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没说话,心道她失礼的地方多了去了,三番四次来责问印章的下落,横竖认定他是偷印的贼了。他沉了嘴角,手指在印章的棱角上摩挲,最后不过一哂,把印攥进了掌心。

嘤鸣那头呢,很快便上南门等候太皇太后仪驾去了。

大雨如注,浇得地上积水蹦起来老高,天擦黑的时候,太皇太后一行终于进了巩华城。老太太从车上下来,还是精神奕奕的模样,一眼就瞧见嘤鸣,好几天没见,分外热络。

“老佛爷路上辛苦。”嘤鸣上前蹲安,“奴才等了有程子了,好容易把老佛爷盼来了。”

那边太后下来,糊里糊涂的样子,说这么大的雨,怪吓人的。

是啊,又是雷又是雨的,赶上天黑赶路,这是宫里主子们从未有过的经历。嘤鸣说:“好歹平安抵达了,殿里酒膳都预备齐全了,老佛爷和太后过去吧,进点热的暖暖脾胃。”

太皇太后和太后被簇拥着往寝宫里去了,后边的主儿们下了车,恰好瞧见那道背影。

“瞧瞧这是谁,是咱们未来的主子娘娘不是?”四妃之首的顺妃一笑。

大家对这位出身显贵,将来又必定会充后宫的姑娘都抱三分酸涩,七分忌惮。

则嫔胆儿小,怯怯说:“先前光是听说进了宫,今儿才得见……”

“这面相,瞧着不难处吧?”康嫔还踮脚看呢。

怡嫔淡淡道:“那天慈宁宫花园里,我倒撞见一回,听她谈吐不像个刻薄的。老佛爷一双慧眼,若不好,能留在跟前?”

祥嫔酸溜溜道:“老佛爷准她随扈呢,咱们是真没法儿比。”

谁说不是呢,心都偏到咯吱窝去了,可也没法儿,谁让人家正落在这个缺上。其实老太太喜欢不喜欢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主子爷喜欢不喜欢。恭妃向来消息灵通,她对这位皇后预备人选还是持观望态度,“你们没听说么,立夏那晚上万岁爷罚她顶砚台了,后来哭着回去的。啧啧,只怕主子跟前落不得好,步了那位的后尘。”

那位指的当然是大行皇后,纳公爷和薛公爷两家的姑娘是手帕交,谁没听说过。当初薛皇后在时,这姑娘每年进宫两三回,都是来陪着说话解闷儿的。如今薛皇后归了天,轮着她进来了,进来自不必说,冲的就是继皇后的位分。

宁妃一笑,她的笑总是像猫,有种又冷又诡异的味道,“看来是个会来事儿的,瞧瞧把老佛爷服侍得多舒坦。我们旁支亲戚有个姨娘生的庶女,靠一张巧嘴糊弄人,常往嫁了人的姐姐家里串门子。后来姐姐死了,她做了姐夫的填房,下头人都说,她姐姐不中用的时候,就瞧见她和姐夫吊膀子了。”

这种话一说,在场的人脸上神色各异。怡嫔拿帕子掖了掖鼻子,囫囵解围说:“时候不早了,大伙儿都歇着去吧。明儿还有迁奠礼呢,仔细睡得晚了,明儿起不来。”

女人背后没什么好话,尤其是凭空掉下来的一座山,断了所有人再升一步的念想,在她们心里这座山就是千刀万剐的对象。嘤鸣知道自己未必受待见,她犯不着去求她们待见。她只要巴结住了太皇太后和太后,至于别的,爱谁谁吧。

仪驾都入了城,料着皇帝用不了多会儿就要来了,嘤鸣伺候太皇太后和太后用完了膳,冲太皇太后蹲安,说:“老佛爷,奴才全须全尾又见了老佛爷,您借我的万国威宁,我该还给您啦。”

太皇太后笑问:“可用上没有?”

