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米鲁所陷入的人生困境,和哈姆雷特主题不同,性质上却如出一辙,毫无二致,猪哥很有耐心地等待他给出回答,一边哼着歌儿到处看,然后就看到了青铜骑士和马。

天降大雨,青铜骑士却很尽责地一直跟在阿米鲁身后,不管他是在劈房子还是修房子,都离不弃地默默见证着。

现在,他同样飘在没多远的地方,离地面高了一点,要不是猪哥东张西望,的确不容易看到。

这一看到,反应就不小,眼睛顿时瞪得老大,嗷嗷怪叫几声就窜了出去,扑到那批黑马面前,仰头愣愣看了半天,回头对阿米鲁说:“你和青灵一起来的?”

川提过,青铜骑士的真正名号是青灵。

他点点头。

猪哥退了两步,原地转了几圈,脸上出现明显焦虑的神情,一面喃喃自语:“青灵怎么会跑出来,这匹青灵怎么跑出来的。。”

出于惯性的没脑子,阿米鲁多了一句嘴:“跑了很多出来啊。”

然后就被猪哥的模样镇住了---那分明是一副他乡遇故人,故人乃债主的嘴脸啊:“很多?”

跳起脚来:“很多?”

阿米鲁赶紧挪了挪身体,点头:“很多,差不多有十万匹。”

他张开两手比划了一下,好像在比一个南瓜,猪哥彻底抓狂了:“十万青灵?十万?邪羽罗这个死鬼什么时候复活的???”

他一边嘟囔,一面跳起来,跳得很高啊,差不多有十几米,一把揪住了青灵马的缰绳,拉下地来,马上骑士身体立刻竖得笔直,头颅向猪哥所在的反向偏过去,似乎凝神倾听什么,其他反应倒是统统没有,眼睛紧紧闭着,泥雕木塑一般任猪哥牵着马,对阿米鲁招呼:“我们走吧。”

一马当先,说走就走,经过两栋被破坏得特别厉害的房子,猪哥看阿米鲁一眼:“你干嘛这么愤怒啊。”

后者有点迷惘:“干嘛?”

他嗫嚅着反驳了一句:“我不愤怒啊。。”

猪哥耸耸肩:“你不愤怒,把人家房子劈成这样?要是里面有人呢?”

我就懊恼里面为什么没有人啊, 阿米鲁心里想。

但这个时候他觉得有点不对。

在暗影城充当川的办事处主任,顺便帮助附近那些有钱有势有坏心肠的大佬们清理一下比较顽固的手尾,做的都不是什么益街坊的勾当。

但阿米鲁几乎不会主动做恶。

基顿巨人族胸大无脑,以服从比自己更强和更有智慧的种族为生存之道,他们对任何命令都无异议,无论道义上还是情感上,他们的恶和破坏欲,都要牵引,就像马上的缰绳。

这么说?

猪哥洞若观火:“是啦,你被青灵控制了,他叫你尽你所能干点坏事,你就乐呵呵地干上了呗。”

以阿米鲁的智慧,他惊诧了很大一下,随即记忆起自己在睡梦中被惊醒时所看到那双血色的瞳仁。

没有发出声音,却对他说了千言万语,是劝说,是诱惑,是命令,是怂恿,是威胁。

他所做的事,是青灵要做的。

“他的眼睛闭上了。”阿米鲁喃喃说。

猪哥点点头:“是啊,这是恶之血瞳,只在黑暗中睁开。”

他很照顾人家的智商,还专门解释说:“我这里说的黑暗,是用了比喻手法,跟天黑了或者停电没有太大的关系哈。”

当归镇并不大,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就来到了猪哥所住的地方。

小小两间进的房子,家具摆设简化到了极点,客厅里的沙发倒还蛮不错,更令人惊奇的是厨房的设备一应俱全,无论煎炒炸煮蒸,锅碗瓢盆煲,应有尽有,不应有都尽有---你说一个小镇子上的居民,要那么大功率的烤箱干嘛?

