚二十(百度)周年纪念日,楼下盛大派对进行得正如火如荼,她由来风流成性的丈夫穿梭在受邀而来的超级模特与明星之间,正被美酒美人陶醉得忘乎所以。

  从她的尸体被发现的那一刻起,乔瓦尼的下半生轨迹像受到一道霹雳的猛烈打击,瞬间改向。

  不,他并没有变成一个正人君子,从此背负着深深负罪感守身如玉。

  掌中腰细,枕畔暗香。笙歌夜夜。如旧。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灯红酒绿中他突然失去了一种能力。狂喜,热爱,悲伤,沉溺。

  世人通常嫌其太多,以至于影响正确判断的,那种激发出强烈情绪的能力。

  不能感受和投入。算不算损失?既然不能感受和投入,怎么知道那是不是损失。

  乔瓦尼定在那里。

  终于发出轻轻呼唤:“媚妮,媚妮。”

  媚妮静静矗立,不言不笑,不应答。

  一如她在生时候,对他的冷漠和放纵,都默然无声。在暗处淡淡凝视。毫无表情。

  仿佛他们没有过相濡以沫的时日,爱情在最暗的时分,仍然明亮到可以照耀一整个人生。

  这样的决绝,未始就不是暴戾。

  是一刀两断的否定,抹杀全部复原的可能。

  宁愿死亡,也不挽回。

  拍手声再度响起。媚妮轻盈地转动身体,从另一边出现的,已经是玛吉的形态。

  乔瓦尼发出绝望的低嗥。迹近垂死。

  他喃喃嘀咕了一句什么,然后整个人瘫软下来,好像被抽掉了筋骨,打断了脊梁。

  濒临绝境。

  玛吉步出办公室。她会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来,定神一秒之后继续开始做自己的工作,处理庞杂事务。她的人生中有十分钟的空白,上帝没有记录。

  而室内,川露出了满意的微笑。毫无同情心能令任何一副嘴脸看起来像恶魔。

  但是他为什么要像呢,他本人就是恶魔。

  在倒地的乔瓦尼身边倒下来,他冰冷的手指轻轻抚摸过后者不再年轻的面颊。

  空旷到极点的大办公室里隐约刮起风来,很冷。

  川轻轻地说:“你刚才是不是想说,请她原谅你。”

  你是不是想说,亲爱的,我爱你。

  我一直是这样的爱你。

  从来没有改变,从来没有衰减,从来没有动摇。

  我爱你。请你也爱我。不要躲避,隐退,不要消失在我的生活里,也不要死去。

  请在这里。携我的手,亲吻我。说你永远在这里。无论是什么,都不能让我们分开。

  这就是隐藏在你心里的那个封印对吗。当媚妮死去,封印生效。

  一切感情,就此沉入无穷深的黑暗谷底。你为自己,创造了一个地狱。

  乔瓦尼猛然睁开了眼睛,他很想愤怒,但其实是非常软弱地对川说。

  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这样做。

  川耸了耸肩膀,他站起来,手指轻轻一挑,乔瓦尼也身不由己地站起来,跌坐到椅子上。

  川转身,优雅而冷酷地转身,他说:“我只是让你看一下,当一个人最深的秘密被揭发出来的时候,会有怎么样的冲击效果出现。”

  他的微笑极邪恶,因此魅力无穷,简直使空气都要沸腾或沉沦:“你不过是渺小的人类,亲爱的乔尼。但是那些将要在生存者游戏中出现的人,当他们秘密的一面被引诱,生发,你会看到非常特别的奇景。”

  重复了一句:“非常特别。”

  然后他神秘消失。一份文件莫名出现在办公桌上。生存者选拔赛的内容,即将上演。

阿姆斯特丹。上午十一点,阳光普照。

  菲利浦公司的销售部门咖啡间里三三两两站着人,聊不咸不淡的天。

  角落里一架小液晶电视,正放着上午重播的肥皂剧,每二十分钟插播广告。

  史帝夫就站在一边,懒洋洋打着哈欠。

  他很高,永远驼着背,金色头发蓝色眼睛,很少表情,像一个偶人,永远对任何事都提不起精神,就算知道人事部门裁员表上自己的名字一早在列,也觉得没有太大所谓。

  最多回家去领救济金,荷兰政府一向慷慨,将保证懒虫们的生命安全视为重要的公众责任。他又打了个呵欠。

  忽然有人轻声嘀咕:“为什么最近都在放这个生存者的广告。”

  他跟着过去看,凝视许久,转过头来问同事:“你不觉得这个广告有点怪吗?”

