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心情不错,连叫伊立都和软了些。太皇太后也打趣儿冲他拱手,“今儿是你的喜日子,给你祝寿啦。”又支使嘤鸣说:“快去,叫你主子瞧瞧,这镯子早前他也见过的,不知如今还有没有印象。”

嘤鸣不知情,坦然把手伸到皇帝面前,皇帝一看,正是他最中意的那个,清透的一点嫩绿,映得那肉皮儿都是通透的。

真好看,他暗暗赞叹,和他想象的一样。只是太皇太后笑吟吟看着他,让他有种谎言被戳破的尴尬,便佯装不上心,草草嗯了声道:“朕不懂你们姑娘用的东西,皇祖母说好就是好的。”

嘤鸣没说什么,不过莞尔一笑,牵下袖子盖住了镯子,那细心呵护的样子,又叫皇帝心情大好起来。

“皇祖母可预备妥了?”皇帝意气风发地问,“侍卫们已经清了御路,这会子就能出发了。”

太皇太后说好,太后也进来了,大家热热闹闹又是一番见礼,然后仪仗排布起来,各宫主儿们都登了车轿,浩浩荡荡的队伍向畅春园逶迤而去。

畅春园是帝王家的园囿,巧夺天工与宏伟壮阔并行,占地达九百亩之巨。园内柳堤花海,亭台楼榭错综连绵,要说蓬莱仙境,也不过如此了吧。嘤鸣跟着主子们一处一处走过,只觉满目琳琅,满身芬芳。这地方是比紫禁城更秀致的所在,这里也有帝王议政的殿宇,但掩映在湖光水色中,便少了些冷漠的庄严,多了些随性和绮丽。

太皇太后拍了拍她的手道:“你瞧这儿如何?”

她含笑说极好,“这才是煊赫的帝王气象,奴才以前只听说过这个园子,没有机会亲眼得见。今儿随老佛爷、太后和主子一道儿来,真是饱了眼福。”

太后笑着说:“咱们从这儿过去,前头有更好的风景。这园子里水泽多,湖水是从西山上引下来的泉水,十里河堤上载满花儿和翠柳,要是论水域开阔,江淮以北数第一。”

太后是随性的脾气,说起玩儿来头头是道。她早把游玩的线路规划好了,从鸢飞鱼跃过丁香堤到后湖,再进挹海堂用膳。太皇太后却有更好的提议,兴致勃勃说:“横竖今儿都是一家子,不带朝廷官员们,咱们怎么高兴怎么来。往年都是在亭台里办寿宴,无非听戏取乐罢了。咱们这些人里头,除了丽贵人是金陵来的,其他人一概没见识过江南的景象。后湖那片上年运了好些奇石来,摆出了江南水乡的玄妙,打发太监沿着水曲回廊点上红灯笼,咱们一头吃席一头游湖,岂不高兴?”

皇帝后宫的那帮子小主儿都说好,太皇太后的提议自然不好也好。丽贵人给点了名儿,益发喜上眉梢,娇声说:“不知老佛爷听过我们江南的小曲儿没有?”问罢了也不等太皇太后应,便引嗓哼唱起来,“挨着靠着云窗同坐,看着笑着月枕双歌……”

后头的也不用唱了,单这两句就知道是贯云石的散曲。嘤鸣看了她一眼,心道这后宫小主儿怎么也唱这种媚丽的男女之情?就是这一眼,叫丽贵人顿住了,因为这位还没受册封的继皇后太厉害,连着收拾了好几位嫔妃,这会儿东西六宫都人人自危呢。

丽贵人有点儿惶惶的,尴尬地冲太皇太后一笑,“咦,奴才竟忘了后头的词儿了……”

在场的妃嫔们本就留意着上头的一举一动,也因那个眼风对丽贵人的反应心知肚明。一时十几双曼妙的眼波来回穿梭着,只有皇帝很自在,转过头去,冲着浩淼的湖水无声地笑起来——

这么凶的人,也只有当皇后了。

☆、第66章 处暑(7)