嘤鸣腼腆道:“主子爷没亏待奴才,自然是用不上的。”说罢两手捧着,小心翼翼把玉印呈敬了上去。

太皇太后收回印,冲太后道:“我就说,皇帝断不会为难她的。又不是孩子闹别扭,兴许开头生分,往后就好了。”

太后也笑,“只当白操心吧,一切顺遂就好。”

真印还回去了,嘤鸣心里的大石头也落了地。她从殿里退出来的时候脸上带着笑,松格上来问:“都妥了吧?”

她说妥了,接下来就看皇帝犯傻,上太皇太后跟前讨骂去吧。

越想越高兴,自己未雨绸缪果真是对的,她就知道皇帝不会放过整治她的机会,一个人急于求成难免办糊涂事儿,一国之君耍小聪明,自己还挺得意。

雨势小了些,空气中有细碎的雨雾扑来,白天的暑气消散了,她走在廊上,脚步也轻快。

檐下灯火通明,走了一程,迎面有人过来,不消细看就知道是那个鬼见愁。她远远蹲了个安,退到一旁恭送,可是送了半天没送走,皇帝在她面前站定了。

她有点慌,不知道他要干嘛,迟疑地看了看松格。结果皇帝的嗓音从头顶上飘下来,冲松格说:“你先退下。”

松格一凛,呵腰道是,一眨眼就不见了踪迹。嘤鸣愈发感到彷徨,只得低着头恭聆圣训。

忽然磕托一声,有东西落下来,正落在她足前,她定睛一看,居然是那方印章。

这是什么意思?在她把真印交还老佛爷之后,还得领他这份情?嘤鸣迟蹬蹬抬起了眼,皇帝的面色依旧如常,咦了声道:“你的东西掉了?”

☆、第37章 夏至

真是不要脸到令人发指啊,她一向以为皇帝是个冷酷且坚定的人, 没想到竟是个傻子!昨儿夜里一张雷公脸, 打死也不承认他派人摸走了她的印, 直到两个时辰前也还是一口咬定不知印章的下落, 怎么这会子又拿出来了?是良心发现了?还是不愿意闹得一天星斗, 让太皇太后着急?

宫里两个月的吃瘪生涯, 教会了嘤鸣万事要做两手准备。那枚“万国威宁”太要紧了,比她的性命更要紧,她那天交代松格把印缝进衣角,当时的确没有思量太多。后来夜里静心一琢磨, 不成, 皇帝既然知道有这枚印章在, 必要拿此做文章。因为他实在太缺德了,所以她必须在他发难前挖好一个坑让他跳进去,否则这五天多难熬!

坐在桌前, 摊开了双手, 其实她同海银台还是很相配的, 海银台会制作烫样, 她会篆刻印章。

纳公爷对于子女的教育可算一视同仁, 府上有专为女孩儿准备的西席, 从四书五经到装册刻章, 甚至连造纸她们都学过。嘤鸣那时候旁的将就, 唯独篆刻做得极好, 不论是大篆小篆还是金文战国, 只要有印石和刻刀,她都能照原样拓下来。

这个玉石龟纽印,要做赝品其实并不难。她找到了董福祥,他常出宫行走,不说找到完全类似的印石,有个六七分像,她就能有法子蒙混过去。

董福祥毕竟是收了纳公爷好处的,况且淘换印石刻刀都是芝麻绿豆的小事儿,完全不足挂齿。他花两柱香的工夫上琉璃厂转了一圈,足给她淘换了十来块差不多颜色的玉石,当然论质地定是没有御用的好,他说:“姑娘先使着,倘或觉得不好,我再给您想辙。”

于是接下来的两天,嘤鸣都在费心打磨这面印,每一处都是照着真品一丝一毫地拓。但毕竟是英宗皇帝的御赐,也不敢分毫不差,于是在龟纽的背花上有意留下一点瑕疵,回头皇帝万一拿她仿制圣物做文章,她也好有说辞。完工后两面印章放在桌上,让松格辨认,松格看了半天,“差不多,分不出真假来。”

