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他们爱看日本漫画,趁着有空就跑去学校旁边小巷子里的租书店租漫画,然后一放学时候就互通有无,叶卿若还以为沈初淘了好看的漫画,便把书包打开。
只是掉下来的不是书,一个白色带着彩纹的像是杯子形状的小物件掉了进来。
他愣了半晌,沈初凑在他耳边道,“我跟二哥刨了个狗洞,那破防盗网根本算个屁,然后那哈巴狗的办公室里,有些小玩意,我二哥说给他点颜色看看。”
叶卿若瞪大眼睛,努力强压内心的震惊,小声道,“这是偷哎。”
“嘘。”沈初到底是小孩子,说到“偷”这个词果然也有些心虚,“二哥说了,这是那里最不值钱的,清晚期的小酒杯,拿都拿了,难道还要还回去?”
沈初拍拍胸脯,“再说了,天塌下来也有我二哥先顶着,怕啥。”
那个酒杯其实是道光年间的官窑烧制的铃铛杯,白瓷剔透,用手指轻弹,能发出清透的响声,杯形雅俊秀巧,周身绘的是彩蝶戏牡丹,笔绘精细繁杂,色彩润泽丰满,大气又清丽,还有五字二行篆书的落款—“岫竹主人造”。
叶卿若真是爱不释手,不管怎么来的,若是让他还回去是万万不可。
当然世界上也没有不透风的墙,没过多久,他才得知东窗事发后,沈初被揍的半死,躺在床上只剩一口气了,而他二哥,沈澈,竟然从众目睽睽之下漂洋过海去了日本避祸。
狗洞是他们两个挖的,那些防盗设备也是沈澈搞坏的,却被后来的犯罪团伙捡了个便宜,待归案之后,被盗文物全数归还,所有人似乎都忘了那只铃铛杯,因为分量实在是无足轻重的很。
而因为沈家,不过是两个小孩子贪玩搞出来的祸事,无人再敢多说。
沈初躺在床上,哼唧了半天道,“当初就拿了这个玩意,我二哥还是有远见的。”
叶卿若眨了半天眼睛,不知道说什么,心道,偷了东西,闯了祸,还在为智商沾沾自喜,天底下居然有这种厚脸皮。
后来叶家几经升迁,置业与皇城天子脚下的时候,他的橱柜上堂而皇之的摆上了那只铃铛杯,再后来陆陆续续也收集了一些小玩意,唯独那个铃铛杯,仍是心头好,在国外生活多年的叶赋雪只看了一眼道,“是个佳品,约是晚清时候官窑出的,过几年价值就会涨上去。”
那时候他也学了点古董鉴定法,杯,得要看,要敲打,只淡淡的一眼,这是随口而说还是有此眼力他实在不得而知。
叶赋雪长他三岁,父亲前妻的独子,那时候站在他面前,已然感觉到了年龄阅历城府的差距。
他只道,“这是不卖的。”
叶赋雪牵了牵嘴角,便不再说什么。
后来他才知道,叶赋雪母亲娘家是做古董生意的,而那位贺女士,是个古董鉴定届的翘楚,即便在国外,他也能看遍稀世珍品。
“算了,不用进去了,等修缮好了再来看也是一眼。”叶卿若笑道,“说到那件事,你知道吗?言若上次跟我提到了,有款跟那只铃铛杯相仿的,我那只是红牡丹,拍卖会上是黄色的牡丹,拍出了二十万。”
沈初挑眉,“啧啧,就一只杯子。”
“她说下次把那只杯子带来,跟我那凑成一对。”
沈初哈哈笑,“我就知道小姑奶奶不手软,不过她知道你那只杯子的来历吗?”
“我就说小时候我还在东北的时候,跟你去逛市场,有家据说祖上是王爷来历的人,因为赌博没钱还债就只好变卖家里的东西。”
“她信了?”
“当然不信,我说后来你二哥也去看了,说这个杯子跟我有点缘,于是我就拿了压岁钱买了。”
沈初笑的直不起腰,“缘你哥二大爷啊,是老子给你捞出来的。”
叶卿若也笑,“说到二哥,怎么样了?”
“哎。”沈初叹气,“我家有大哥顶着,我跟老三虽然不干什么正事,起码也能逢年过节在家里尽孝,老二从上次回来到现在都大半年了,只有几封信几通电话,也不知道到底落脚在哪里。”
叶卿若宽慰他,“二哥是做学术的,跟我们觉悟不一样。”
“你知道吗?上次他回来,我们问他到底做什么研究,他说前段时间在赞比亚研究猴子受到各种刺激的表情,我们都觉得他疯掉了。”
叶卿若哈哈大笑,不由得打趣,“所以,二哥看到你们,跟看到猴子一样,你们当时受到刺激的表情,应该很值得研究。”
“你去死。“
大殿里的声音渐渐的平息了下去,而天空渐渐泛起了很淡薄的檀紫色,站在山顶的最高处,看着江岸,叶卿若忽然有种感觉,黄昏的最大魔力,就是在于能够把一切不知不觉融化掉。
转头一看,却看到塔顶搭建起来的钢筋之上,坐着一个姑娘。
侧面,有着细巧的下颚,脸庞因为日落的余热,粉白的,长发盘在一起,起伏弯曲很有韵致,她伏在墙壁上,表情专注而虔诚,用笔,一笔笔的勾勒着彩纹。
她的倒影洒落在橙黄色的地面上,斑斑驳驳,美丽湿润的色彩,漫无目的的流淌着。
他都忘了要举起手里的相机了,忽然耳边响起一个清亮的男声,“两位施主,莫再往山上走了,日落了,本寺也要锁门了。”
原来是那个小沙弥,一瞬间,叶卿若从他脸上捕捉到了一丝不快的表情,但是转瞬即逝。
“两位施主,请下山吧。”
沈初点点头,“风景很美,尤其是夕阳西下,难得觉得平静。”
小沙弥一笑,“如果施主喜欢这里,也可以清早来,早上江风阵阵,偶有雾气升腾,山上的日出很美,有种拨云见日的畅快。”
“夜晚呢,是天边树若荠,江畔洲如月。”叶卿若忍不住道,“还是木落雁南渡,北风江上寒?”
小沙弥一愣,随即笑道,“施主真是为难小僧了,若是施主有兴致,可以来本寺小住几日。”
“有肉吗?”沈初似笑非笑的问。
小沙弥摇摇头。
“有酒吗?”
小沙弥笑道,“施主莫寻小僧开心了,施主请。”
这时候有人在山下喊道,“阿鹤,来吃饭了。”
那姑娘应了一声,然后抬起头,看着天空。
淡红色的霞光在她身后,氤氲的天际,云朵里忧郁灰蓝色,静静地,仿佛是万物的结局。
下山的时候,沈初问,“小师傅法号是什么?”
小沙弥道,“虚慈。”
沈初眼睛转了转,“小师傅聪明又圆滑,倒是配的上。”
小沙弥哭笑不得。
叶卿若却问,“那个姑娘,是做什么的?”
小沙弥道,“修复壁画的博物馆研究人员。”
沈初插嘴,“年纪倒是不大,不会把壁画画成大闹天宫的样子吧?”
“她是石良宴大师的弟子。”
叶卿若了然,“石大师在壁画界是泰斗级的人物。”
小沙弥眼睛里有一丝惊讶,“施主颇有见识。”
叶卿若笑道,“我是学摄影的,也有些朋友。”
他们终于下了山,僧人把朱红色的大门缓缓的关上,身后金色的光芒和温暖渐渐逝去,直到戛然而止,留下了灰蓝色,怅然若失的灰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