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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天气原本是极好的,冬日暖阳,平和地洒在身上。楼驿风走后云姜坐在院子里缝针线,倒也惬意,谁知到了申时天色却忽然变了色,乌云盖顶。不一会儿就落起密密麻麻的细雨来。雨点不大,可是却急,屋檐很快就垂下雨帘子。云姜进屋把袍子放了,打算休息一阵,却见一个穿黄衣的丫鬟雷厉风行地过来,还在屋门口就拉开了嗓子,道:“姑娘,有个事情拜托你呢。”

“什么事?”

“王爷去了龙图山,我们赶着安排人送伞和雨披过去,丫鬟们忙不过来,姑娘能否搭一把手,随我们几个一起往龙图山去?”

云姜觉得奇怪,这偌大的王府,竟连人手也安排不够。难道下人们真的各司其职,太过忙碌了吗?云姜抬头看这密集的雨势,非但没有消停的迹象,乌云反倒越积越厚,她不好推辞,唯有应承下来,随着黄衣的女子往前厅去,然后抱了雨披雨靴之类的物件,匆匆登上马车。

马车跑得极快,不一会儿就到了龙图山脚。云姜坐在车篷最边上的位置,正好可以看外面红艳艳的漫山蜡梅,深褐与绯红,相得益彰,在雨中看别是一番滋味。她甚至有点后悔自己没有跟楼驿风来这里游山赏梅了。

山路有些颠簸。

马不停蹄。

云姜摇摇晃晃,却突然听见旁边坐着的人哎呀喊了一声,然后就觉得对方好像被摇晃得失去了重心一样,撞向了自己,自己整个人都推出了马车。她先是撞到马车的车板,然后撞到路边的石头,再是顺着下坡的方向,呼噜噜地滚出了几十米,天旋地转,后来是两棵梅树挡住了她,她的膝盖撞在树干上,像要裂开两段似的。

马车停了下来,那个穿黄衣的丫鬟大呼小叫地跑过来,直对云姜道歉。云姜想她也是无心,便咬着牙说没有关系,意外而已。

黄衣丫鬟的嘴角露出得逞的坏笑。

她分明是故意骗云姜和她一同前来的,再故意假装不慎推她落马车,与只为了宣泄心中的不满。因为云姜实在得了太多的好,楼驿风给她的一个眼神,整个王府都在沸腾。

从蚱蜢到参汤,从安神香到家乡的小吃,还有默许的懒睡与顶撞,云姜在王府仅仅出现了两天,却成为最热门的话题,大家都说王爷对这宫女是不同寻常的好,心中嫉妒得紧,而更可恨的是云姜身在福中不自知,还要给王爷冷眼黑面,大家就更是想要给云姜一些惩戒。那马车里坐着的其他几名丫鬟,相互之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是心领神会,得意之情在不经意间流露了出来。

云姜几乎是爬着重新坐回马车的。马儿又跑起来。到了半山,远远看见楼驿风一行人都在凉亭里,丫鬟们不等马车停稳,就纷纷扑赶上前,有的递大氅,有的蹲下身给楼驿风换雨靴,还有的连连斟过几杯驱寒暖胃的酒。那阵仗,看得云姜瞠目结舌。即便在皇宫里,最嚣张的楼青煜,她也不曾见他有这样众星捧月的待遇。

云姜的膝盖实在疼得紧,扶着车篷,好不容易下了马车,站稳了,又回身去拿由她负责的雨伞,可是却笨过那学步的幼童,她身子一晃,就摔倒在马车轮子底下,溅了满脸满身的泥,尤其狼狈。楼驿风原本看云姜那副湿漉漉的模样就觉得奇怪了,如今眼见她摔倒,竟全然不顾身份,冲出亭子,一把将她扶起来,牵开大氅,覆在头顶当雨遮。

“你怎么来了?”极是关切,语气还有些焦急,“怎么弄得满身泥?”楼驿风都不给云姜开口的间隙。

那亭子里黄衣丫鬟赶忙冲过来,对楼驿风解释道:“是奴婢请姑娘过来帮忙的。只是方才山路陡峭,姑娘不慎从马车上摔下去了。奴婢该死,没有照顾好姑娘。”那悔恨怯懦的模样,扮得真是惟妙惟肖。

云姜也帮着黄衣丫鬟求情:“不关她的事,是我自己不小心。”

正文 第七章 昨夜笙歌容易散(6)

楼驿风素来是体恤下人的,既然是意外,他断然没有为难丫鬟的道理。也正是因为王府上下都摸清了他的脾性,丫鬟们才敢如此大胆,撺掇着整蛊云姜。这会儿雨水已经将他的半个肩头都打湿了,管家连连喊着我的祖宗唉,把伞举过来,他却还要拨一拨,非得将伞推去云姜的头顶。