要分还是分得出来的,嘤鸣拿起真印就光看,那玉是有纹理的,点点如飘雪。假的不过是最寻常的玉石材料,不及真品通透,分量也比真品略轻。不过这面印是太皇太后珍藏,皇帝也未必见过几回,他又心高气傲,以为天底下没人敢糊弄他,人一旦自大,就容易受骗。

两方印,藏了两个地方,一方在她荷包里,一方缝进了衣角。头所有耳报神,她有意关着窗嘱咐松格,让她把针脚缝密实些。松格嗳了声,在印的一圈加了一道灯果边,要拆得费九牛二虎之力。不过这点小手段根本难不住皇帝的好奴才们,他们很仔细地把针脚一道一道挑开,把印从里头掏了出来,回御前复命去了。醒来后的嘤鸣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没了才好,没了皇帝才能自以为拿住了她的死穴,让他暂且得意上两天。

“这是什么?”她轻轻一笑,“不是奴才的东西啊。”

皇帝的眉几不可见地一蹙,“不是你的?你再仔细看看。”

嘤鸣说:“真不是奴才的,奴才不认得这个东西。”

皇帝疑惑地看着她,觉得这其中一定有诈。先前还哭着喊着想讨回去,怎么这会儿又不认了?这印关乎她的脑袋,难道她疯得连脑袋都不要了?

“齐嘤鸣,你究竟在打什么鬼主意?”皇帝负手问,“你才刚还来问朕讨的……”

嘤鸣仍旧笑眯眯的,“可万岁爷也说了,印不在您那里,所以这是打哪儿来的?”

皇帝面色愈发阴沉了,不说话,只是森森看着她。

嘤鸣还是有点害怕的,她忙把印捡了起来,两手恭顺地往上敬献,“这方印既然在万岁爷手里,就请万岁爷交还老佛爷吧,横竖奴才已经告过罪了。”

皇帝不明白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纳罕太皇太后竟连这么大的罪过都能轻饶她,这样的宠爱未免过头了吧!

她还在笑着,可见这印的丢失并未对她造成切实的伤害。难道印章有诈?皇帝的脑子重重被击打了一下,那么她先前接连来讨了两回,是有意在他跟前耍猫儿腻?

皇帝没去接,最后还是她把印放在他手里,垂首说:“奴才告退。”脚下跑得飞快,还未等皇帝反应过来,人已经不见了。

“万岁爷来了?”米嬷嬷在门前唤了声,转头向殿内禀报。皇帝不便再停顿了,将印握在掌心,转身往前殿去了。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休息了一阵儿,精神头都很好,皇帝进门垂袖请安,太皇太后忙招手,“不要拘礼,来坐着吧。”然后问迁奠礼和永安大典准备得怎么样了。

皇帝说:“都妥帖了,纳辛办这种事还是很上心的。”

皇太后说可不,“瞧着两个孩子的面儿,他也要尽心不是?我如今看,大行皇后定也是个好孩子,否则嘤鸣怎么能同她那么好呢……”这算真正的爱屋及乌了,太后的爱恨就是这么简单。

太皇太后垂着眼,抿了口茶,“过去的人,就不必再提了。”说罢又笑着问皇帝,“这一路顺遂?嘤鸣伺候得还好?”

提起那个名字,皇帝有点迟疑,略顿了下才道:“她没规没矩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仗着皇祖母和皇额涅疼爱,就不把朕放在眼里。”

此话一出,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不明所以,“怎么的呢,她在咱们跟前一口一个说你好来着……”

皇帝听了冷冷一笑,心说她那是憋着坏吧,彼此都快水火不容了,她还能说出他的好来,可见是个多么两面三刀的人。

皇帝略正了正身子方道:“她这一路上言行出格,对朕也不恭,不过是因皇祖母赏了她一面‘万国威宁’,才敢如此有恃无恐。”

皇太后觉得皇帝有些小肚鸡肠了,他是皇帝,一个姑娘能如何对他不恭?嘤鸣进来笑嘻嘻说万岁爷没为难她,皇帝倒好,告了半天的状,难道这世上还有人敢在他跟前放肆不成!

