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公爷还是赏了她脸,憋着火愿意听她细说,万一隔着十万八千里的亲戚是当朝大员呢。结果她絮叨了半天,终于惹得纳辛勃然大怒——

“你妈了哈赤,随旗行走的三等虾②,连个蓝翎侍卫都沾不上,跟我这儿蒙事儿来了!”从床上蹦起来,一脚把人踢翻,下令叉进后罩房醒神儿去。后来虽放出来,但荣宠大不如前,现在要不提,几乎没谁想得起这个人来。

每家总有一些可笑可气的人或事,嘤鸣无奈说:“你怎么拿海家和白家比呢。”

润翮也发现自己失言,冲她吐了吐舌头,笑道:“可不的,我欠妥了。我就是想夸夸海银台,不光为他的长相,还为他做的那个小房子。”

润翮嘴里的“小房子”,其实是烫样。

宫外有众生百态,宫内四面高墙,看不见真正的大千世界。帝王家隔三差五需要兴土木,或是修建园囿,或是修建陵寝,工程一动便耗资巨万。皇帝没那闲情儿,听你口沫横飞描述房梁是什么样儿,影壁又是什么样儿。皇帝需要直观的东西,有那么个沙盘,那么个物件放在眼前,甚至屋顶一掀,里头陈设都一目了然,那就叫烫样。

烫样是根据地盘尺寸精细制作的,据说工程竣工后拿烫样去比对,分毫不会有出入。嘤鸣对那些庭院地宫并不了解,但她很佩服海银台的匠心和巧思。也许自己本就孩子心性,见着那些小玩意儿,和润翮一样,觉得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厚朴对这个未来姐夫的评价却不高,听说了海三爷的情况,撇着嘴说:“他家不是领镇国将军的禄吗,就干这事由?”脑袋一通摇,“玩物丧志!”

嘤鸣笑了笑,心说厚朴不明白,爵位是祖上传下来的,顶着将军的衔儿,行的未必是将军事,如今好些蒙古贵胄连鱼皮刀都拔不出来,何况他家上两辈起就已经从文了。海银台干的是正经差事,且是独一份的手艺,朝廷内外找不出第二个能替他的人。如果见过他,就知道他不是那种赳赳武夫,他合该是坐在桌前,山川河流尽汇指尖的人。

把润翮送进屋,嘤鸣便回自己的院子。底下丫头早燃了香,熏了被褥,预备伺候姑娘擦洗。

“宫里回来才换洗过,过会子再说吧。”嘤鸣一头吩咐她们别忙,一头在书案前坐了下来。

抽出屉子,里面有个花鸟锦盒,揭开盖儿就是一枚橄榄核雕刻的小船。把这小船托在掌心,只有一寸来长,但就是这么丁点的地方,雕了八扇能开阖的窗户,每扇窗户后头还坐人,那得是多灵巧的一双手,才能做出如此不可思议的东西来!

松格见主子愣神,扭头冲鹿格眨眼。鹿格调转视线看过去,灯下素净的姑娘,衬着案头瘦梅和背后步步锦的月洞窗,是一幅清清澄澄的画儿。

作者有话要说:①垫窝儿:猫、狗产仔时最后一个出生的叫垫窝儿。

②三等虾:满语侍卫的发音为“虾”,三等虾就是三等侍卫。

☆、雨水(4)

嘤鸣不算顶美的美人,但搁在锦绣丛中,也是上佳的相貌。

她有纤细的身腰,清丽的脸盘儿。她是那种叫人见了一回,第二回一准儿能认出来的姑娘。若别家公侯府邸的小姐是金镶玉的摆件,那她就是牙雕;如果别的姑娘是精心栽培的海棠,那她就是清水碟子上点缀的南天竹,经冬不落,映雪更美。

她永远是那种平和的脾气,没有大喜大怒,当然也做不到大彻大悟。万事万物从她心上流过,大半都只是无可无不可的经历。她不会过于执着,也不会过于疏淡。一些人和事,来的时候好好相迎,去了也不觉得遗憾,她就是这样的脾气。

侧福晋常说,她可能是和尚托生的。因为太笨,上辈子在寺庙里干洒扫,没有师父愿意点化她。她又不甘心,一个人瞎琢磨,还没琢磨出子丑寅卯来,嘎嘣死了,投胎到了纳公爷府上。