猪哥把青灵拴在门外一棵树上,用的是一根草,穿过马的缰绳,马马虎虎系住,就招呼阿米鲁进门了,阿米鲁有点担心:“不会跑么?”

猪哥笑嘻嘻的:“跑了我们又没什么损失。”

他很认真的:“ 我不吃马肉的。”

进门招呼阿米鲁坐下,他真的进厨房去煮面,不到五分钟的功夫,就传来浓厚的香气,阿米鲁对美食向来没有什么热情,但闻到那个味道居然也垂涎三尺,主动跑进去要求摆碗筷,猪哥很愉快:“犀牛密制家常面,嘿嘿,包你吃了三天不思茶饭,大个子,吃几两?”

用两来衡量阿米鲁的食量,显然是一种侮辱,何况猪哥完全没有考虑到这位仁兄之前餐风露宿,足有好长一段时间连屁热的东西都没有入过喉,天灾人祸结合起来,猪哥家里的存粮倒了大霉,被扫得一干二净。

两个人都撑得倒在沙发上,猪哥满足地哼哼唧唧半天,然后说:“好了,讲讲你的故事吧。”

阿米鲁的故事很简单,哪怕他半点不谦虚从盘古开天地讲起都是如此,基顿巨人族的历史史诗乏味到什么程度--即使猪哥一再提醒自己保持礼貌,最后都忍不住昏睡过去。

就那么坐着坐着,头一歪眼睛闭上,靠着沙发靠背,打起了小呼噜,此时阿米鲁的人生历险,刚刚到达父母双亡,自此无依无靠的节骨眼,他尴尬地停了下来,探过身去看了猪哥一眼。

他睡着的样子天真而随便,眉毛微微皱起,嘴角倔强地抿着,偶尔还砸吧两下。

看不出年龄,不知道是年轻到毫无岁月痕迹,还是沧桑得看尽了万丈红尘。

在一个陌生而危险的巨人面前,毫无戒心地就睡着了。

阿米鲁盘算着要不要趁此机会溜出门去,能跑多远跑多远。

犹豫之间,他听到门外一声轻微的马嘶,走到窗户前,发现青灵再度睁开了眼,正定定地凝视着他,那血色销魂蚀骨,从之前见到的更纯粹,更热烈。

这双眼睛像一个功能强大的遥控器,对阿米鲁发出行动的指令。

去,去杀掉你身后的人。

将他撕裂,让鲜血流光,血肉腐烂。

去体会杀戮的无上快乐与光荣。

阿米鲁心神一阵恍惚,身不由己地转身,双手不知不觉地去摸重新附在身上的利斧。

但奔腾的恶念立刻便止息消散,在触到猪哥容颜的瞬间。

在触到猪哥那双明明是黑色,却洋溢着奇异绿意,如同深林中一面湖水般眼睛的瞬间。

他醒来,静静望了阿米鲁一眼,再望向外面,和闪耀邪异光芒的恶之血瞳正面撞上。

无声对望。一切默然,风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夜色结成一块一块的沉重,劈头盖脸坠落。

没有持续多久,青灵一人一马,突然齐齐发出短促而痛苦的连声嘶叫,在原地盘旋起来,龙卷风一般疯狂而迅疾,令人眼花缭乱,然后就在这么快速的旋转当中,再度高亢地狂叫一声,黑色的马与青铜色的骑士,吞了一打爆竹似的,把自己从中心爆裂开来,化为飞腾的烟灰,在微茫的夜色中渺然消散,干净彻底得如同从来没有存在过。

唯一留下的证明,是从尘灰中滚落在地的两颗珠子。

红色,凝血般纯粹,光泽暗淡地委落在地。

猪哥走出门去,捡起那两颗珠子端详,神色肃然。

阿米鲁在一旁,憨厚地继续抓着那两把斧子,问:“这是什么东西。”

“青灵的眼睛。”

“煽动和记录罪恶,作为邪羽罗末世审判的呈堂证供。”

“它会主动利用机会去挑动人心中的阴暗,绝不是偷偷从暗黑三界跑出来的。”

“十万之多,证明邪羽罗已经突破了暗黑三界。”