当然, 嘤鸣并不觉得自己凶,她一向认为自己好说话, 但如今看这些妃嫔们的模样, 见了她都老老实实,连眼睛都不敢乱瞄, 就知道自己先前的一系列动作把她们唬住了。

也是啊, 她也算战绩彪炳, 皇帝的后宫才几个嫔妃,爱冒尖儿的都叫她整治得七劳八伤了。怡嫔算是最全乎的, 今儿还能跟着进园子过万寿节,至于那个宁妃如今和死了没什么区别,老子罢了官,自己的牌子都给烧了,想是过不了多久就该挪进冷宫里去了。还有一位贵妃, 甫一进宫就是那么高的位分, 一度让所有人以为她会成为皇后将来最有力的对手, 结果才几个回合而已,被禁了足,这回连面都没资格露……嘤鸣心里怅然,其实她真的没想过引出这么多事儿来, 要是她们安分守己, 她也不会去寻她们的晦气。

嫔妃们小心翼翼, 太皇太后看在眼里, 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老太太心情愉悦, 开始计算后宫谨遵尊卑有别的规矩,是多久以前的事儿,好像是太后那辈儿吧,那时候的后宫还是一派平和气象。先帝龙驭上宾后嗣皇帝登基,漫长的十二年后扩充后宫,一代新人换旧人。可惜孝慧皇后不作为,后宫嫔妃频出幺蛾子,各自占山为王,头上都长了犄角。如今好了,混乱的年月总算要结束了,后宫以一人为尊,这才是帝王家应有的体统。

园子里的美景赏不完,每个不同的节令来,都能呈现出不一样的美。太皇太后领着众人一处一处地逛,男人对于这样的步行看景儿,兴致总是不大高昂。皇帝作陪了不多久,就借口查看雅玩斋筹备情况往北边去了。他一走,大家略松泛了些,虽然仍有主子们在场,但女主儿到底不一样,不像有爷们儿在时那么肃穆。

一路慢悠悠地来,从韵松轩到了桃花堤,再往北入凝春堂,这是个环水面堤的好地方,便在这里设了酒膳。太皇太后下了令儿,搬一张大的桌面来,各色瓜果点心放上一大桌。大伙儿喜欢什么就挑什么,选好之后可以在水榭任意一处赏景进吃食,这样的轻松惬意,才不枉费特特儿来园子里一场。

其实想同新皇后示好的大有人在,谁也不愿意现在和她结怨。万岁爷对她的喜恶眼下还看不出,但照老佛爷和太后的态度,可以预见这位才是得到认同的皇后第一人。这么个香饽饽,打好了交道总没有错,可惜她一直在太皇太后身边随侍,除了几个硬套近乎的,剩下的都只有望洋兴叹。

“人比人得死,瞧瞧人家,再瞧瞧咱们。”祥嫔轻扯了下嘴角道,“进宫好几年,还不如人家几个月的呢。”

祥嫔很有资格感慨,这个宫廷如今变得越来越玄妙了,皇上翻了牌子又撂的,阖宫除了她没有第二个了吧!这些怪事儿全发生在这位娘娘进了养心殿之后,明着是三位主儿被她收拾了,自己呢,何尝不是第四位。

“横竖这娘娘是个厉害主儿。”丽贵人抚着胸说,“才刚真吓着我了,她一瞧我,我就觉得叫阎王爷给惦记上了。往常咱们多松泛的,老佛爷和太后也不给咱们做规矩,这倒好,还没个说法儿呢,先来吓唬人了。”

祥嫔哼了一声,“仔细着点儿吧,这位的耳朵灵着呢。宁妃上回在巩华城口无遮拦,怕是叫人家知道了,连绿头牌都撤了。侍不了寝,这妃位也就废了,家里还等着生阿哥光宗耀祖呢,快歇歇心吧!”

先皇后出大殡,贵人位分以下是没有资格随行的,因此丽贵人并不知道里头玄妙。现在听说了,愈发觉得这新皇后睚眦必报,不过话又说回来,“宁主儿也不是省油的灯,为人太轻狂。贞贵人随她住景仁宫,叫她挤兑得都快活不下去了,景仁宫那么多的屋子,偏指了间又窄又暗的给她,大冬天里冻得直叩牙,我瞧着都觉得可怜。”