关于这话,嘤鸣并不认同,和尚没有七情六欲,她有。好些事儿她心里都明白,却不愿意表达出来。明白了就得站立场,立场站不对,风险可太大了。人过于通透不好,像琉璃易碎,说不定什么时候磕着绊着,不留神就完了。所以还是拙一些,拙了不会被强求,是一种最高明的自保手段。

不上心的事儿,大多一笑了之,但活着总有叫她上心的东西,比如感情。对父母的孺慕,对深知的亲厚,还有那个送她橄榄核的人——既然订了亲,难免另眼相看。

鄂奇里氏是祁人,祁人早前马背上打天下,男女之间的来往没有那么多的陈规要墨守。关外洒脱彪悍的民风,入主关内后百余年逐渐被汉化,然而婚嫁上并不严苛,也绝不刻意制造盲婚哑嫁。嘤鸣和海银台在过小定之前曾被安排见过面,京里各大府门间盘根错节,总能找到互相的亲戚。上年吏部尚书的太太做寿,福晋谁也没带,只带她前往。

簪缨世家门庭煊赫,好大的排场和体面,府内府外到处人头攒动。过花园时,福晋朝抄手游廊的方向指了指,“那个人,你瞧怎么样?”

叫待嫁的姑娘相人,什么意思可算很明白了。嘤鸣坦坦荡荡看过去,那人也隔着金鱼池望过来,自己给他什么印象且不知道,但要依着老太太活着时候的话说,这后生,那精神、那刮整、那秀柳……

海银台是个长得极斯文的人,剑眉朗朗下,有一双温柔的眸子。他站在那里,你就觉得这应该是个南方人,不激不随的风骨,张嘴兴许就是一口吴侬软语。

福晋问怎么样?嘤鸣有些不好意思,“他是南边儿来的吗?那么远……”

福晋说不,“京里的,辅国将军府的三爷,眼下总理内务府钦工处。”

两个人对望,谁也不失礼,嘤鸣纳了个福,他拱起手,朝她作了一揖。

海家一直在听信儿,得知纳公爷发话答应了,即刻预备如意绸缎和酒菜,托全福人过了礼。既放过小定,就是自家人,海家再三邀请纳辛一家过府吃席,纳公爷不耐烦应酬,推了好几次,最后实在过意不去,让福晋带着家里孩子们,上那儿玩儿了一天。

那是第二回见,却也诚如头一回见。大伙儿都在正厅说话,长辈之间十分轻松热络,嘤鸣和海银台对坐着,倒比上回还拘谨。

海福晋当然极中意嘤鸣,感慨着:“咱们三哥儿好大的造化,蒙公爷和福晋瞧得起,屈尊和咱们家结亲。不瞒福晋,我原不敢存这非分之想,一则孩子不成器,二则爵位次第降等子,实在怕委屈了姑娘。可谁没有向暖的心呢,二姑娘擎小儿就伶俐,我记得那年才四岁,跟着侧福晋上梅翰林家吃满月酒,一气儿能背十来首王昌龄的诗,好聪明孩子,我瞧了别提多喜欢!”一面说,一面笑着望望嘤鸣,复又同福晋细诉,颇有剖心的意思,“我到海家,这些年统共养了三个孩子,大的两个都殁了,只剩这小的,让我娇惯得不成样子。不过旁的口不敢夸,有一点却敢打保票,三哥儿心眼实诚,待人也温和,姑娘来了咱们家,断不会吃半点亏,请福晋放心。”

福晋听了一笑道:“瞧您说的,要是不放心,咱们也不能松口答应。孩子就在跟前,好不好的我瞧得出来。至于你说的降等子,皇亲宗室也不能保永世富贵,何况你我。嘤儿虽不是我生的,可在我身边长大,我待她和亲生的一样。孩子嘛,谁家不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我们嘤儿也有个倔脾气,将来若有不周之处,福晋狠狠教她规矩,不必瞧着我们的面子。”

这就是一种以退为进的较量,丑话都说在头里,你家孩子娇惯,我家孩子也不是摔打大的。但又不能直剌剌捅肺管子、上眼药,就得这么迂回着来,话说得尽可能软乎,细咂摸又有分量。毕竟都是管家的一把手,谁也不是二五眼。

至于那句“狠狠教她规矩”,海福晋是断不能当真的,忙道:“哪儿能呢,这么个儿媳妇,我疼都疼不过来……”最后发话,说,“三哥儿,带着弟弟妹妹们瞧瞧你那屋子宝贝去。”又吩咐身边嬷嬷带人尽心伺候着,到各处逛逛也使得。