“她是姑娘,你要让着她点儿。”皇太后刚想开口,太皇太后抢在她前面说了话,“你瞧民间那些大小家子,哪家不是男人让着女人?女人有小性儿,男人不能有,男人大丈夫要胸怀宽广,心里连万里江山都容得下,容不下一个撒野的女人?况且我瞧嘤鸣也不是个不知进退的……横竖你这回是好的,我瞧出来了,你规矩重,她才进宫的,就要这样担待方好。这回大行皇后永安,满朝文武那么多的眼睛瞧着,薛尚章在,纳辛也在,应当怎么办,你心里要有数。我和你皇额涅不是一心向着她,只因先头走过一个皇后,这个要更仔细。咱们是瞧她皮实,心境也开阔,这样的姑娘,放在后位上正合适。”

皇帝低头道是,仔细琢磨一下太皇太后对她的评价,皮实是真的皮实,怎么收拾都越挫越勇。他轻轻拢了一下手,棱角压着掌心,印章也捂热了。复缓缓道:“皇祖母和皇额涅为朕的事操心了,为了给她壮胆儿,连皇玛法的印都拿出来。可这印是皇祖母的宝贝,交给她实在叫人不放心,万一弄丢了……”

太皇太后笑道:“哪里丢得了,她这样的仔细人儿,怎么能不知道这印的要紧。想是这一路你们处得极好,她也放心了,着急把印还了回来,说放在身上提心吊胆不敢睡觉。”

皇帝的心往下沉,半松的手重又握紧了,咬牙说是,“这样最好,印还回来了,朕也放心了。时候不早,请皇祖母和额涅早些安置,明日迁奠礼,送大行皇后梓宫入宜陵,又免不了一顿颠踬,歇足了,明儿才有精神。”

皇帝行了礼,缓步退出寝殿,半道上张开手看那面印章,越看越恼火,这辈子没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险些在太皇太后跟前折了脸面。这个二五眼,煞有介事的装了两天,不过是为最后看他出洋相。好在他有所察觉,否则岂不是着了她的道?

边上侍奉的德禄惴惴不安,嗫嚅着:“万岁爷……”

皇帝忽然站住了脚,冲假山方向狠狠把手里的东西砸了出去。真是好大的本事,赝品做得足可乱真,他明明见过那方印的,为什么会被她蒙骗,可见必是她花了大心思!更可恨的是到最后还在给他下套,说自己已经向老佛爷告过罪了,请他把印章还回去。要是当真还回去,太皇太后会是什么表情?太后又会是什么表情?皇帝简直不愿想象。

这种人该凌迟处死啊,还留着干什么?皇帝从未感觉自己的尊严被如此践踏过,并且这种践踏让他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他开始在廊下慢慢踱步,这种气闷已经有五六年没有体会过了,上次还是忠亲王人后称他“黄毛小儿”的时候。当然,忠亲王最后被他砍了脑袋,家产全数抄没,家人也削籍为奴罚到长白山挖参去了。政敌可以这样处置,可面对一个女人,他居然感到束手无策。

德禄壮了壮胆儿才上前来,“主子爷,暂且忍了吧。眼下是皇后娘娘入葬的当口,在这儿闹起来不好。行宫里留守的奴才嘴不严,要是走漏了风声,有损主子威仪。主子要撒气,等回了宫再说,到时候您罚她顶三块砚台,还不成吗。”

皇帝沉默着,半晌才冷哼一声,“你去传朕的话,明儿让她一块儿扶棺下去。那里将来也有她的位置,让她下去认认地方。”

德禄垂袖道是,招手让三庆上来伺候,自己带着令儿往围房去了。

敲敲门,屋里的灯还亮着,里头人问“谁呀”,一道人影移过来,投在窗户纸上的黑影由丈二金刚,缩减成了普通大小。

德禄说是我,“嘤姑娘,德禄求见。”

松格过来开门,有点惶恐的模样,“徳管事的,这会子来,有事儿吗?”