祥嫔扭头看向水榭之外,凉凉撇了撇嘴。群龙无首的好日子到头了,有的人也确实欠整治,当初先皇后不问事,六宫数淑妃最厉害,仗着自己生了阿哥吆五喝六的,敢上钟粹宫叫板。后来阿哥没养住死了,她也刹不住性儿,又闹一回就给褫夺了位分,发放北边看门儿去了,亏她还有脸活着。接下来就是宁妃,仗着娘家爹横行无忌,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属螃蟹呢。大伙儿都不明白,她怎么就越过了恭妃的次序,好歹人家恭妃还有大阿哥,她可有什么!宫廷和市井其实一样,狠的怕横的,只是宁妃的运气还不如淑妃,没来得及和新娘娘过招儿就崴了泥,这也算出师未捷身先死吧。

边上丽贵人可愁着呢,她在冥思苦想,怎么才能讨新娘娘的好儿,“不知这位娘娘爱不爱戴象生花,我会做那个,回头预备一盒送过去。”

祥嫔哂笑道:“别费心思了,你没瞧见人家腕子上的东西?稀罕你那不值钱的象生花?”

丽贵人不由泄气,觉得祥嫔说得很有道理,人家是主子娘娘,拿绢花套近乎,没的叫人笑话。这个设想不成功,还得接着琢磨,她这头且费思量呢,没曾想转过身来就听见祥嫔在新皇后跟前邀宠,说“姑娘爱穿素净的衣裳,不爱戴华贵的首饰,可巧了,我宫里正有一盒象生花,做得足可以乱真。回头我打发人给姑娘送过去,里头颜色足,好给姑娘配衣裳。”丽贵人听完,顿时觉得一口气上不来,险些被噎死。

小主儿们打眉眼官司,太皇太后和太后在亭子里头坐着,见嘤鸣被那些嫔妃围绕,太后笑着说:“嘤鸣人缘怪好的,后妃能自在相处,倒也是好事儿。”

太皇太后摇着扇子,散淡地笑了笑,“那些嫔妃是和她套近乎呢,能服众自然是好的,但平衡六宫就像平衡朝堂一样,要恩威并施才好。”

太后对嘤鸣是充满信心的,“她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怎么料理。我是想着,今儿进园子不能这么荒废了,皇帝这会子上北边儿去了,您才刚怎么不让嘤鸣陪着一块儿去?”

所以太后办事总欠了周到,太皇太后高深道:“派她一块儿去了又怎么样呢,前后都有太监随侍,没什么大意思。况且她眼下不能再像先头似的了,既是后宫的人,就得办后妃的事儿,再指使着来去,不成丫头了?”

太后忙坐正了身子,“您有什么好安排没有?”

“我琢磨了一晚上呢。”太皇太后抿唇一笑,后面讳莫如深,悠哉悠哉赏看外头大好风光去了。

嘤鸣被这些嫔妃围堵,半天下来脑仁儿很疼。这么一人一句地应付,十几个轮着来,将近傍晚时已经不想开口说话了。好容易太皇太后那头传令挪地方,预备着赶赴湖上筵宴,只是画舫太大,驶不过弯曲的水巷。太监们便摇着瓢扇扇来接,每条小船只能坐五六个人,连着主儿和随侍的太监宫女,须得预备十几艘才够使。

“已经打发人去请皇帝了。”太皇太后登船前回头吩咐了一声,“嘤鸣,你等你主子来了一道儿走,没的咱们都上了龙船,他一个人孤零零的。”

嘤鸣道是,扶着太皇太后上了小船,垂手道:“奴才等着了万岁爷,就来和大伙儿汇合。”

艄公摇起桨来,吱呀吱呀地开出去,船篷一角挂着灯笼,在昏暗的天色下排成了纵向的一串红色光点,极慢地,顺着水廊往远处去了。

嘤鸣和松格站在水阶上,入夜前的风吹过来,渐渐感觉到了一点凉。

“怪道以前的帝王们都上这儿避暑,这园子里树多水多,比紫禁城阴凉。”松格赞叹着,“这儿可真好,奴才没去过南方的水乡,可奴才站在这儿,脑子里就像看见了金陵的河房。”

嘤鸣含笑四下观望,也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是可喜的。

重新回到码头的小亭子里,等了约摸半柱香时候,听见假山石子后头有脚步声,一列太监挑着灯笼,簇拥着信步而来的皇帝到了跟前。

皇帝没见着太皇太后她们,便问:“老佛爷先过画舫了?”