能从上房逃出来,真是天大的恩惠。迈出门槛的嘤鸣悄悄长出一口气,不妨身后就是海银台。眼梢瞥见了,自然扭头看一眼,这么着两下里目光一交错,各自都尴尬且庆幸地笑了。

笑一笑,心就近一点儿,也没在长辈跟前那么局促了。虽说过定前都见过,但并没有机会站得这么近,也没机会说上话。嘤鸣心里紧张,海银台的嗓音却有缓解这种紧张的奇效。

“我母亲说的那屋子宝贝,不知妹妹有没有过耳闻?”他脸上带着笑,语速很和缓,一点一滴,像泉水渗透进岩壁。

嘤鸣颔首,“听说你给大内做烫样,我以前见过‘小样张’拿泥做的四合院,不知烫样和这个是不是一样?”

海银台只是笑,想了想道:“要这么说也行,一样做出缩小的玩意儿来,不过咱们的要比‘小样张’更繁复些,你见了就知道了。”说着给她引路,带着那些同来的弟妹们,进了他的书房。

别人的书房摆放的都是书,他的不是,三面墙俱是多宝格,大大小小几十个档子,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烫样。烫样分很多种,大的有行宫园林,小的有佛塔亭台。最妙的是他也做四合院,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每一样都栩栩如生,连人脸上的笑窝儿,石榴树的树瘤,都做得像模像样。

嘤鸣除了赞叹,实在是找不出别的说辞来了。她逐个细看,连连说:“哎呀,怎么这么好呢……”还不忘叮嘱厚贻,只能看不能摸。

厚贻那时候才六岁,正是什么都喜欢品品味儿的时候。挤眉弄眼往前蹿,蹿到一个红褐色的小院儿上方,伸舌头就是一舔,“爷尝尝是不是糖做的。”

嘤鸣傻了眼,边上伺候的嬷嬷忙上去抱起来,笑道:“哎哟我的爷,这哪儿是糖啊,是陶泥做的。”

大伙儿都笑,嘤鸣怪不好意思的,“对不住,没想到他上嘴……别舔化了才好。”

海银台笑的时候,也有文人的清华气象。他说舔不化的,“泥胎做的都烧制过,这个小院儿还没着色,看上去确实像糖捏的。”

作为新亲戚,打好交道最要紧,后来他送了润翮和厚贻一人一座楼,嬷嬷们顺势把他们都请了出去,才有嘤鸣和海银台单独相处的机会。

人都走了,嘤鸣从未和外男独处一室过,难免不自在。海银台虽也同样心境,但他是男人,倒还从容些。随手指了指那座被厚贻舔过一口的院子,“妹妹瞧,和你先前见过的‘小样张’是不是一样?”

嘤鸣摇头,“断不能拿来做比较,小样张是民间手艺,屋顶院墙都依葫芦画瓢式的捏出来,不像你这个,精细得连头发丝儿都能瞧出来。”说着又琢磨,“这二进小院是寻常人户,光有屋子,不及前头那‘王府’灵动。你想过加点儿东西么?”

海银台见她有兴致,便拱拱手,“请妹妹指教。”

嘤鸣一笑,露出一口糯米银牙来,说指教不敢当,“富户有‘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咱们可以有‘凉席板凳大槐树,奶奶孙子小姑姑’呀。”

海银台有些意外,这小院其实只是半成品,剩下确实还有很多细化的活儿。本来没觉得有什么稀奇,但经她一对仗,居然变得分外生动有趣起来。

这姑娘,初看亭亭净植,骨子里却像朵野生花。她来前,他没指望她能喜欢他做的烫样,毕竟女孩儿更爱头面首饰。谁料她掌过了眼,非但捧场还能为他参详,这是何等缘分!何其有幸!

“好,就按妹妹说的做。”他笑的时候,眼睛里有一片深宏的海。菱花窗外的阳光斜照进来,打在他肩上,半面身子镶了圈金边儿。他在那段辉煌里微垂下眼睫,赧然说,“很多人不明白我做烫样有什么意义,大部分觉得这就是玩儿,袭着祖上的爵位,干着和身份不相符的差事。可是那些人不懂,上邦大国兴土木,是耗资如何巨万的一件事。这满屋子烫样,不是凭空想出来的,就说那套益陵,从勘测到丈量,每一处高地和每一处低洼都得计算进去。筑基该用几块砖,屋顶该用几根椽子,分毫都不能有出入,因为算错了,建不下去了,都是灭顶之灾。”

