嘤鸣臊眉耷眼听他歪曲,心里很不是滋味。

“主子的难处,奴才何尝不知道,白天日理万机,到了晚上还得填主儿们的亏空,要数辛劳,天下没一个人赛得过您。其实奴才也是知书达理的,”她万分真诚地说,“奴才盼着主子龙马精神,您每回翻牌儿,奴才都替小主们高兴呢。头一回宁主子的事是奴才错了,二回是您自己叫去的,也怨不着奴才。今儿呢,您不是都让怡嫔坐下了嘛,奴才惯会看眼色,料着八成是要留怡主儿伺候……您瞧,奴才回回都真心实意盼着主子遍洒甘霖,不敢存半点私心。至于回回砸锅,里头还是您的缘故居多,奴才不敢担这个罪名。”

所以什么是小人嘴脸?这就是!还惯会看眼色,她到底长了双什么眼睛?该不是鸡眼吧!

皇帝冷笑连连,“你可真说得出口啊,如今全是朕的不是了?朕问你,你头回收了宁妃八钱银子,这回又收了多少?”

嘤鸣说没有,“这回奴才一文钱也没收,您可以传问瑞生和我跟前丫头。从昨儿到今儿,奴才不是在养心殿就是在他坦,没和任何人有过接触。”

“一文钱都没收?”皇帝品咂出了更叫人气闷的真相来,“看来你拿朕走了回人情,打量朕不知道?齐嘤鸣,你可真是丧心病狂,什么丧良心的事儿你都干,难道你就不敬畏凛凛天威,不怕朕要了你的脑袋?”

这大概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吧,遇上了这么个胡搅蛮缠的主儿,简直像秀才遇到了兵。做奴才的,最要紧一宗就是学会揣摩主子心思,她琢磨了半天,最后迟疑地问他:“主子不悦,难道是觉得自己越来越不值钱了?”

这下皇帝又给气得噎住了,他捂着胸口冲她指点,颤声说:“好……好,齐嘤鸣……算你厉害,你给朕等着!”

类似这种恐吓一向十分奏效,因为越是未知越是恐惧。嘤鸣膝头子一软,“奴才又说错话了……”

“站着!”皇帝见她要跪,厉声道,“你多番对朕不恭,以为一跪了之就能赎罪?朕用不着你跪,自有法子惩处你。现在你给朕滚出去,还戳在朕眼窝子里,是想气死朕?”

就这样,嘤鸣被骂出了又日新。迈出前殿的时候看见德禄站在门外,双眼空洞地望着天幕,她唤了他一声,“谙达?”

德禄点点头,“您看这天棚,做得真大真精细。”

嘤鸣也抬眼瞧了瞧,由衷地表示赞同。

“那您叩谢万岁爷天恩了吗?”德禄悲伤地说,“毕竟这天棚是为您才搭的。”

关于这点嘤鸣还是很感激皇帝的,万岁爷日理万机,能想得如此周全,哪怕是为了逼她每晚上夜,也该好好谢谢他。可刚才的会面不是不欢而散了么,她干笑了下,“先头我给忘了,本想向主子道谢的,可怹老人家瞧我又不顺眼,把我给赶出来了。”

德禄依旧很悲伤,“您这么的,会伤了主子的心的。”

嘤鸣怔了下,发现事态严重,小打小闹可以有,真是得罪得太过就不好了。想了想,重又折回明间里,隔门叫了声万岁爷,“多谢万岁爷顾念,给奴才装了天棚,往后奴才就不怕有虫子啦。”

结果里头闷声一哼,“别给自己找脸了,谁说装天棚是为了你!”