云姜再是别扭,也不得不有些感动,心里仿佛漾起微微的涟漪,又仿佛是在这寒冬急雨的天,点了一盏照明的灯,喝了一壶暖身的酒。

楼驿风坚持要云姜与他同乘辒辌车。那辒辌车,亦名温车,以琉璃镶顶,四壁都用软布做了拼贴,再以名贵丝绸做面,遮盖缝合。人坐在里面,堪比置身温暖的大床,柔软而舒适。只不过因为其华丽的装饰而名贵的用料,使它显得很是娇弱,像那些轻易就要打碎的琉璃。

方才雨势急,随从们慌忙间把车藏进路旁避雨的棚子,棚子漏水,滴滴答答的,他们还特意找了很多芭蕉叶来遮着,就是不想委屈了安定王心爱的辒辌车。

可这会儿楼驿风直命人将车牵来,逆着雨也要载云姜回府。还专程派了侍卫先行,去请郦都最好的大夫,说是云姑娘的脚一下地,那大夫就得在门口候着。随从们面面相觑,无奈的,泄气的,愤懑的,什么样心思的都有,却都不敢作声。

云姜愈发尴尬,对楼驿风说只是皮外伤,既然还能动,便是没有伤到筋骨,也许擦点外伤的药就好了。

楼驿风一脸苦笑,道:“府里又怎会不够人手?她们怎么说,你当真就信了?”

云姜愕然,仿佛还不是太明白楼驿风所指。

楼驿风便道:“那帮丫头,是故意要你来受罪的呢。”

云姜更是惊讶了。她不明为什么丫鬟们要这般作弄她,不明楼驿风既然看出来了,为什么却也不作声,好歹他是一府之主,就由着下人在私下里暗箱操作?这要是发生在皇宫里,指不定会演变成什么样。

但转念想,这样小的事情,自己难不成还盼着楼驿风把那黄衣丫鬟揪出来整治一番不成?倒是这安定王,不动声色的,连丫鬟也要给台阶下,丝毫没有主人的架子。想来若不是他平日里的随性亲和,做下人的,也不敢有恶作剧的胆吧。

亲和——

就好像,像谁呢?云姜的心里微微痛了一下。想起那些温柔的眼神与关切,初次邂逅的尴尬,屡次救助解围,还有画舫上抛开矜持哀伤的亲吻,沈就澜的面容愈加清晰,但是转而却又看见他和夏离嫣情意绵绵的画面。

愁云顿时聚了云姜满脸。

这表情让楼驿风看见了,他皱眉问:“你在想什么呢?”

云姜方回了神,摇头道:“没什么。”然后侧脸向窗外望去,红梅倒退,山色湿润,雨势已经越来越小了。

回到王府。大夫诊断过后,说云姜的伤并无大碍,有轻微的骨裂,只要内外兼治,休养一段时间即可痊愈,并不会影响将来的行走。楼驿风便要丫鬟仔细地替云姜煎药,伺候她洗漱。恰好是那名黄衣的丫鬟分到了这门差事,怏怏的表情立刻浮上脸,还想辩驳,却被楼驿风一个眼神瞪了回去。那细节云姜都看在眼里。

正文 第七章 昨夜笙歌容易散(7)

后来丫鬟来给云姜送药,云姜便喊住她,问她:“这位姐姐因何事对云姜不满,不妨说出来,若云姜哪里得罪了,也好在此向您赔个不是。”

“我可不敢。”丫鬟嘟囔着,“姑娘是王爷的贵宾呢。”

“贵宾?我不过是一名宫女。”云姜抿着嘴看着黄衣的丫鬟。

丫鬟睨云姜一眼,道:“虽是宫女,可王爷倒没有把姑娘只当宫女看,姑娘来了王府三日,受到的优待却不胜枚举,姑娘出去问问,这府里上下,谁不说王爷做得太显眼了些?可好像姑娘你自己却不知,得了便宜还要摆架子,我家王爷岂是由得你这样羞辱的?”

羞辱?这负气的词一出,云姜急了,她哪里想到原来王府的人是这样看她的,她更加没有这个丫鬟所说的羞辱楼驿风的意思。

她跺脚道:“姐姐说得过分了。云姜一介宫女,哪里敢对王爷不敬?!”