嘤鸣自然懂得,“寻常人家修缮祖屋,还要省上两三年的嚼谷以作缮资,何况这么大的工程。你办的都是顶要紧的差事,真如他们说的是玩儿,一样东西玩儿上一辈子,那可太有长性了。”

男人能对一件事倾尽心血,于女人来说未必是坏事。要是遇上个心思庞杂的,今儿走鸡明儿斗狗,那才是真的没法儿活。嘤鸣是个明白人,她冷眼瞧了那么多的人和事,知道和这样一条心的人过日子才踏实。算是造化吧,海银台言行举止都得体,临来前侧福晋嘱咐她细掂量,她掂量了半天也没揪出毛病来,就觉得这个人是好的。

海银台听她说话,可算声声入心。他不是个死板的人,笑道:“也不全是衙门里的差事。”说着从屉子里拿出个小盒子来,递过去说,“这是我闲暇时雕的小玩意儿,送给妹妹玩儿吧。”

嘤鸣接过来,打开盒子一看,是一条拿橄榄核雕成的小船。海银台说船上共有十二个人,她颠来倒去数,“我只找见十个来着……”

她找不见,他自然要来指给她看。随手捏了把小刻刀,打开两扇窗户,“那两扇窗里各有两个人,你细瞧瞧。”

她抬着手,托着舟,袖笼里飘出淡淡的栀子香。那味儿就像她这个人一样,一猛子扎在了海银台心上。

☆、惊蛰

其实嘤鸣是个迟钝的人,对感情的感知没有那么迅速。就是糊里糊涂觉得这个人不错,能好好说话,也知道体恤人,比其他在旗的大爷强点儿。

就拿她阿玛来说,对家里当然是极好的,不管是福晋还是侧福晋,他知道两面哄着,两面周全,绝不有损嫡福晋的体面,也绝不让侧福晋受大委屈。他在女人身上肯花功夫,这点家里的女人爱,外头的女人也爱。所以纳公爷有红颜知己,不是一个,是好几个。逢年过节送点稀罕巴物,平时再给点儿梯己,可以留情,但绝不留种,也不过夜。他就那么潇洒地游走在女人堆儿和琉璃厂、戏园子之间,上值当差,下值想辙解闷,就他一个人身上,能看出如今祁人爷们儿的风貌。

从海家出来,福晋也不问话,进了府门就见侧福晋在二门上候着。上前来问怎么样,福晋笑了笑,“问她自己个儿吧。他们家太太我瞧出来了,是个好相与的,毕竟翰林家小姐,知书达理。找亲家,就得找这样的,不能挑厉害的,回头娘家镇不住,孩子整天受窝囊气。”一头说,一头捏了捏自己的肩,“唉,我算是替这些孩子操碎心了。二丫头出去,接下来是三丫头。姑娘是不愁嫁的,要紧一宗儿底下还有两个阎王,将来不知道谁家姑娘愿意入咱们门子。”

侧福晋一直担心的就是婆家奶奶不好处,听福晋这么一说,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即刻讨好地上去给福晋松筋骨,起腻叫了声姐姐,“您受累啦。您瞧这个家,不都指着您么。就说二丫头的婚事,有您张罗,什么都足了。日后进了人家,婆婆也不敢给脸子、做规矩。至于下头三个,润翮说了,将来做姑子,不劳咱们费心。两个哥儿呢,日后有大哥哥扶持着,上军中历练历练,回来再为朝廷效命,总错不了的。”

福晋被她奉承得舒心,笑着啐她胡说,“什么做姑子,你叫润翮来,让她当我的面再说一回。”

润翮的嘴是骗人的鬼,一天一个说头从来靠不住,加上她才十三,且不拿她当回事。侧福晋只是问嘤鸣:“三爷好吧?说上话了吗?”

丫头正伺候她盥手,她拿手巾擦着,憨憨笑道:“说上话了,挺好的人,还送我一个橄榄核儿。”

福晋和庶福晋对看了一眼,“橄榄核儿?这是什么道理?人家定了亲的往来,都送贵重物件,他倒省挑费,拿果核儿糊弄人?”