嘤鸣又碰了一鼻子灰,退出来冲德禄笑,“谙达您瞧,主子说不是为我,那我就心安理得了。今儿又叫去,横竖夜里没有差事,我收拾收拾,这就下值啦。”

德禄说别呀,“您回头所不也闲着没事儿吗,还是留下吧。过会子主子要上南书房,小富今儿也不知道好利索没有,万一不成事,不还得劳您大驾吗。”

德禄也算为主子鞠躬尽瘁,这二位的相处实在太熬人了,鸡同鸭讲已经不算事儿了。要是没有他们这帮人的斡旋,这会子该是水火不容的生死仇家吧!好在嘤姑娘是个爽快人儿,见推脱不了就应下了,横竖后殿这会子无事,她是个心底没有尘埃的脾气,挑了个于己最舒服的活法儿,上前头卷棚底下纳凉去了。

嘤鸣到时,三庆和松格都在,军机处当值的太监送折子来,忙里偷闲也和他们聚在一块儿闲谈,说的都是宫外的事儿。谁家和谁家又结亲了,谁家丈母娘把女婿打开了瓢,一边说一边直乐。见她来了,忙插秧打了个千儿,笑道:“给姑娘请安啦。奴才天天儿在值房伺候公爷,公爷可念着姑娘,才刚还说,要是见了姑娘,让给姑娘带个好儿。今年庄子上的山矾收成不错,福晋腌了两罐子,等什么时候递了牌子进宫,给姑娘带些来。”

嘤鸣含笑点头,说谢谢谙达,“请谙达带话给我阿玛,我在御前一切都好,请家里不必惦记我。”

宫里要传口信,不是那么容易的。上回在巩华城她就和纳公爷商量好了,要是家里使劲儿了,逢有人传话问好,一应以山矾收成不错来指代。嘤鸣听着那句话经别人转述过来,心里有些五味杂陈。家里终究还是愿意她当皇后的,尤其是上回春吉里氏晋封了贵妃,八成把一家子都惊动了。宫里主子们自有他们的算计,皇后的位分是他们下的大饵。嘤鸣对于能不能当皇后倒没有执念,只觉得纳公爷能渐渐脱离薛尚章是好事儿,皇上跟前别落个无药可救的恶名儿,将来也好有抽身的机会。

那头小富从养心门上进来,佝偻着身子,一副余痛未消的模样。到了大殿前的台阶上,踮着脚尖朝里边望了眼,发现人都在抱厦里呢,拐个弯儿就进来了。

“唉,吃坏了肚子,真耽误差事。”他边说,边朝嘤鸣垂了垂袖子,“听说昨儿夜里姑娘替我上夜了,真是谢谢姑娘。我身上原还没好呢,今儿夜里可不好意思再劳动姑娘了。”

德禄对他嗤之以鼻,“我说什么来着,让你少吃两口,你不听我的。这会子过来当差,没的在主子跟前现眼,半道上要出恭,来不及给你预备官房。”

大伙儿听了都笑,小富啐他胡扯,正要打闹起来,听见德禄站在廊庑底下咳嗽。众人立时肃静下来,该当值的都不敢逗留,全回各自值上去了。

嘤鸣呢,觉得小富回来了,就没她什么事儿了,打算等皇帝离开养心殿,就带着松格回头所。谁知德禄又带了皇帝的话来,容长脸上硬挤出了一点为难的笑,说:“姑娘,万岁爷让我问问您,您觉得这天棚好不好?”

嘤鸣说:“好呀,我还没见过这么精巧的天棚呢。”

“那姑娘知道这天棚是干什么用的吗?”

通常这样浅显的问题背后必定暗藏玄机,嘤鸣回答的时候有些提心吊胆,她往上瞧了眼,迟疑道:“不是挡蚊蝇用的吗?”

德禄说是,“正是挡蚊蝇用的。主子说您在里头□□逸了,不知道人间疾苦,今儿主子要在南书房和大学士议讲,主子让您夜里自己个儿挑着灯,站在内右门外等主子回来。”

松格觉得不太对劲儿,踌躇着问德禄:“万岁爷的意思,是不让我们主子在天棚里头接驾,要上天棚外头去?”

德禄沉重地点了点头,“万岁爷不回来,不许姑娘挪窝。回头还要给姑娘画个圈儿,要是姑娘不遵旨,就把姑娘绑在箭亭底下,四周围点上灯,给姑娘照亮。”

这下子嘤鸣傻了眼,“万岁爷说让我挑灯等着?”