嘤鸣道是,“老佛爷命奴才候着万岁爷呢,前头哨船预备好了,万岁爷登船吧。”

德禄是最晓事儿的,他扶着皇帝上了船,又扶嘤姑娘上去,然后笑眯眯掖着手说:“主子和姑娘乘船,奴才带人从长堤上过去,正好督办今儿万寿宴的菜色。”说罢轻扯了下松格,自己上前来迈进水里,撑着船头轻轻推送了把,小船摇曳着,往水巷子里去了。

船不大,是最简单的乌篷,船头上有撑杆儿的太监,船舱里吊着一盏精美的料丝灯。这灯是拿玛瑙和紫石英等煮浆抽丝制成的,色彩尤为绚烂,每一面的帛片上都描金绘彩,映照得四周五色斑斓。

虽说往常也有过挨得很近的时候,像吃羊肉烧麦那回,可说是促膝而坐了,但因所处的空间大,倒也不觉得什么。这回这么小的地方,大眼瞪着小眼,彼此就不大自在起来,视线左右游移着,间或撞上,很快便各自错开了。

“园子里风光好吧?”皇帝憋了半天说,带着一点炫耀的味道。

嘤鸣说好,“我瞧大伙儿都挺高兴的,到了外头就活泛起来了。”

皇帝点了点头,“今年已然入了秋,来不及了,明年交夏早早儿把朝廷搬进园子里来。老佛爷有了年纪,天热的时候闷在宫里,对她的身子无益。太后也经不得热,今年算好的了,没有疰夏,往年入了暑天就不愿意进东西,一个三伏过来,人要清减不少。”

他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口齿清晰,条理也清晰。除却他神憎鬼恶的脾气,其实这人还是有些优点的,比如说办事靠谱,毕竟是皇帝嘛,不靠谱就坏事了。然后听他说话不觉得心烦,他的吐字和声口不油腻,甚至有时候某个节点上打个小顿儿,会叫人有种和温情不期而遇的错觉。再剩下的,大概就是孝顺了。他是一国之君,记得太皇太后吃口上的忌讳,也记得太后夏天爱犯的毛病。一个祖母和继母带大的孩子,能这样已经很好了吧。

嘤鸣轻轻抬起眼瞧了瞧他,“本朝以仁孝治天下,我今儿也看见主子的一片孝心了。”

“朕有赖太皇太后和太后的关爱长大,自然应当尽心孝敬。”他望着蓬外的景致说,“朕三岁那年没了母亲,如今二十年过去了,朕已经不记得她的样貌了,但是知道奉先殿里那张画像一点儿也不像,我额涅远比画像上美得多。”

嘤鸣是头一回听他说那些私事儿,也是头一回听他口称我。原本再寻常不过的事儿,不知为什么从他口中说出来就有些不同,大约还是因为身份的缘故吧。嘤鸣不大能够体会他的艰难,自己虽然上头有嫡母,但生母时刻关爱着,嫡母也好相处,便没有觉得长大是多不容易的一件事儿。他呢,贵为皇帝,自小人人都想吞吃他,多少次的险象环生想是数也数不清了,其实认真说起来,自己倒比他不知愁滋味。

他终于转过脸来看她,“你小时候,可受过委屈?”

嘤鸣摇了摇头,“奴才擎小懂事儿,谁都喜欢我。”

皇帝听了觉得接不上话了,只有大家一块儿艰难,才会产生共同的话题。如今这是个“何不食肉糜”的人,就会炫耀自己的好人缘。皇帝无奈地叹了口气,但又觉得她没受过苦也好,齐家捧凤凰似的养大她,他接过来,也捧凤凰似的供着,她就不会产生落差,会一辈子幸福。

瓢扇扇缓慢地前行,终于出了水巷子,前面是开阔的,一望无际的湖面。嘤鸣推开小窗朝外看,星垂四野,远处灯火杳杳,她说:“老佛爷她们在哪儿呢,我怎么找不着?”