嘤鸣还是笑,把那个巴掌大的盒子呈上去,这一看,两位母亲再无话说了。

“一片匠心呐,可全在这里头。”福晋说,“是个细致人儿,将来总不至于叫人操心的。”

办实事的人,又兼有做学问式的风花雪月,还有什么挑的呢。嘤鸣躲过了宫里的选秀,可以正大光明许人家了,只等排个好日子过大定。结果这当口,皇后娘娘崩了。

***

叹口气,把橄榄舟收回匣子里。鹿格摘了帐上银钩,扭身说:“姑娘,明儿还进宫呢,这会子不睡,卯时睁不开眼睛。”

嘤鸣起身说这就来,收拾停当了脱衣上炕。仰在枕上想起深知,自她进宫,彼此之间就不像往常那么随便了。身份有变,自己在她跟前不敢造次,吐一个字都得斟酌再三。现在她不在了,仿佛那个名叫“皇后”的恶疾从她身上剥脱下来,嘤鸣觉得她又变回了以前的深知,什么衔儿都没有,就是个二十岁的,干干净净的大姑娘。

“你说……人死了还有觉知么?走的时候脚踪儿慢些,兴许能看见身后的事。”

鹿格听了,站在那里惘惘的,“人的寿元不是有定规的么,最后一口气还没吐出来呢,牛头马面就在边上等着了。他们可不管你阳世里什么身份,下去了都一样,拿大链子锁上,牵着就走,不让你多待一会儿。”

她言之凿凿,嘤鸣不由泄气,“你死过?怎么知道要拿链子锁?”

“戏文里不都这么唱的吗。”鹿格掖着袖子叹气,“皇后娘娘可是好人啊,奴才还记得,当年只要她来咱们府上,必要给奴才们捎吃食。有家里小厨房做的果子,还有外头饭馆儿里的食盒子,装得满满的,说使力气干活儿的人就得多吃。如今娘娘没了,那些指着登高枝儿的人高兴坏了,瞧瞧那些嘴脸,拧着眉头笑的模样真叫我恶心。帝王家的饭哪里香甜了,这么好的娘娘,硬给糟践……”

嘤鸣越听越心惊,低喝了声住嘴,“你口没遮拦的,家里说顺了嘴,回头上宫里也这么着,那还了得!明儿不必你跟着伺候了,换个人吧。”

鹿格怔住了,不明白主子怎么会发这通火,嗫嚅着:“咱们在自己院子里,奴才方敢这么说的,本也是掏心窝子的话……”

“可又来!”嘤鸣实在拿她没辙了,这么直肠子的丫头真是少见,“既然念娘娘的好,就更要知道厉害。这些话在自己院子里也不能说,万一传出去是什么罪过,你晓得么?”

鹿格低头肃了肃道是,“奴才糊涂了,再不敢有下回,要是再犯,请主子拿篾条抽我。”说着放下了另半幅帘子,轻声道,“夜深了,主子安置吧。”

鹿格退出卧房,嘤鸣才闭上眼。可一闭眼,忽然想起甬道里的境遇,心里又颤了颤。对于皇帝,她可说是既怕又恨。深知的死不能全怪皇帝,但皇帝的冷落一定加速了她的凋零。以前做姑娘那会儿多结实啊,进了宫五年,身子一年不如一年。那座紫禁城是吃人的,慢慢折磨人的精神,直到把她折磨死。皇帝打心眼儿里没承认过这个皇后,深知充其量是个活招牌,是个可以放弃的牺牲品罢了。

忽然“叮”地一声,像树叶落在水面上,震荡出一串余波。宫里每过半个时辰,便敲一回引罄。嘤鸣在这片余波里辗转反侧,直到四更才睡着。睡也睡得不深,朦胧中听见廊下错综的脚步,勉强睁开眼,窗户纸上透出一片墨蓝,是家里开始预备进宫了。

她撑身坐起来,头也有些晕沉。原本还迷糊着,猛听见城内寺庙和道观一齐撞起了钟,那种浩大的嗡鸣像拳头砸在脑仁上,一瞬让她清明过来。

急急忙忙洗漱,急急忙忙穿上孝服,去上房候着,伺候福晋出门登车。原本她是次女,并不需要入宫举哀的,不过因长姐已经出阁,她又是皇后生前看重的人,故而宫里放行的名牌上有她的名字。

时候太早,早市上出摊的买卖刚生起炉子,连城门都未开,街上还是空荡荡的。五更的时候小雨停了,却引发一段别样的寒冷。福晋探过来摸摸她的手,姑娘家气血大多不旺,便将自己的手炉塞进了她怀里。