德禄说没错儿,然后同情地冲她笑了笑,“姑娘,其实蝲蝲蛄也没什么可怕的,您要是瞧着恶心,闭上眼睛就完了。”

嘤鸣这会儿腿肚子开始转筋了,要提灯招虫,还不许她躲?她就说呢,叫他发现了一个弱点,哪有不利用起来的道理。鬼见愁到底还是原来那个鬼见愁,甭管什么时候,都改不了睚眦必报的臭脾气。

☆、第53章 立秋

皇帝做什么都极有章程, 他既然下了令要嘤鸣在内右门外候驾,就必须把这项诏命贯彻到底。

三庆撅着屁股, 拿一块碎砖在乾清宫广场上画了个大大的圆。他当年是箭亭里伺候宗室子弟练骑射的,对画箭靶子极有经验, 给他一张大纸, 他抡圆了胳膊就能画出一个标准的圈来, 因此这回画地为牢,他当仁不让。

皇帝站在圈子前打量了两眼,觉得这个圆堪称无懈可击,既容得下一个人, 又不至于让她有过大的走动空间。他笑了笑, 这就是得罪他的下场。自从上回巩华城之行后, 他就没有真正难为过她, 就算她再出格,他至多开解自己一番, 也不和她认真计较。为什么会这样,无非是他心里有她,不愿意再欺负她。可她呢,麻木不仁,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一个过去专给她小鞋穿的人,为什么忽然能那样宽待她了。她不明白他的不忍心, 也许还以为是他认输了……这么一想, 皇帝觉得很不舒坦, 这回非要给她点厉害,一则拨乱反正,在她面前重立不可欺的威严形象;二则让她再回味回味,受人挤兑的日子多难熬,别因为他的纵容,忘了天高地厚。

“站进去试试。”皇帝饶有兴致地说,仿佛在让她试一件新衣裳。

嘤鸣倒也没说什么,安然地立在圈子里,低头看了看,夸赞三庆:“这圈儿可画得真圆。”

三庆笑得有点难堪,可别因自己动了手,叫姑娘记仇。他也不知道眼下境况该怎么安慰她,便呵腰说:“姑娘试试吧,要是大小不合适,我再给您重画一个。”

嘤鸣说不必,“就这么的吧,挺好的。”说着向皇帝蹲了个安,平静地接受了这项安排。

心里必定不好受吧?皇帝撇了撇嘴,谁让她不懂得顺杆儿爬。人要是会服软,就少吃好些亏,也不会闹得有天棚不能受用,站在外头喂蚊子。

最后一缕日光从宫墙顶上沉下去了,但老爷儿的余威还在。宫里到处是墁砖铺就的地面,砖头吸收了热量,人要一动不动站在上头,能感觉到一蓬蓬的热气围着小腿肚打转。但即便是热,中暑应当是不至于的,皇帝就算捉弄她,也不会没轻没重,毕竟这人过不了多久要成为他的皇后,因此罚她也得选在太阳落山,宫门下钥之后。这么着既不伤了她的身子,也不让后宫其他嫔妃有机会看她的笑话。

一切准备妥当了,皇帝着重又吩咐了一句:“不许有人陪,谁敢多管闲事,朕诛她九族。”说罢瞥了松格一眼,吓得松格眼前金花乱窜,差点背过气去。

嘤鸣说是,放眼瞧了瞧,天光一寸寸暗下去了,不远处的乾清门上了灯笼,一列太监举着撑杆走过,侍卫们也换了班儿。这些乾清门侍卫是御前一等侍卫,里头大多数见过她在黄幔城里生火炖粥的样子,所以这回她又挨罚了,他们应该也见怪不怪。

她自己安慰了自己一回,十分随遇而安。皇帝没见过这种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的人,想起上回让她顶砚台,她也是宁愿跪死也不肯求饶,那时候就知道她不好揉搓。这回呢?见了一只虫子就喊断了嗓子,要是引来十只八只,那模样大概都没法看了吧!

皇帝牵着一边唇角哼笑了声,转身便往乾清宫去了。德禄在后头跟着,边走边回头看,小声道:“万岁爷,嘤姑娘胆儿小,回头吓出病来可怎么办?”