德禄说有事儿,看见嘤鸣慢慢过来了,他讪讪笑了笑说:“嘤姑娘,万岁爷打发我来传话,明儿大行皇后梓宫入地宫,万岁爷命您一块儿扶棺下去,说让您……认认地方。”

嘤鸣一惊,“那还让上来吗?”

这个问题问的德禄也懵了,他琢磨了下道:“应该还是会让您上来的,毕竟老佛爷和太后都在不是,主子也不会就这么把您封在地宫里的。”

嘤鸣松了口气,松格一副庆贺她大难不死的模样,说:“下去就下去吧,万岁爷不也下去吗。”

嘤鸣抿唇笑了笑,对德禄道:“替我回万岁爷一声,就说奴才领命,谢万岁爷恩典。”

德禄嗳了声,转头走了,松格瞧了她主子一眼,“万岁爷这是在吓唬您呢。”

看来今儿气得不轻,带她下去认地方,分明有恐吓的意思,不过这种恐吓她不怕,老挨欺负也不是办法。就拿这回的印章来说事儿,他是等她伺候完老佛爷出来才还她的,这就说明他确实没安好心,虽然不至于真要她脑袋,但想让她获罪,是千真万确的。

气吧?恨得牙痒痒吧?来而不往非礼也,技不如人是他活该。虽说这么做会冒一定风险,可能招致他往后更猛烈的回击,但她已经做好了准备,不能这么下去,要不真成第二个深知了。

松格惴惴的,问主子:“您怕不怕?”

嘤鸣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怕了他就不整治我了?较劲这种事要不慌不忙,自己不能着急上火,也不能生闷气,毁了自己的身子。送皇后娘娘下去,倒也好。她进宫后我就没能好好陪过她,明儿送她最后一程,也算尽了我的意思。”

她明白让她认地方,后头最大的隐喻就是她甭想跳出后宫,死了也得葬进他的地宫里。这个坏胚子,也就仗着自己是皇帝了。

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钦天监定好的日子,倘或遭遇坏天气就得延后,所幸四更的时候东方泛出晴朗的一丝天光来,雨也停了,枝头被雨水冲刷后,泛出一层油绿的光来。嘤鸣早早洗漱完了,上太皇太后殿里候着,伺候太皇太后擦牙洗脸。膳房送吃的来,她有幸蹭了顿滋润的,笑道:“在老佛爷身边,奴才吃饭也吃得香甜。”

太皇太后只是笑,知道她随扈日子不好过,怜恤道:“可怜见儿的,这一路多辛苦,等回了宫好好滋补滋补。”

嘤鸣掖了嘴,软语道:“老佛爷,今儿奴才不能陪在您身边了,万岁爷让我扶棺呢。”

太皇太后愣了下,随即点头,“你主子是顾念你和大行皇后的情谊,亏他想得周到。”

嘤鸣笑了笑,心说到底是嫡亲的祖孙,无论如何都能替皇帝的缺德行径找到冠冕堂皇的借口。

“那奴才过会子就随侍万岁爷了,等大葬礼成,我再回来伺候老佛爷。”

太皇太后道好,让米嬷嬷送了两个护身符来交给她,切切叮嘱:“底下阴气重,虽说有太监和王大臣一道送灵,我终究还是不放心。你带着这个,大出殡前我让她们去雍和宫大喇嘛那里求的,交一个给皇帝,你们周全最要紧,记着了?”