皇后的丧仪历代都有定规,大丧之日起,寺、观各敲钟三万杵,乘着那片无止无尽的钟声,马车到了神武门前。

这时各府门内眷悉数抵达了,还是按照昨天的序列入钦安殿,焚香,跪奠酒,举哀。起先倒也和前一天无异,辰时的哭临结束后,都退入棚座暂歇。侍奉丧仪的太监们从外面鱼贯搬入茶点,请各公府女眷们润润喉,垫垫肚子。众人寻了座儿坐下来,便开始了认人攀谈的环节。

前一天皇后新丧的兔死狐悲已经散了,除了不能大声笑谈外,各自压声说些家长里短也不打紧。有人认出嘤鸣来,“这不是纳公爷家的二姑娘吗。薛齐两家本是至交,二姑娘和皇后娘娘情谊又深厚,怎么在这里祭奠,不上前头钟粹宫去?”

皇后至交,又是纳辛的女儿,自然分外引人注目。一时几十双眼睛望向嘤鸣,嘤鸣端坐着,本来也有准备,并不畏惧充当靶子。

她放下杯盏,淡声道:“我同诸位一样,都是公府后宅的人,仗着父亲的爵位才有资格进顺贞门。无旨不敢进六宫,原就该在这里祭奠,妄入钟粹宫才是大大不妥。”

“话虽如此……”一个清水长脸的瞧了边上人一眼,“毕竟您和皇后娘娘是一道长起来的,平日又常领懿旨入宫,怎么到了这会子反倒拘在这儿?”

这是话里有话,薛中堂家的皇后倒了台,宫里有前车之鉴,断不会再迎薛派人家的女儿进宫了。

果然,边上人开始和稀泥:“听说纳公爷和薛中堂家结了干亲,中堂太太认的干闺女,就是您吧?”

“单凭这门儿亲,也该往灵堂上去……”

又有人装模作样解围:“昨儿不是传旨叫去过么,能上灵前洒一杯奠酒,已是天大的恩典了。”

坐在西棚角的人掩嘴囫囵一笑,“你们就别探军情儿了,纳公爷家和辅国将军府上年结了亲,又不是新闻。若非皇后娘娘升遐,这会子都该办喜事了。”

这么说是彻底没机会了?众人觉得很称意,毕竟这里各家都有姑娘待选,皇后一走,宫里腾出了老大的肥缺,少个有力的争夺者,至少不坏。皇上老爷子不待见姓薛的皇后,未见得不待见旁姓的。固然目下皇权多受掣肘,量薛尚章没这胆量篡位,将来天下仍旧是皇上的。兹要是中宫有所出,那娘家沾的光,可不是一星半点。

她们鸡一嘴鸭一嘴,各怀鬼胎,倒也省了嘤鸣费精神应对。她正要问松格,先前福晋给的手炉收好没有,外面门上进来个太监,远远朝她打了一千儿,说:“给二姑娘请安。奴才奉太皇太后懿旨,请姑娘慈宁宫叙话。姑娘且移尊步,跟奴才走吧。”

☆、惊蛰(2)

在场的人听了这消息,皆面面相觑。太皇太后有请,可是件石破天惊的事儿。如今这当口,哪家的姑娘能进后宫见上主子们,不拘是太皇太后还是皇太后,哪怕是位太妃,都是与前程大大相关的,所以凭什么是她?

嘤鸣并不享受这份殊荣,蹲了个安道:“谙达,不知老佛爷传我,究竟有什么吩咐?”

太监哪儿能随意乱说话呢,虾腰笑道:“姑娘可别为难奴才了,奴才听差办事,不敢妄揣上意。您就跟着走吧,横竖不能是坏事儿呀。”

既不是坏事儿,那必定是好事儿,可眼下的好事儿都带着不吉利,好事儿也不能称之为好事儿。

松格惴惴搀她出了棚座,主仆两个走在夹道里,云翳中短暂露出一线天光来,光柱子一样打在她们足前。传话的太监有顶子,不像那些办杂差的苏拉谨小慎微,他嗳了声道:“半拉月没见着老爷儿①啦,今儿倒好,恰落在咱们这片,多大的造化呀!”

嘤鸣笑了笑,“可不,今儿惊蛰,万物复苏,天儿要暖和起来了。”

“暖和了就有春雷。”太监嘿地一笑,“一候桃始华,二候仓庚鸣,三候鹰化鸠。您瞧瞧,多好的节令。”

皇后才崩的,在后宫太监的嘴里竟还能蹦出“多好的节令”来,嘤鸣愈发为深知感到悲哀。只是不好多说什么,低头随他往慈宁宫方向去。走到半道上忽然想起来问:“谙达,我们家太太可也在老佛爷跟前?”