皇帝心里微微牵动了下,但也没有放话就此饶了她。德禄还在聒噪,他扭头看了他一眼,“你的舌头要是不想要了,就割下来喂狗吧。”说罢挺起胸膛,昂首阔步迈进了乾清门。

松格脚下踯躅着,舍不得她主子一个人露天站着。怕虫这毛病她是打娘胎里带来的,擎小儿见了虫子就虾得魂飞魄散。如今皇帝这么惩治她,可比坑她吃羊肉烧麦恶劣多了。

“亏得是个爷们儿,心眼儿那么坏!要是托身做了女人充后宫,那些小主儿哪个是他的对手,八成都被他整治死了!”松格嘀嘀咕咕说,原本她也谨言慎行,知道祸从口出的道理。可这回皇帝做得实在太过了,她替她主子抱屈,觉得这皇宫真不是人呆的地方。

嘤鸣还是一脸笑模样,说不碍的,“咱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松格哭丧着脸叹气,“您这会子是觉着没什么,天儿还没黑下来呢。等回头那些虫子活泛起来了,您可怎么办!”想了想蹦出个主意来,“要不奴才给您上慈宁宫报信儿去吧,或者找太后也成啊,来个能制住皇上的,保了您的命要紧。”

嘤鸣却摇头,“眼看下钥了,这时候劳师动众的,叫老佛爷和太后受累不说,还让皇上下不来台。”

松格差点儿没笑出来,“您还想着给皇上下台呢?”先头的几次交锋,她就一点儿没手软。要是当真夹着尾巴伺候皇帝,皇帝也不至于重又整治她。

嘤鸣瞥了她一眼,“今儿我也没招惹他啊,是他自己说着说着就恼了,能怪我么?”

横竖不管事情是打哪儿起的,恶果不是就在眼巴前么!松格急得团团转,“快想辙吧,这么大好的天儿,别像年下三舅老爷家似的,债主临门,一来一大群。”

松格说的三舅老爷是福晋的三弟,哪家没个穷亲戚呢,自三舅老爷自立门户后,就彻底沦为了穷亲戚那一造儿。家里闹家务,老得吵小的叫,三舅老爷不愿意着家,靠着典当祖产过日子。祁人大爷哪怕再穷,爷范儿不能丢,有一回三舅老爷当一块古玉,走了一圈儿没遇上合适的买主,那么价值千金的东西,一气之下送给了听差的。后来实在过不得日子了,上姐姐这儿打秋风,福晋虽恨他不成材,又得顾念手足之情,每逢年末就给他府里太太送银子。打发奴才怕有失庄重,大姐姐在家时是大姐姐送,后来大姐姐出阁,这个差事就落在了嘤鸣身上。

天晓得三舅老爷在外头赊了多少账,那些酒馆妓院戏园子的人,就像蝗虫一样来了一拨又一拨。今儿松格拿三舅老爷家盛况比喻回头的飞虫,可以想象,那是多么宏大的阵仗了。

三庆去了又来,给她送了一盏灯笼,说:“姑娘,我也是受命,您可别怨我。这灯里头的蜡烛,我给您挑了最细的,只要不那么亮,蝲蝲蛄也能少些。”

嘤鸣笑着点头,“我知道谙达也是没法子,不过一只灯笼不够使,劳您驾,再给我拿一只来吧。”

松格瞠目结舌,“您该不是糊涂了吧,还怕虫子招得不够多吗?”

她不说话,三庆只好又回养心殿,提了一盏灯笼过来。

松格还一头雾水呢,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打算。她把其中一盏递过来,让她放到十丈开外,松格提着灯笼徘徊不前,“主子,您到底什么想头儿?”

嘤鸣算服了这笨丫头,她吸口气把自己手里这盏吹灭了,“万岁爷让我挑灯接驾,可没说挑点着的灯还是灭了的灯。我傻么,自己招虫子!把你那盏搁远点儿,这么着虫子全冲那儿去了,我这里不就没事儿了!”