嘤鸣接了写满经文的明黄色小三角,蹲了个安说是,然后退出来,往皇帝的寝宫去了。

皇帝也早早起身了,已经见过一拨办事的大臣,正坐着喝茶。见她来了轻飘飘一瞥,照样不放在眼里。

嘤鸣把太皇太后给的护身符呈上去,“老佛爷说的,一定让万岁爷带着。”

三庆接过来转呈皇帝,皇帝收进袖袋里,一句话都没说,起身走了出去。

☆、第38章 夏至(2)

这是不想搭理她啊, 嘤鸣瞧了三庆一眼, 笑得很坦然。

这样可太好了, 要是能一辈子不搭理她,她就能长命百岁地活下去,别提多自在。有些人真是不知道自己有多招人烦, 要不是仗着身份,谁愿意待见他!狗屎一样的脾气,鼻子眼儿长在头顶上,还以为天下人都眼热他, 都想巴结他呢。嘤鸣有时候真恨自己长在这样的世道里,生来就是帝王家的奴才。婚事不由自己做主, 人生也不由自己做主,连将来死了愿意葬在哪里也是别人说了算,想来真无趣。可是好死不如赖活, 又没胆儿和这人间来一场诀别, 只好继续忍耐着,继续在皇帝的淫威下苟活。

皇帝不想理会她, 她不能扭头就不干了, 回头扶棺的时候不见她, 一气之下把她抓来封进地宫就不好了。所以她得忍辱负重跟随他, 就像御前的太监们一样, 不管受了多大的委屈, 都得巴巴儿抢着伺候, 笑脸相迎。

大行皇后的梓宫从巩华城殡宫发引, 也是声势浩大,官员们跪送,仅仅巩华城内就有百余人。还有更多的,诸如各旗仪仗、王公大臣、内外命妇等,都在皇陵神道两掖静候。梓宫进陵寝中门,奉安在方城前的芦殿里,设册宝于左右神案上,然后就是三跪九叩各项大礼。

嘤鸣这期间也在叩拜的队伍中寻找家里人,她是随皇帝走的,因此御路两旁伏地跪迎的一一都会从眼前经过。可惜都是一样的发式,一样的朝服和缌麻孝衣,放眼望去分不出谁是谁。她不由泄气,就是那轻轻的一叹,招来皇帝冷冷一瞥。她吓了一跳,再不敢拿眼睛乱瞟了,老老实实低下头,随驾进了芦殿。

落葬的礼仪很繁琐,礼部献酒、读祝、焚帛,要花上两个时辰。不过相对前朝已经大大节省了时间,前朝梓宫奉安方城芦殿必须停满一日,次日才能落葬。本朝几乎是当天把礼做周全后,钦天监点个时辰就能下地宫了。

一行大臣出列,上前捧大行皇后神牌供奉隆恩殿中暖阁,为首的是深知的父亲。薛公爷的精神看上去还好,刀眉鹰眼仍有凛冽之气。其实他和皇帝是同一类人,人前毫无破绽,人后各有脾性。所不同的是薛公爷总算还让她看到一点舐犊之情,而皇帝呢,除了人前人模狗样,人后又奸又坏,就再没别的了。

回首望一望,到现在才有机会打量这宜陵的景致。皇陵自然是宏阔壮丽的,但建在山野之间,总有潮湿阴森之感。这是皇帝的万年福地,不知他自己看着作何感想,所以帝王家真是奇怪,那么早就安排好了自己的归宿,仔细想想,难道不可怕吗?

如果当真补了深知的缺,将来她也要来这里,皇帝让她认地方,真是充满了敌意和恶意。再者他命她扶棺,大概就是让她无法同家里人诉苦吧。福晋和侧福晋必受太皇太后礼遇,会传到跟前来叙话,若她在太皇太后身边,母女间还能好好见上一面。现在可好,陵寝不能擅自走动,她必须寸步不离留在御前,随时准备钦天监点卯。

皇帝呢,享受她无法鸣冤,无法诉说的痛苦。她总在眺望方城百步外的命妇方向,可惜了,路途不远,今生无望,她现在八成很难过吧?