那太监回头瞧了眼,“您是说公爷福晋么?这会儿钟粹宫哭临还没完,暂且不好过慈宁宫来。”闺阁里的姑娘,冷不丁独自见那么大的人物,难免要害怕,便和煦着问,“姑娘以前面见过老佛爷没有?”

嘤鸣说没有,“我是什么人呢,配得太皇太后召见。”

太监最会看人下菜碟儿,哟了声笑道:“瞧姑娘这话说的,您是纳辛纳公爷家的格格,您阿玛早前勤王立过大功的,您要不配,天底下可没人配得上了。先头老佛爷违和,前两年也没召亲贵小姐们进宫叙话。如今逢主子娘娘大行,老佛爷心里头难受,见了姑娘好排解排解……老佛爷一向最疼皇后主子。”

这太监满嘴没一句实在话,嘤鸣懒得应付他,不过笑了笑,提袍迈进了慈宁门。

太皇太后在西暖阁召见,暖阁南边的一溜大窗户都镶着玻璃,错落放了一层绡纱帘子。她匆匆看了一眼,没能瞧真周。很快迎面有人上前来纳福,“老佛爷正盼着姑娘呢,姑娘快进去吧。”一面招人来领走随行的松格,一面打起竹帘,将她引进了前殿。

宫廷是个等级制度极森严的地方,慈宁宫当上差的有六人,底下听差的太监宫女还有一二十。自打进宫门开始,每一处门禁上都有人侍立,这些人眼观鼻鼻观心站得笔直,绝没有一个动一动身子或抬一抬眼,时候久了,简直要怀疑他们是不是活人。

嘤鸣走到暖阁前,心里还微有些发憷。趁着侯旨的间隙站住脚定了定神,听见里头宫女回话,说纳公爷家小姐到了,太皇太后应了句“请进来吧”,她才举步迈入门槛。

慈宁宫内外都铺着毡,殿外用棕色,前殿按规制用红。暖阁里相对要松散得多,用回疆进贡的栽绒毯,织出狮子滚绣球的图案,踩上去脚下软绵绵的,像踩在云端。

嘤鸣目不斜视上前,暖阁里并不只太皇太后,陪坐的还有好几人,也不知道都是谁。反正甭管是谁,这刻所有人都在审视她,这些尊贵人儿的眼睛,比针芒还锋利。

但越是毒辣,她就得越从容。太皇太后坐在南炕上,素服的下摆平整搭在脚踏前,嘤鸣两手加额,恭恭敬敬叩拜下去,“奴才鄂奇里氏,恭请太皇太后万福金安。”

静谧的屋子里响起她脆生生的嗓音,十分镇定自若,一点儿都不露怯。太皇太后颔首感慨:“这声口多水亮,像鹂鸟儿似的……伊立吧。”吩咐跟前宫女,“快搀起来。”

嘤鸣起身,才大致看清在场的人。当然不是放平了视线打量,只能微垂着眼,拿余光去瞧。因着皇后新丧,宫里妃以下的须成服,慈宁宫和寿康宫的长辈们都着素服,不甚敞亮的暖阁里按序坐了四五人,有种窅冥沉闷的压迫感。

上首的太皇太后不是十分威严的长相,一般上了年纪的人,脸架子相较年轻时都要柔和许多。但若说慈眉善目,断断也谈不上,一个鞠养教诲了两代帝王的人,她在精神上所施以你的重压是无形的,无所不在。

至于底下两侧陪坐的,必然有皇太后和太妃,只是人多,无法判断谁是谁。原本她们把她传来,像看猴儿一样看她,也不让她感到多忐忑。然而这群人中间掺进了另一张熟悉的面孔,她望了一眼,心里便一颤——那是深知的母亲,果勇公福晋。

薛福晋站了起来,她一身缟素,面色很憔悴,大概是哭得太厉害了,眼睛仍是浮肿的。爱女骤然离世,对她的打击空前大,嘤鸣冲她蹲安,她扶了一把,勉强笑道:“老佛爷和太后、太妃们都是极和气的,你不必怕。”说罢引她给在场的每一个人磕头,说,“这位是太后主子,这位是敏贵太妃,这是荣太妃……”