皇帝听了过来,也就着那扇小窗朝外眺望。他专注于寻找画舫,没有留意自己和她靠得有多近,只有嘤鸣知道,他袖子里的龙涎香氤氲扩散,都飘进她鼻子眼儿里来了。

她有些尴尬,微微避让了下,问找见了没有。

皇帝喃喃说:“大约还在前头吧,这里水面开阔,方圆有十里……”还没说完,听见涟漪激荡的声响,回头一看,刚才撑篙的人不见了,船头空荡荡的,只有一个银质的托盘,盘儿里放着酒壶酒盏,还有一叠豌豆黄。

嘤鸣忙出舱,发现他们飘荡在了四面不着边的地方。再扒着船舷往下看,水面平缓,哪里有那个撑船人的身影!

“这是唱的哪出啊!”她撑着腰叹气,“怎么把人撂下自己走了?”

一个太监,哪儿来那么大的胆子把皇帝扔在湖心,必是受了太皇太后的密令。他虽然心知肚明,但还是得装作着急的样子,船头船尾看了一遍,怅然道:“这狗奴才,把篙子都带走了。”

嘤鸣懊恼地嘟囔:“就算没带走,您会撑船么?”

皇帝噎了下,轻哼一声道:“笑话,只要朕想做的事儿,没有一件做不成的!”

嘤鸣的笑容里带着不确定的味道,一个连撑伞都勉强的人,有多大的可能会撑船?她看着盘儿里可怜巴巴的一摞豌豆黄,愁眉苦脸说:“我不爱吃这个,原还想着过会子能吃满汉全席的呢,这下可完了……主子,您的这个万寿节得饿肚子,还得和我一起,飘荡在这喊破了嗓子也没人听见的湖上,您怕不怕?”

皇帝的视线往下移,落在她纤纤的脖子上,咽了口唾沫说:“你还是操心你自己吧。”

☆、第67章 白露

这话立刻引发了她的警惕, 虽知道皇帝不至于做出那么不要脸的事儿来,但太皇太后安排的这个局,未免对她太不利了。

嘤鸣怔怔盯着他,“您为什么要咽唾沫?”

皇帝迟疑了下, “朕咽唾沫了吗?”回过神来不由恼羞成怒, “你这人真霸道,就算朕咽唾沫了, 和你有什么相干?你管得也太宽了点儿。”

可这种情境下,孤男寡女在湖心里飘着,这湖泊十里大小都不止, 四周没有人烟,男人冲着女人咽唾沫, 能是什么好事儿么?

嘤鸣也不愿意往那上头想, 但皇帝之于后宫女人,唯一可做的就是那点事儿,她不能不感到自危。况且她是知道的,他已经好几个月没翻牌子了,这夜深人静的时候, 谁知道他心里在琢磨什么!

“您是一国之君,饱读诗书。”她不自觉掩了掩脖子, “奴才是十分敬重您的。”

皇帝简直要笑出来,“你真是满口仁义道德, 满肚子男盗女娼。你打量朕会对你怎么样?放心吧, 朕压根儿就瞧不上你。”

这句话要是放在平时, 多少会让人觉得心里不舒服,但用在这种环境里,嘤鸣觉得尚可以接受。她松懈下来,扶着船篷四处张望,“您说德禄发现您不知所踪了,会不会来找咱们?”

皇帝觉得希望不大,“要是他没见着太皇太后,倒还有几分可能。”见着了就不用说了,太皇太后要是答应让他来,也不至于把这撑船的都弄没了。

这么大片水域,到处黑洞洞的,嘤鸣觉得有点儿可怕。她不敢在船头站着了,不会水的人,万一掉下去就是个死,这么着可能正称了皇帝的意儿了。于是忙躬身下船舱,探手把船头的盘子拖了过来,“您饿么?”

皇帝摇摇头,虽然他很愿意和她有独处的机会,但他更希望是在一个舒服的环境里,哪怕各自躺着半边炕,也比飘在水上好。

他不吃,嘤鸣却有点儿饿了,肚子很应景儿地叫唤了一声,她不大好意思的样子,伸出两指捏了块豌豆黄,一面说:“奴才真不喜欢吃这个啊。”一面把糕点送进了嘴里。

皇帝调开了视线,看向天上那一弯细细的弦月,心道这世上还有你不爱吃的东西吗?别给自己找脸了!

嘤鸣小心翼翼扑扑手,抽出帕子掖了嘴,赧然冲他笑了笑,“没什么挑拣的时候,这豌豆黄还挺好吃的。”一手牵起了酒壶的耳朵问,“您喝酒么?奴才给您斟一杯吧。”

皇帝蹙起了眉,“你这会子让朕喝酒,不怕朕酒后乱性?”