皇帝眼里含着一点微凉的光,垂眼扫了扫她,志得意满。

“大葬礼毕即刻回京,你仍旧随扈,不许胡乱走动。”

嘤鸣闷闷应了声是,“可奴才先头说了,要回去伺候老佛爷的。”

皇帝简直要冷笑,“皇祖母在宫里生活了四十多年,你进慈宁宫不过两个月罢了,真当自己那么要紧呢。老佛爷跟前不必你伺候,自有米嬷嬷等人照应。”

嘤鸣没法子,想了想又道:“那奴才的丫头怎么办?”

那个和她狼狈为奸的丫头?皇帝的目光投向远山,寒声道:“自身都难保,还想要丫头伺候。你做下的恶事自己死还不够,还要拖上丫头,你天良何在?”

皇帝的本意是想说她的良心被狗吃了,但自小深固的良好教养让他不能口出秽言。既然语言表达不了,就用轻蔑的神情表示,可惜嘤鸣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掖着手说:“大行皇后阴灵不远,会保佑奴才的。”

拿大行皇后说事,皇帝的面色倏地就凉了。他哼了声,转身便走,走到哪里去呢,芦殿就这么大,自然是走到礼部那头听他们念《行状》①去了。

万岁爷情绪近来容易波动,德禄觉得一定是天气燥热的缘故。他偷偷觑了觑嘤姑娘,她只是低着头,似乎在想事儿,又似乎不在想。忽然抬眼朝他看过来,瞧这眼神有话要说。德禄慢慢挪过去一点儿,问姑娘有什么吩咐?嘤鸣说要找松格,松格是跟她进宫的,在内务府没有名录,不算正经宫女,哪头都不沾边。万一走丢了,恐怕连找都找不回来。

德禄哦了声,“姑娘放心,早前我就安排好了,她和御前的在一块儿呢,丢不了的。回头等您上来了,她照旧在您跟前伺候。”

嘤鸣松了口气,发现皇帝虽不怎么样,但底下的太监办事确实周到。顿了顿又问:“您看见我们家福晋和侧福晋了么?”

德禄摇头,“人太多了,外头都是诰命们,瞧不真周。您别急,瞧不见不要紧的,等回了宫,求太皇太后恩典,让两位福晋进宫会亲就是了。”

进宫会亲,算会的哪门子亲呢。嘤鸣嗳了声说罢了,“永安大典要紧,一切容后再说吧。”

话音才落,神案前传来叮地一声脆响,那是起灵的信号。梓宫最后升龙车,用的是五品以下官员,那已经算逾制了,是给薛尼特氏极大的尊荣。

嘤鸣扶梓宫走出芦殿,皇帝所谓的扶棺只是一种说法罢了,下墓道的时候前有十名太监执灯引路,皇帝只在梓宫左侧略错后一些,身体断不会有任何接触。梓宫后有钦点的王大臣们随行,也是极壮观的队伍,慢慢地,走向地宫最深处。

地宫里早燃了灯,里头极大极开阔,俨然就是个地下宫城,有正殿,有东西庑房,甚至有神厨神库和井亭。只不过一切都是冷硬的,安放梓宫的石床雕着莲花纹,设于正殿上首最左侧。其他位置自然都空着,与之相邻的那块地方是皇帝的,皇帝右侧,自然是下任皇后的座儿。

梓宫安放上石床,撤出龙车,皇帝看了嘤鸣一眼,复一瞥右侧的位置,暗示她就算再扑腾,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嘤鸣知道他这是在报复她,虽然心头乱蹦,脸上绝不会表现出来。永安大典到这里就差不多算完成了,往后深知得一个人住在这冰冷的地方,也许再过几十年,好容易等来一个作伴的,一看还是这个死对头,真是越想越觉得凄凉。