他一直喃喃自语,明显阿米鲁和他不同一个频道,共同语言欠奉,也不管不顾说了半天。

一面念叨,一面无意识地把玩着这两颗珠子,不知道在想什么,从侧面看去,平静的神色下仿佛有一丝难以排遣的哀伤。

过了很久,他抬起头,轻轻地说:“我该走了。”

他说走就走,固然不需要去村委会办一个出行批准文书,对自己好端端置下的窝也没有贴上封条后会有期的意思,进屋换了件衣服,抓起一个黑色的背包,拔脚就开溜。

阿米鲁脑筋慢,电光石火消失了,他还沉浸在烟火的幻影里,回过神来发现猪哥走出老远了,吓一跳,赶紧跟上去。

“你,你去哪儿?”

猪哥大步流星埋头赶路,闻言别别头:“不告诉你。”

摸摸鼻子又说:“你跟着我干嘛?”

这句话把阿米鲁问懵了,是啊,我跟着他干嘛呢。

但跟着比自己强的人混日子,正是阿米鲁从娘胎里就恪守的天条,上一任控制者被面前这个干掉了,所以老板顺理成章要换掉,想通了这一点,他急忙尽自己所能跌跌撞撞往前奔,免得掉队,一面疑惑这位仁兄明明是人类,为什么走起来比鬼还要快。

这一年的春夏之交,各地大新闻层出不穷,一线记者疲于奔命,不像以前是为了寻找题材,而是被纷纷扬扬无法忽略的题材牵着鼻子走。

区域战争频繁爆发,本来大家都是说说要打,说了一百年都没打起来过的,不知道怎么就开了第一枪,随即便不可开交起来,顺理成章的,战争催化了人类历史上最密集的恐怖事件连环爆发,不管来自什么教派,拥护什么信仰,向来行动方式是武装演变还是非暴力不抵抗,活动主要区域在哪, 统统选择了这一时段大打出手,所涉及的范围之广,人数之众,创意之多变,均各创下有史以来之记录。

仿佛是凑热闹一样,各种规模各种性质的刑事案件联合起来,扫射世界各国警察机构,所缉捕犯人多到了手铐供应工厂都要日以继夜加班的程度,由此带来的问题是监狱面积不够,所以凡不够资格判十五年以上的晚上都要回家睡觉,第二天早上再回监狱报道,人手发一张卡,自觉刷卡进门。

最后是上升不到刑事,只能定性为社会治安和民事诉讼区域的鸡毛蒜皮,许多婆媳相濡以沫,互敬互爱多年,猛然间翻脸成仇,争先恐后把家里瓷器打破,瓷器破了之后,接下来倒霉的就是劝架人的脸皮,你说被刀子捅了,只要不留大患,日后还可以吹嘘自己见义勇为,指甲抓到破相算怎么回事?说不得,只好回家拿把扫把再来加入战团,一雪心中之耻。

如此一来,侥幸没有卷入旋涡,常常躲在家里看电视的人就有福了。战争片,间谍片,动作片,恐怖片,以上全部种类综合片,全天候轮番上演,全部是真人秀,全武行,死的人绝对不会在下一集扮演不同名字的龙套,那些血肉横飞真真实实。

麻木不仁的看客是多数,但总有人觉得不对劲起来。

“A国和I国宣布新一轮交火,双方冲突到达白热化阶段,已有数千人在这一轮的交锋中丧生。”

前线采访已经了无新意,记者脸上的疲惫大于兴奋。

狄南美关掉了电视,走到窗前,喝一杯红茶。

心生疑惑。

天象平衡,并无大乱之迹,无论怎么起卦,也看不到对眼下场面蛛丝马迹的解答,拿水晶球出来看,世态和熙,人生太平,一片风平浪静。

她每年冬尽春来之时,必细查四极情势,今年固然不算好,可也绝对没有差到眼下的程度。

这不是天下运势到了某一个节点所呈现出的自然状态。

鬼魅魉魅,汹涌而来,背后必有推手。

是什么?