松格这才啊了声,“奴才怎么没想到!”忙疾步把灯笼远远放置了,另给她塞了把扇子,笑嘻嘻说:“夜里蚊子多,留着赶蚊子使吧!”

就这么的,嘤鸣左手灯笼右手扇子,一个人站在那个圈儿里,倒也自得其乐。

紫禁城的夜,和白天大不相同,静谧的深蓝覆盖着朱红,笔墨难以绘制出如此和谐的色彩对冲。嘤鸣站在这片浩大的深寂里,心里觉得安稳从容,似乎皇帝的有意刁难也没有造成任何不愉快,因为越是无所挂碍,越是刀枪不入。

那厢南书房里的皇帝正心不在焉,翰林掌院学士的滔滔不绝像风一样从他耳边划过,没有一句入了他的耳门。

手指在书页上摩挲,视线却茫然没有焦点。最后连大学士都察觉了,纳罕地瞧瞧德禄,德禄摇摇头,表示今儿就是这么回事了,主子爷心里记挂别的呢,这回的讲学还进不进,全凭您自己吧。

大学士把书合上了,他是当年上书房的总师傅,皇帝自开蒙时起就拜在他门下,做学问的老师,难免有自矜身份的骄傲。

皇帝呢,发现书房里安静下来才猛然回神,笑了笑道:“师傅怎么停下了?”

大学士微呵了呵腰道:“皇上既然无心听讲,那今儿就休息一日吧。”

皇帝一向好学,通常稍加提醒就会收回心神,大学士等着他致歉,说请师傅继续。结果等了半日,等来他颔首说也好,“今儿本来就是朕突发奇想,倒扰得师傅不能歇息了。既这么,就叫免吧。”扬声唤刘春柳,“点两个人把师傅送回府,路上仔细着点儿。”

刘春柳领了命,上前来引大学士,大学士无奈,只得随他出宫去了。

德禄看看案上莲花更漏,低声向上回禀:“主子爷,快到亥时三刻了,嘤姑娘这会子还在广场上站着呢。”

皇帝听了没什么表示,手上的书倒合了起来。

德禄一看有缓,便垂袖道:“奴才替主子瞧瞧去吧,不知道姑娘眼下怎么样了。”

有心给她上眼药,当然要亲眼得见她的狼狈才痛快。皇帝说不必,站起身道:“朕自己去瞧,让后头不必掌灯。”想起马上要看见她痛哭流涕的模样了,心里忍不住一阵激动。

帝王的端稳这会儿先靠边放一放吧,万岁爷着急要出去看笑话呢!德禄几乎赶不上他的步子,边走边道:“主子爷您慢着点儿……”结果从内右门夹道出去,万岁爷的步子忽然顿住了。德禄不明所以,探头瞧了一眼,这一瞧有点慌,只见远处杳杳一盏灯笼搁在地上,却不见嘤姑娘身影。

“这……这……”德禄说话都磕巴了,“人呢?”

皇帝一面恼她抗旨不遵,一面心又提起来,担心吓得太过,直接把她吓死了。他从内右门上匆匆出来,夜间一点凉风拂动他的袍角,左右没有人拱卫,这紫禁城倒像和平常有些不一样了。从辉煌闯进暗夜,眼睛必要经过一段时间适应,他走在一片漆黑里,心头不知怎么空落落的,说好了让她在那里等着的,结果人不在了,难免有种被辜负的失望。

不过显然是杞人忧天了,当眼睛适应了黑暗,终于发现有个人影在那里站着。那一瞬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只要人在,一切都可以既往不咎。

嘤鸣的扇子摇得山响,见他过来叫了声万岁爷,“您忙完啦?”

皇帝的眉眼浸入黑夜里,有些模糊了,只看见长身玉立,轮廓磊落。他朝远处的灯笼望了眼,声音里透着疲惫,“你又在耍花招了?”

嘤鸣提了提手里的灯,支吾着:“奴才的灯笼才刚灭了。”

皇帝听了哂笑,“灭了为什么不重新点起来,要在那么远的地方另放一盏?你真拿朕当傻子,由得你玩弄于股掌之间?”