嘤鸣心头惨然,回身的时候看见薛公爷眼里含着泪,但神情却坚硬如铁。深知的死他要找个对象怨恨,这人还有谁呢,必定是皇帝。

皇帝的视线划过去,在薛尚章脸上略一停顿便调开了,前后不过短短一瞬。然而那种眼神才是刻骨寒冷,是能让嘤鸣忌惮天威,跪地求饶的。她才知道皇帝往常对她的态度,不过是对不起眼的猫儿狗儿的态度,她在他跟前根本不值一提,他的对手是远高于她的,让她望尘莫及的那一类人。

送灵的慢慢又退出了地宫,皇帝是不看掩封的,由御前的人簇拥着直去隆恩殿,在大行皇后灵前上了一炷香。往后的朝岁供奉,由守陵太监承办,大行皇后的一生就此终结。如果说再有被提及,大概就是后世帝王对她加谥时吧。直到加满十六字,变成繁复冗长的堆叠,串联起来高高供奉在神牌上,也就完了。

嘤鸣看着线香顶端一星微茫明灭,想起深知十四岁那年,坐在树下打络子的模样。阳春、细柳、桃花面,真是嘤鸣见过的最鲜活的一幅画儿。深知是小巧秀美的长相,笑起来有孩子般的天真,她说:“嘤鸣,我给你打个好看的,回头坠在辫梢上。”第二天嘤鸣就收到一条绀红的络子,拿茶褐的线编了万字纹样束住,底下坠了冰种的玉珠,打在辫子上,一路走,一路有琅琅的脆响。

后来深知进了宫,那条络子她一直舍不得用,藏在一只锦盒里。深知崩逝前半个月她拿出来看,不知怎么绳结散了,当时她心里就不大受用,惴惴的,总觉得要出什么事儿。有时候预感真的太灵验了,那天早上她母亲摘了首饰进来告诉她,深知没了,那时的心境她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像个噩梦似的,总也醒不过来。

眼下一晃快三个月了,她没有像别的皇后那样,在殡宫停上一两年,因为陵地是现成的,只需日夜赶工筹备就可以了。大概是为了不妨碍继皇后的册封吧,把人下葬后就是一个新开始,后宫的主子比皇帝着急。

隆恩殿礼毕,日头还挂在天上。所幸山林间树木多,尚且有遮挡,也感觉不到多炎热。横竖巩华城不会再去了,这就预备回京,嘤鸣看见一群人簇拥着太皇太后过来,顿时一阵惊喜,在皇帝身后轻轻叫了声万岁爷。

就是那轻轻的一声,无端在皇帝心上掐了一把,一种从未有过的忐忑从某一点扩散开来,通向四肢百骸,冲得他有点慌。皇帝的神色倒没有什么大变化,眉却紧紧拧起来,因为这种不安让他无所适从,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他没有应,微微转过头,算是听见了她那一声唤。

嘤鸣盯着太皇太后身后的人,定了定神道:“奴才的两位母亲来了,请万岁爷准奴才说两句话。”

既然人都到了跟前,再强拦着说不过去。那些外命妇们向他行礼,有福晋,也有出降的公主和长公主们,皇帝和声道:“伊立。”见那个二五眼还巴巴儿等着他答应,他无可奈何,只得准了。

福晋和侧福晋笑着等她过去,她们都是体面人,在大庭广众下绝不乱了手脚,做跌份子的事儿。

嘤鸣含笑给她们请安,说:“额涅,奶奶,你们都来了。”

侧福晋不像福晋有诰命在身,按理说是不应当出席的,但她为了见一见嘤鸣,求福晋上报作为随侍身份,参加了这场永安大典。她上下打量闺女,见嘤鸣一切都好,才稍稍放心了些。可想起之前的顶砚台事件,心里又觉得不怎么舒坦了。

然而这种场合,不容她们说体己话,侧福晋只有问她:“姑娘一切都好?”

嘤鸣说是,“奶奶,我一切都好,请家里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