她手心中徐徐旋转着晶莹的水晶球,陷入沉思之中。

周围很安静,厨房里传来轻微的响动,是霍金在准备午餐,自从利先生和安离开之后,这所偌大的宅子空空荡荡,显得极为寂寞。

“喂,中午吃什么?”

眼角瞄到霍金出来拿什么东西,狄南美冲他吼了一声。

厨师闷闷不乐,大鼻子抽了几下,说:“扁豆汤和奶酪刀削面。”

转身刚要走,又折回来,站在狄南美面前擦了擦手,期期艾艾地说:“哎,他们,他们到哪儿了。”

这个问题他一天问八次,坚持不懈,无论人家理不理他。

大概是看在扁豆汤的份上,狄南美心情比较好,放下茶杯,双手捧起水晶球鼓捣了一下,说:“到日本了。”

回答得太快,从智商或经验上考虑,问的人都难免怀疑有诈,因此不肯走:“能不能给我看看。。”

狄南美想了想,表情很凝重,然后说:“不行。”

霍金不死心:“我一会儿给你加个小羊肩特烤。”

狄南美有点意外:“你不是说以后都改吃素,帮你主子祈福?”

厨师一副为有牺牲多壮志,倒下我一个,还有后来人的表情:“我不吃。”

点点头:“但我可以烧给你吃。”

从对方的反应来看,他这次的注总算是下对了,狄南美小姐固然强悍非常,但实在是馋嘴了一点,呆在这里吃了三天蔬菜全餐,她已经憋得眼睛发绿,每天晚上长途奔波几百公里去外面找肉吃,不可谓不执著。

接受了小羊肩的出价,她决定开始认真对待霍金的要求,水晶球端端正正摆在桌子上,狄南美的纤纤玉指抚过球面,绸带一般细腻的银色光波在周围荡漾,随即与水晶球融为一体, 里面立刻亮灯一般通透起来,种种画面浮现。

她招呼霍金:“你慢慢看。”

自己去盛了一碗滚烫的扁豆汤,坐在不远处喝起来。

心里想的,仍然是最近为什么会天下大乱的事。

和暗黑通道的开启有关么?

精蓝上一次来访,说下月望日,暗黑通道会自动开启,之前被禁锢或隔离的大法力非人种族将能够自由出入两界。

即使贵为银狐,狄南美也不知道暗黑通道自动开启需要什么样的条件,她只能设想是达旦所为。

是那个小屁孩所为么?达旦,怎么也联想不到这个词和他的关系,即使这种关系以精魂血脉为契约,牢不可破。

印象里他永远是那悠然自得少年郎的模样,干干净净的,走路有点摇晃,小眼睛一睁开,咧嘴笑起来,叫人看了就想上去一把抱住,啃两口。

固然他长得有点大了之后就不让人啃了,但如果强行突袭,他也不会太过反抗,最多是无可奈何逃跑,一边大叫,辟尘,辟尘。。。

犀牛辟尘的名字一到脑海里,狄南美一下子跳了起来。

怎么忘了那么重要的事,精蓝还说过达旦有口信来,但要在三个人面前一起传达。

猪哥,辟尘,狄南美。

辟尘很好找,在半犀族的领地里呆着呢,每天闲得要命,专门找食牙族的兄弟单挑厨艺,对人家的民族荣誉形成了极大的挑战。

但是猪哥,猪哥这个死鬼呢,儿子没了,好大件事么,满世界都有人儿子没了啊,就算辟尘不能生,你也可以找多两个老婆再传宗接代啊,一走了之算怎么回事??

她越想越生气,把整碗扁豆汤一口喝完,冲上前去一把扒拉开霍金:“走开,我要找人。”

结果霍金宁死不从,硬抱着水晶球不放手,定睛一看,还哭得鼻涕耷拉,满脸是泪,狄南美觉得怪了:“你干嘛呢。”

把水晶球从他手里抢来一看,咿,安怎么和人打起来了。

安是一周前离开利宅,就是精蓝和猎人联盟的年岁岁到来的那一天稍晚,同行的还有利先生。

同行的方式,和寻常人有一点点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