丫鬟睥睨:“最好是没有,不过,姑娘总得收敛着自己的脾气,咱家王爷是众星拱月,尊贵之躯,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有哪个做奴才的敢像姑娘这样对他随意摆脸色。”

“什么奴才?”一声喝止从门外传来。楼驿风那模样,是前所未有的严厉,就连素来受纵容的黄衣丫鬟也被吓到了,一个退步,低着头不敢说话。

云姜赶忙圆场,向楼驿风行了礼,便假说她有点急事托这位丫鬟姐姐帮她做,丫鬟趁机退了出去。楼驿风问云姜是什么事,云姜支吾着,说只是女儿家的私事。

楼驿风不由得摇头笑起来,自言自语道:“看来我真是对她们太纵容,才让这些丫头无法无天,瞒着我来捉弄你,而今又在你面前胡言乱语。”

云姜的膝盖有伤,站不得太久,可是在楼驿风面前又不好坐着,唯有强撑,脸上的神情便有些不耐烦,也有些僵硬。楼驿风却细心地察觉了,连忙扶了云姜,道:“你想要早点把伤养好回宫里去,就回榻上好好躺着,少走动。”

云姜道:“多谢王爷体恤。”

她仔细看着面前丰神俊朗的男子,对方温柔的眼神,如同寒冬中出现的一抹新绿,点染了周遭的死沉灰蒙。这时,屋外飘来隐隐的唱歌声,想必是王府有丫鬟正在操琴练曲。悠扬的乐音,将气氛烘托得更加微妙。

云姜想了想,问楼驿风道:“王爷,您真的不责怪奴婢当日对您的轻侮冒犯?”这问题其实在她心里憋了好长的时间,以前也算问过,但楼驿风没有正面回答,云姜总是捉不实他的意思,仍然有些忐忑。

楼驿风却狡黠地一笑。然后故作沉思。不说话,片刻的静谧气氛让云姜感到有些紧张。云姜不由得抓紧了被角,咬紧了唇,眼巴巴地望着楼驿风。

她的目光与楼驿风相接,男子略略一怔,终于笑开了:“你真觉得我笑起来很难看?”

他竟然问出这样的问题?

云姜整个人都傻了。

说他笑得难看,不过是故作嚣张的负气话,要给对方一个下马威,说的人都快要不记得了,听的人却还挂在心上。况且,他那样迷人的男子,何来难看之说?他就算哭,做鬼脸,扭曲了面容,说不定也是极好看的,云姜一时间尴尬得不知如何回答。

正文 第七章 昨夜笙歌容易散(8)

楼驿风倒真是有些惆怅了。他想云姜大概是真觉得他难看吧,毕竟她终日都跟在楼青煜的身边,这世间纵有千万人迷恋他的脸,他也不得不承认,和楼青煜相比,他仍然逊色一筹。他看云姜胆怯委屈的模样,以为她是不敢对他说出实话,于是便摆了摆手,道:“算了,你好生休息。我走了。”

“王爷,慢行。”云姜看着楼驿风离开,不由得暗暗松了一口气。

云姜在床上躺了大半日,睡睡醒醒,膝盖仿佛不那么疼了,她便坐起身拿了锦袍继续缝补。剩下的工序不多,她一门心思扑进去,几个时辰,倒将那锦袍彻底地缝好了。

楼驿风看着锦袍的时候,对云姜的针线功夫大为赞叹。那袍子宛然如新的一般,细看也看不出织补的痕迹来。

楼驿风点头道:“如此巧手,难怪会成为六皇子身边最得宠的宫女呢。”其实说的是玩笑话,倒叫云姜真的不好意思了。

“王爷,您还记着奴婢当时说的话呢,哪有什么得宠宫女,奴婢只是,只是想给自己壮壮胆子…”说罢,极羞赧地低了头,不经意地伸手摸了摸耳垂。她的面上云霞绯红,似开出两朵艳丽的桃花。

楼驿风搁下袍子,哈哈大笑:“我也只是和你开玩笑呢。云姜,你在舜禾宫当差有多久了?”

“才几个月。”

“如果让你来我王府当差,你可愿意?”

“啊?”云姜一愣,抬头望着楼驿风,对方漆黑的深瞳里仿佛藏了什么秘密,云姜感到了一种被什么东西痴缠住的感觉。

楼驿风看云姜一副为难甚至有点惶恐的样子,怕她尴尬,便故意转了话题,道:“和我讲讲你家乡的事吧。”

“嗯。”云姜如获特赦,亦不免感激楼驿风的体贴仁慈。他从来不咄咄逼人,甚至处处都体谅着她,丝毫也没有王爷的架子,这几天相处下来,她对他的印象几乎都是正面的了,而且不再怕他,只觉得和他相处轻松也随意。

再过了三日。

云姜的摔伤已经好了七成。她在花园里站着,两棵梅树开得鲜艳,但始终有些单薄,远不如龙图山上美不胜收。怔忡间听到一阵脚步声,云姜循声一看,惊愕的表情都凝固在脸上,嘴巴张得大大的。