嘤鸣道不敢,“主子这么说,可折得奴才不能活了……”

“你什么时候能听朕的话?”皇帝郁塞地说,忽然脖子上一阵刺痒,下意识抬手怕地打了一下,掌心鲜血四溅。

嘤鸣忙给他打扇子,真挚地表示:“奴才一向都很听主子的话,只是主子对奴才有偏见,等闲瞧不上奴才罢了。”

皇帝说是吗,“难道你对朕就没有偏见?因为先皇后的死,你一直耿耿于怀,所以你想尽办法和朕唱反调,你想气死朕。”

这话就严重了,有些事心照不宣,大家尚可以糊涂着过,一旦拿到台面上来就很伤感情,也很伤体面。

嘤鸣说没有,“万岁爷是常怀猜忌之心,才对奴才诸多提防。奴才毕竟只是个小丫头,不管和先皇后的交情有多深,对万岁爷哪里敢有半点违逆呢。”

他听了慢慢颔首,“你确实不该触逆鳞,只要朕愿意,就可以像今晚这样罚你。”

嘤鸣道是,“奴才不敢。”

皇帝心情很复杂,他居高临下打量她,夜里还是很闷热的,这么傻站着,没有冰碗子也没有凉榻,想必日子不太好过吧!他正了正脸色问:“你知错了吗?”

嘤鸣心道您要找我的麻烦,几时有过正经的理由?但想归想,绝对不敢回嘴,只是唯唯诺诺应着:“既然主子不高兴了,那奴才就一定有错。奴才下回不敢了,您瞧……这回的事儿就这么算了,好么?”

皇帝琢磨了下,点了点头,一场雷霆万钧的惩处,最后以几滴零星小雨收场,连他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了。

也许正因那一霎被遗弃的错觉,事后发现虚惊一场,就打消了要狠狠收拾她的念头。其实她要是真的那么傻,直愣愣站在那里招虫子,吓得衣衫不整泗泪横流,他反倒觉得她不够聪明了。之前放了狠话,说敢耍花招就把她绑到箭亭里头去的,这会子也全忘了。皇帝负着手往回走,转头看天边那道弦丝一样的小月,顺便又瞥了她一眼。

“齐嘤鸣,你想不想回家?”他忽然问。

嘤鸣心头一蹦,虽然他以前也问过这样的问题,并且洋洋自得告诉她,就算想也回不去,但这次总让她觉得有些不同。她犹豫了下,小心翼翼问:“万岁爷,您想让奴才回去么?”

皇帝说不想,那句不想是脱口而出的,几乎没有经过任何考虑。可很快他就发现了不妥,搜肠刮肚找出了一堆道理来,“宫里撵人是有定例的,除非这人犯了主子容不得的罪过。你要回去也成,不过得预备好了被人戳弯脊梁骨。那些人的嘴有多坏,你想都想不到,他们会说你早和皇上不清不楚了,你戴着这顶大帽子,往后别想嫁好人家。朕言尽于此,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掂量吧。”

☆、第54章 立秋(2)

皇帝危言耸听了一番, 自觉这段话很有说服力,要换了寻常的姑娘,必定会有所忌讳, 好歹名节的事很要紧,关乎姑娘的一生。

可是在嘤鸣听来, 却觉得有点好笑,“主子说什么呢,您可是真龙天子, 别说奴才和您没什么, 就是真的有了什么, 外头哪个说我的闲话,横是不要命了?您不能把自己当成一般的爷们儿, 这世上市侩多了, 个个儿做梦都想攀上高枝儿。人家才不问你缘由呢, 但凡和皇上有牵扯的,出去就是奶奶神,谁敢不高看几眼?”

她口才一向不错, 反驳起来自然也是条理清晰。皇帝沉默了下, 才发现在她跟前可能真的拿自己当成寻常男人了, 或者说忘了自己是睥睨万物的天下之主。为了留住她, 竟拿坏了名声这样的借口来吓唬她。她是什么人呢, 老虎嘴上都能薅根胡须的主儿, 会怕这个?