那只伸到半道上的手果然又缩了回来,转而把酒盏搁在甲板上,气定神闲道:“空心儿喝酒对圣躬不好,还是算了吧。”她扭头看看湖面,又问,“主子,您会不会凫水?”

皇帝觉得这个问题太刁钻了,他一个好好的皇帝,六岁即位,哪里有机会去学凫水!可是直接说不会,又很没有面子,便道:“朕会滑冰。”

她显然愣了一下,可能一时没想明白凫水和滑冰究竟有什么关系。不过他不会凫水的事实她很快就领会了,端着点心碟子说:“那咱们都得留点儿神,不能再上船头去了,掉下去可了不得。其实这附近必定有侍卫守着的,您要是不信,奴才喊一嗓子‘万岁爷落水了’,您瞧他们来不来救您。”

皇帝当然不能接受这种糟心的提议,“朕是可以让你拿来蒙人的么?”

她知道他不会答应,没事儿人似的说:“奴才是打趣儿呢,您听不出来么?”

皇帝别开了脸,靠着船篷,没再搭理她。

乜眼瞧瞧她,她似乎并不着急,慢悠悠继续吃她的糕点。这样天塌下来也不管的脾气,真是叫人牙根儿痒痒。皇帝觉得她起码应该表现出一点儿忧心的模样,毕竟大晚上在湖面上飘着呢。可她就是不,她四平八稳享受着她的悠闲时光,仿佛不管何时何地,她的内心永远是充实且热闹的。他甚至有些怀疑,别说是两个人困在湖心里,就是单只有她一个人,她照样也不慌不忙。

明明说不喜欢吃豌豆黄的,还不是吃了一块又一块!皇帝道:“你常这样说一套做一套么?”

嘤鸣怔了怔,没明白他的意思。见他直直看着盘儿里为数不多的点心,就想着他大概也有点儿馋了,遂往他那儿递了递,“宫里主儿们别提多待见我,她们没完没了和我说话,闹得我中晌没吃下什么东西。”

皇帝腹诽不已,别不是知道晚上有大宴,留着肚子预备胡吃海塞吧。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眼下一碟子点心都能将就,真是个没心没肺的主儿。

“她们哪里是待见你,不过见风使舵罢了。”点心碟子到了面前,他避无可避,伸出一根手指拨开了点儿。

她倒是心大得很,说见风使舵也是好的,“这是卖万岁爷面子呐。”一面说,一面捏着一块糕点放进了他手里,“这儿没有第三个人,您不必端着了,吃点儿垫吧垫吧,不知道他们多早晚才来接咱们呢。”

皇帝看着掌心那块黄色的小糕点,不情不愿放进了嘴里,一头又仔细掂量她的前半句话,似乎品咂出了一点儿顺从的味道,她知道自己以后要依附他而生,也做好当皇后的准备了吧?

皇帝有点儿高兴,这豌豆黄吃到最后竟那么甜!

可是嘤鸣吃多了,又没个茶水,难免有点儿渴。她瞧着那酒壶,才明白老佛爷的良苦用心。飘在湖面上也有渴死的风险,她不能喝生水,这辈子都没喝过,要解渴只有喝酒了。酒对她来说并不是个好选择,她愁眉苦脸冲着那把酒壶叹气,越是憋着,越是想喝。

皇帝问她:“怎么了?”

她摇摇头,“没怎么。”

皇帝迟疑着问:“这碟子点心不够你吃的?”

她说不:“我已经吃饱了,可我又渴了。要是这壶酒是茶水多好,这么着今儿晚上就是不接我回去,我也能撑到明儿。”

皇帝觉得这可真是个精细人儿,吃了点心就得喝水,一套流程纹丝不能乱。可没茶水怎么办呢,他捏着先头倒好的那盏酒呡了一口,觉得酒劲儿并不大,“要不你尝尝吧,是果子酒,稍有点儿辣口而已。”这里确实没有外人,他也放下了身段,牵过酒壶给她倒了一杯递过去。