“怎么,才几天不见,连你主子我也不认得了?”来的人嗓门一拉开,云姜便立刻拜了下去:“奴婢见过六皇子。”

来人正是楼青煜。

当天,楼青煜便带走了云姜。走的时候楼驿风甚至不在王府里。云姜说,她理应向王爷当面请辞,再多谢他连日来的盛情礼待,这时规矩,也是礼貌。可楼青煜却不耐烦,他吩咐了管家,将自己来过王府,以及带走云姜的消息转达给楼驿风,就说时间紧迫,便不等皇叔回来相叙了。管家唯唯诺诺地应了

。至黄昏时分,入宫面圣的楼驿风,施施然地下了马,前脚跨进府门,便听管家把事情说了,楼驿风眉头一皱,问道:“走了?”

“是。”管家弯腰作答。

楼驿风只觉得一股酸涩上涌,连连摇头,似笑非笑。他猜想楼青煜一定是故意要跟他做对的,他们之间,感情匪浅,是亲情与友情的交织,但也充斥着一种相互的较量和攀比,因为同是身份尊贵的皇族,年纪相差无几,又常常被人像一对孪生兄弟般提及,被别人比较,自己也就渐渐地在内心愈加关注对方的一举一动。

正文 第七章 昨夜笙歌容易散(9)

幼年楼驿风在猎场捕到一只矫捷而彪壮的鹿,楼青煜便誓死也要驯服一匹野马来彰显自己的神威;楼青煜学棋,楼驿风便练剑,总要增补一技之长;斗过喝酒,斗过蹴鞠,甚至斗过谁能骗太监总管光天化日只穿裤衩在御花园里捉蟋蟀…总之,明的暗的较量,日日上演,就成了家常便饭。但这些较量,丝毫也没有影响到两人彼此之间亲密的感情,只不过楼青煜更年少任性,性格又顽劣,有时会比楼驿风更乖张而放肆。

“这一次,难道他是知道了吗?”楼驿风暗暗地想。

可是,怎么会知道呢?连当事人自己都懵然未有察觉,外人能知道些什么?楼驿风不禁苦笑。想起诗经里的句子,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便自嘲地低了头,且叹且笑。楼驿风,你也有今日——

倘若不是那次意外地相见,绝美的容颜,清澈的眼神,故作嚣张的可爱表情,甚至一举手一投足,和她有关的点点滴滴,都那么毫无预兆地跌破他平静的心湖,念念不忘。

他就那么没有节制地爱上了她。

深深地记得她的脸。

回味着她不经意流露出的尴尬甚至俏皮的表情。

那是从来不曾发生过的事情。堂堂安定王,有多少女子投怀送抱,见过多少倾国倾城的佳丽,但没有一个像她,可以牢牢地将他抓住,教他不能走,也舍不得走。

他甚至借故将她从皇宫里调出来,借故拖延她完成工作的进度,只为了能多些机会与她相处。那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原来那样拙劣,没有花哨的招式去博她欢心,对她的心态喜好尤为重视,生怕冲撞了她,惹她不快,宁可偷偷地委屈自己。

她受了伤,他比谁都心疼,却强抑着,佯装淡定,一来为了顾及他身为王爷的尊严,二来更加是怕会唐突了佳人。他从来都不是怯懦的人,但在她的面前,却变得小心翼翼。

靳云姜这三个字,成了毒药,也是蜜糖。

可是正因为云姜是舜禾宫的人,因为自己跟楼青煜之间亦敌亦友的关系,他想,他如果直接向楼青煜要人,他断然不会顺了他的意,届时若自己受嘲笑戏弄不要紧,要紧的是怕云姜也跟着受牵累,他于心何忍?

这件事情,还需得谨慎处理才好。

楼驿风怅然地想。

只不过想到云姜就那么不告而别,从此后没有她清丽的身影,王府再次重回孤寂,楼驿风心中始终有些不是滋味。

他甚至不晓得她的伤究竟有没有好得彻底。

她住过的房间,似乎还弥漫着脂粉香;她睡过的瓷枕,上面还留着一丝乌黑的头发;她碰过的妆镜台,是否还残留着她指尖划过的印痕?

楼驿风轻轻抚去。忽然看见菱镜的背后露出青色的一角。他将菱镜挪开——原来是那只竹编的蚱蜢。

云姜走得急,连这个都忘了带走。

楼驿风将小东西捧在掌心,看了又看,心道:“这样也好,起码,下次还有再同她相见的理由。”

他好像忘了自己乃是堂堂的安定王,反倒处处结愁,仿佛这世间全部的名词佳句,都不足以形容他的举步维艰。

唯有梦醒笙歌散。

人走茶亦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