他斟酌了下, 才又道:“既然必要招人误会的, 那朕就更不应该让你出宫了,没的让天下人笑话,说朕始乱终弃,朕的脸面要紧,不能因你坏了体统。”

反正就是不让出去,说这一大套有什么意思!嘤鸣暗中腹诽,很看不惯他的虚伪嘴脸,俯身应了个是,“只要主子不发话让奴才出去,奴才就一直留在宫里。当初进宫时候,家里一再叮嘱好好伺候主子,如今奴才阿玛恪尽职守报效朝廷,奴才还有什么可说的,必定是一心一意孝敬主子,当主子的好旗奴。”

温存的话一句没有,表忠心的说了一大堆,也成吧,皇帝觉得淡出鸟儿来的心田,霎时有了一点滋味儿,甚至咂出了一丝回甘的清甜。他有些怀疑,这个女人到底会不会说浓情蜜意的话。如果她成了他的皇后,和他做了夫妻,还会这么直撅撅的又是孝敬又是好旗奴吗?

兴许这人是属撑杆儿的,不会拐弯。皇帝兀自思量着,兴许这就是她做人的谨小慎微之处,没到那个地步,绝不给自己随便长脸。其实他很想知道,她和海银台定亲那么久,他们之间说话是什么样的。海银台管她叫妹妹,她不好意思叫他一声哥哥,那她怎么称呼他?海大人?银台?台台?

皇帝怔了下,简直要被自己的奇思妙想惊着了,那种四外透着牙酸的称呼,他曾经从皇考的嘴里听到过。那时候皇考有个极爱重的宠妃,单名一个茹字,皇考就管她叫茹茹。这种莫名的叠字组合至今让皇帝觉得古怪,也在他印象里形成了不可转移的认知,凡是感情好的,必定就是这样称呼。

可他不能求证,他是帝王,格局应当大一点儿,怎么能纠结于皇后曾经小打小闹的一小段旧情呢。皇帝的神思有些恍惚,等迈进了内右门,门里的灯火填满他的眼睛,他才理清了思绪,随口应了声很好,“你阿玛近来倒是比先前进益了不少,父亲立了好榜样,闺女也该不辱没门楣才好。”说着顿下来,装作无意地说,“时候不早了,过门禁要递牌子,今儿就留在体顺堂吧。”

嘤鸣仰脸一笑,“主子可真怪,奴才才受的罚,您这会儿气就消了,还赏奴才住体顺堂?”

皇帝听她哪壶不开提哪壶,立刻板起了脸,“你不挨罚就浑身难受是吗?天下还有你这号人?别以为刚才你耍的小聪明朕不生气,朕是看在你阿玛的份上赏你脸,你还啰嗦?”

嘤鸣缩了缩脖子说是,“奴才得了便宜还卖乖,请主子恕罪。”

皇帝万分厌恶地乜了她一眼,“宫里过日子得有眼色,别以为在太皇太后和太后跟前会邀宠就够了,这江山是朕的,整座紫禁城也是朕的,惹恼了朕没你好果子吃,听明白了吗?”

就算他不重申,她也懂得这个道理,天字第一号呆霸王嘛,自然得小心奉承着。

“那今儿还要奴才上夜吗?”差事得问清了,否则逮住小辫子又是一通埋怨。

皇帝把视线调到了天上,清高且傲慢地说不用,“你当差不行,实在叫朕瞧不上眼。睡你的大头觉去吧,管住自己的嗓子,别乱叫唤就成了。”

这叫什么话!嘤鸣不大受用,她又不是走骡,怎么就乱叫唤了!可万岁爷说你当差差了行市,那是上头挑剔你的手脚,没什么好争辩的,不成就是不成。她诺诺答应了,“那奴才回头收拾收拾就睡了,有什么事儿你喊一声……”

“朕不会喊的,你当朕是你?”皇帝截断她的话,哼了一声,阔步迈进了养心门。

皇帝回来,御前的人又井然忙碌起来。德禄很有眼色,万岁爷难得和姑娘在夜色下说话,他不能杵在中间讨人嫌。因此早早儿回殿里把一切都预备妥当了,万岁爷的小食,另照原样给嘤姑娘也备了一份,没的姑娘又抢主子的点心,因那两口吃的打起来不上算。

小富挨在门口问三庆,“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三庆说:“要不怎么的?你还指望像上回顶砚台似的,把姑娘弄个大花脸?昨儿夜里你是没瞧见,一只蝲蝲蛄就吓得那样,今儿要是招了一群,不得活活吓昏死过去么!咱们主子爷如今体人意儿着呢,哪儿能真让姑娘受那些委屈。”

小富嘿了声,“这么说该成事儿了?”