姑娘行礼如仪,行动举止没得挑拣。敏贵太妃搁下茶盏,不无惆怅地叹息:“瞧见这孩子,就像瞧见了大行皇后。两个人身段差不多,一样得体,一样进退有度。”语毕抽出手绢来掖泪,“可惜了皇后,这样大好的年纪,天命不永……”

这是在提醒太皇太后勿走老路,别送走一个,又迎进来一个。

暖阁里的人闻言,自要应景儿纷纷抹泪,可也只有薛福晋哭得真切,哀声道:“贵太妃说得很是,这两个孩子差了两岁,擎小儿就好,常是两府里混着住,一对儿姐妹花似的。奴才家里子嗣运尚可,唯独姑娘运不旺。奴才夫妇好容易得了皇后主子一个,想让两个孩子做个伴儿,索性认了嘤儿做干闺女,成全她们姊妹的情谊。当初皇后主子进宫,嘤儿年纪还没到,两个人分别,别提多伤心。故而皇后主子不时传召她,也是念着她,不忍割断了姐妹的缘分。”

薛福晋说起往事,几乎控制不住要大放悲声,但忌讳目下情形,在嘤鸣安抚下略平了平心绪,这才又道,“诚如贵太妃说的,奴才见了这孩子就想起大行皇后,心里刀绞似的。可人死不能复生,事儿既然出了,也请万岁爷和老佛爷及太后节哀。总算老天待奴才不薄,皇后主子虽崩了,奴才还有这个闺女,瞧着她,也能略解解这丧女之痛。”

太皇太后点头,脸上神情也很哀致,怅然道:“事发突然,前几天各宫请平安脉,我还特特儿问了皇后脉象,都说不碍的,一冬都熬过来了,开了春天气一暖和,自是百病全消。可谁知……”一声长叹后还是温言劝慰,“你要看开些儿,人之生死自有定数,佛陀涅槃才得正果,何况你我。”说着转眼来打量嘤鸣,微微一笑道,“你也别拘着,坐下说话吧。”

嘤鸣蹲安谢恩,欠身在薛福晋身旁坐下,心里惴惴的,薛福晋一口一个“闺女”,不论是对她还是对齐家,都不算好事。

果然的,太皇太后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她身上,“纳辛是个有学问的,嘤其鸣矣,求其友声……这名字取得真窝心。人活一辈子,有的人为财,有的人为权,有的人为情,我料着能叫这个名字的,必定是重情重义的孩子。嘤鸣,你今年十八了?”

嘤鸣起身说是,“回老佛爷的话,奴才是四月里生人,再过两个月就满十九了。”

太皇太后听了,长长哦了声,“宫中大选的日子是二月初十,也就差了一个多月罢了。后来听说你身子不好,如今可大安了?”

当初纳公爷为了不让她参加三年一回的选秀,特往宗人府报病出缺,这件事若能含糊过去,倒不是什么大事,横竖钻空子的官员多了,不少纳辛一个。但若是宫里要追究,那事情就了不得了,降级、受申斥,都是往轻了说的。

嘤鸣知道兹事体大,更要谨慎应对,便俯首道:“谢老佛爷垂询。回老佛爷话,奴才十岁上曾有一回落水,后来得了哮喘的毛病。家里阿玛和额涅四处为奴才求医,上年偶然间遇上个游方的郎中,开了十剂药,把奴才的病势控制住了。只是病根儿还在,每年交了三九就要犯。捂得热乎些,不吹凉风还犹可,若吹了凉风,那就说不好了,连躺下都不能够,夜里得坐着睡。”

太皇太后点头,“宫里御药房有个扬州选上来的御医,叫周兴祖,最得皇帝器重,每月养心殿请脉必是他。他医术高超,从他手上治好的疑难杂症不老少,回头打发他上你府里去,叫他瞧一瞧,总要去了病根儿才好。”

这一说,激出嘤鸣一身冷汗来。只觉手脚都麻了,还得硬挺住不至失仪,呵着腰说:“奴才何德何能,让老佛爷为奴才的病费心。周太医是为主子们瞧病的,奴才人微福薄,不敢劳动。”

太皇太后却和皇太后相视一笑,曼声道:“你福泽深厚得很,仔细作养身子,将来好日子长着呢。”

至于后来是怎么走出慈宁宫的,嘤鸣已经想不起来了。她只记得人飘飘的,像离了魂似的,见到福晋第一句话就是“额涅,怎么办呢”,把福晋吓了一大跳。

作者有话要说:①老爷儿:太阳。

☆、惊蛰(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