  没有应和,所有人都只是耸耸肩,放下喝空的咖啡杯,舒展着筋骨回办公室去了。

  人生周而复始,随意又是一天,没有什么特别值得关注,或者纪念。

  但是对史帝夫来说,那生存者广告中有点什么东西,与众不同。

  他仔细凝视屏幕。

  影象光怪陆离闪烁变幻,令人目不暇接,却也像浮在沸腾水面的泡沫,无非虚张声势,潜伏于水面的,是越来越清晰,出现在史帝夫眼中的几个字:拉斯维加斯,本月十三号,星期五。

  

  

  台湾高雄,深夜。枯坐客厅的家庭主妇庄雅亭捏着电话听筒,心神不定地听着里面信号不通的杂音。她应该还很年轻,神色却整个在衰败,嘴角和眉毛一起耷拉着,活生生地证明苦命相这一事物的存在。

  时针指向凌晨三点,失控的喧闹声划破寂静,昭示酒醉的男人终于回来,庄雅婷急急忙忙开了门,脸色被酒精烧得通红的丈夫一头栽进来,傻笑两声,蜷缩在地板上,沉沉睡着了,睡了两分钟,一个翻身,张嘴吐得满地横流,屋子里臭气熏天,中人欲呕。

  雅婷俯身试图拖动丈夫,但实在太过瘦弱,自己反而一屁股跌坐到地上,她抚着跌痛的腿脚双泪长流,这样日复一日上演的相同戏码,已经将她逼到了一个绝望的极限。

  客厅里开着一盏微微的灯,寂寞的空气中只有醉鬼的鼾声,以及电视里永恒的欢快音乐,演示一幕幕现实从未存在的完美生活。

  雅婷泪眼朦胧去关电视,正在播出广告,一个新的什么节目很快要推出,她随意瞟了一眼,伸出的手忽然定住。

  为什么在铺天盖地的节目预告画面中,她会清晰地看到一行字从屏幕深处浮现,每一个字都像一个钩子,钩住了她的全部心神---拉斯维加斯,本月十三号,星期五。

川所住的地方,除了贵一点以外,极之平常。

  维纳斯高级酒店公寓的顶层套房。

  和所有人一样,回到自己的隐私空间之后,他喜欢把衣服脱掉,洗干净脸,然后在最舒服的那张椅子上坐下来。如果他有手机,此刻就会关上。

  这个时候倘有人误闯,就会发现偌大的房间里静静静静,空无一人。

  闯入者可能会选择休息一下,坐下来,然后就会听到有人在一边无可奈何地说:“喂,你踩到我脚了,挪一下可以吗。”

  这种小小状况,我们把它叫做闹鬼。

  其实很多时候,不过是因为房子里住了一个比较特殊的朋友。

  比如说川。

  终于可以打起精神来继续活动以后,川裹了一件睡衣,没有实际的身体,并不影响他喜欢穿衣服,喜欢穿各种各样的衣服,他甚至还养成了一个新的嗜好是收藏睡衣。真丝棉绸呢料织锦绣花蕾丝透明吊带两件头。他很好奇人类对于无用但有趣的东西,那探索兴致可以去到哪一个地步。

  因此,我们现在看到一件粉红色塔夫绸的睡衣,样子很懒散的,在客厅和书房之间晃过来晃过去。。。

  这件睡衣在干正经事。

  他翻看一个很大文件夹。里面是一份一份单独装订好的资料。关于一些人的。

  然后睡衣袖子移到书桌上的电话旁,开始拨号。

  “您好。我可以和史帝夫说话吗?”

  “他不在,是吗?可否告知他的行踪,我有重要事情找他”

  “拉斯维加斯?住百乐宫酒店对吗?谢谢你。”

  

  

  “庄先生。您好。我可以和您的夫人说几句话吗。”

  “她不在?可否告知我她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臭婆娘拿了家里的钱飞去了拉斯维加斯?那实在好极了。。。不不,对不起,祝您周末愉快。”

  

  “达达里也在家吗?不在?能告诉我他去了哪里吗?”

  “他剃光了村子里所有羊的毛,换了钱去了拉斯维加斯?真遗憾,您赶快去照顾那些没衣服穿的羊吧。,”

  

  

  类似的对话要重复许多次,真令人厌倦。

  在拨第十三个号码的时候,川有一点后悔。应该带一两个人在身边的。那些杂七杂八的事,交给他们做就好了。

  但是最近是旺季,所有工作人员都搏杀在前线,奔波往返,疲于奔命。客户始终都是第一位的。老板自己打打杂,也是利润最大化的重要步骤。

  人手不够,人手强烈的不够。生意无限广阔,真金白银,整个人间与非人间的财富,唾手可得,可恨的是,他偏偏没有那只手。

  本来可以高速扩张的业务,被执行力资源不足这块短板活生生地限制住。瓶颈啊,困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