三庆含糊地笑了笑,“不好说,我瞧姑娘这头还没动静呢。这人真妙,她就是不开窍,别说主子着急,连我也跟着着急了。”

“你急个棒槌!”小富笑嘻嘻道,“留神别说秃噜了嘴,那可是主子娘娘。你说人不开窍,回头主子给你天灵盖儿凿个洞,你就知道马王爷几只眼了。”

三庆啐了他一口,正想和他闹,看见里头嘤姑娘酒足饭饱出来了。他忙上前去,适当对她先头挨罚的情况表示了一下关心,然后告诉她:“松格姑娘回头所了,宫门下钥后她不能留在养心殿。姑娘这会子怎么安排?是打发人送您回西三所,还是留下上夜?”

嘤鸣笑了笑道:“万岁爷让我留下,没叫上夜。可我琢磨着不当差事,留下岂不吃干饭么,要不给我个毡垫子,我睡在后殿明间里,还给主子上夜。”

三庆说那哪儿成呢,“既然主子没叫上夜,您踏踏实实睡个囫囵觉可不好么?没事儿,今儿小富回来了,御前不短人伺候。我这就派人给您的体顺堂送热水过去,再指派两个丫头伺候您洗漱。”

嘤鸣忙说不能够,“怎么能让御前的人伺候我呢。”

三庆的眼梢都笑出了褶子,鬼五神六地说:“该您受着的,谁能伺候您是她的福气,懂事儿的都抢着呢!”边说边招底下听差的,“快着点儿,点两个精干伶俐的宫女派给姑娘使。那谁……豌豆,还有海棠。”

两个宫女很快上前来蹲安行礼,既能挑到御前来的,必定都是聪明人儿。她们送嘤鸣上后边体顺堂去,一面笑道:“姑娘来养心殿好几天了,咱们只能远远儿瞧着姑娘,没曾想今儿这么大的造化,能伺候姑娘一遭儿。”

嘤鸣听了只是一笑,“姑姑们本来是当上差的,倒叫你们来支应我,我怪不好意思的。”

海棠笑道:“姑娘快别这么说,伺候姑娘也是当上差。姑娘只管自自在在的,有什么吩咐,叫奴才们一声就是了。”

嘤鸣自打进宫就和松格相依为命,洗漱什么的早不像先前在家里时那么适意了,自己的事儿还是得自己操心。这些御前的宫女是伺候皇帝的,一个个手皮子作养得嫩豆腐一样,从身上划过去,绵软温厚,果真和宫外的使唤丫头大不一样。

嘤鸣心里还记挂着皇帝,不因为旁的,主子没上床高卧,自己倒先受用起来了很不像话。便朝门上张望着,喃喃问:“万岁爷这会子干什么呢?”

豌豆说:“料着司浴的也在伺候沐浴吧,姑娘要是不放心,回头出去瞧瞧就是了。”

那混着龙涎和木槿叶的膏子在她发丝间揉搓着,清冽的香气慢慢让心平静下来。她靠着木桶和两个宫女闲谈,谈起宫外的家和生活,都有恍如隔世之感。

“这会子回去,怕有程子过不惯。”海棠道,“咱们都是旗下包衣出身,能上御前来的,家里阿玛兄弟身上都有差事,生计倒不艰难。只是进宫七八年,咱们也充人形儿,自视成了人上人似的。家里可哪有那么讲究,回头少不得处处挑眼,和家里姐妹姑嫂合不到一处去。”

这也是实诚话,当上差的都有这样的苦恼,当着下差的,自然都盼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