嘤鸣听了将信将疑接过来,尝了尝竟发现他这回没诓她。不过是酒总要忌惮些,便自言自语着:“就喝一杯应该不会醉的,果子酒力道小。”灌了一口咂咂嘴,觉得味道真不错。

其实她要是喝醉了,他的这个万寿节才过得有意义。像上次她随扈,醉了虽然着三不着两,但那糊涂的样子还是很讨人喜欢的。皇帝简直有点儿还念她那种不知所云的样子,她喝醉了就是另一个人,不再像平时这样克制着,她心里的想法,也能痛痛快快说出来。

心念一动,便有些存心了。她坐在舱前的横档上看外面的月色,皇帝又斟了一杯递给她,“滴酒不沾也不好,酒能活血,将来岁末的辞旧宴,或是老佛爷千秋、太后千秋,都要陪着喝上一盅,你不喝,反倒显得不合群了。”

嘤鸣觉得也有道理,酒分千百种,这种果子酿造的,比粮食酿造的还清浅些儿,这个都喝不成,真要叫老佛爷她们觉得她不识抬举了。于是她腼腆又喝一口,“这酒奴才一个人喝就罢了,您别喝。万一有人来找咱们,没的黑灯瞎火找不见。”

这个问题很好解决,皇帝把那盏料丝灯放在了船篷顶上。

静谧的夜,没有莺歌燕舞,和一造儿又一造儿上来磕头恭祝万寿无疆的妃嫔,只有船下咕咚的水声,还有身旁面酣耳热的她,这样真好!皇帝说:“朕的坐卧出入都有人围拱,很少能一个人静静呆着想事儿。哪怕是燕居看书,都有人在边上盯着。”

嘤鸣唔了声,“这有什么不好的,您跟前的人,是世上最体人意儿的,您要干什么都用不着自己操心,他们预先就给您布置好了。”

皇帝听了,淡然笑了笑,也许在别人眼里是这样的吧,尊贵已极的人生,没有任何事情是不能放在台面上的。可他还是偶尔会怀念幼时的时光,虽说也有人寸步不离看着,但那时候个头很小,他可以钻到桌底下,透过低垂的盖布看外面来来往往的脚踪。

后来人大了,大了就有大了的苦恼,他的一言一行都必须具备帝王的威仪,再也不能躲到桌子底下去了。朝堂上的勾心斗角,通常会让他郁塞气闷,回了后宫没有一个人能供他倾诉,他已经习惯了这种无可奈何下的自我消化。但如果以后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即便在政务上没有任何帮助,只要有这么一个人,他的心里也是敦实的。

并肩坐着看外头的夜景,远处的亭台楼阁上灯火错落,倒映出漾动的一串光波,“你说她们这会子在做什么?”

嘤鸣说:“想是在吃喝听戏吧!小主儿们见您不在,至多有些酸罢了,以为我和您在哪儿吃香的喝辣的呢。”说着叹了口气,“没想到困在这儿了,什么都没有。老佛爷八成指着咱们能做出点儿什么事来……”她又轻轻笑了笑,“她真是我见过最开明的老太太了。”

她有时候莽撞,皇帝倒比她更知忌讳些,就算明白太皇太后的意思,也不能随意说出口。不过她点破了,那种尴尬的气氛反倒消散了,他转头瞧了她一眼,“皇后,你很厌恶宫廷的束缚,更喜欢外头的天地广阔,是么?”

他乍然叫她皇后,嘤鸣有点反应不过来。她的记忆还停留在粗声恶气的“齐嘤鸣”上,忽然换了个称呼,真叫人觉得不习惯。

“您还没下诏呢,奴才不是您的皇后。”她有些扭捏地说。

皇帝眉头微微蹙了下,“还有五天,下没下诏有什么区别吗?你别误会,朕只是觉得这么叫你更方便些,横竖这皇后你当也得当,不当也得当,谁让薛家那么热衷于送你进宫。”

嘤鸣被他堵得噎了半天,最后憋屈地应了个是,“人活着,总不能那么随心所欲,奴才从来不去想不可能的事儿。要说喜欢外头天地广阔,我在府里那会儿,也没有多自在,天天儿也是这么过。其实在哪儿活都一样,在家里的时候身边都是至亲的人,出了门子就是过别人家的日子,姑娘大了不都是这样吗。”

所以她对能不能出宫待嫁也没有多大执念吧?皇帝试探着问:“听说太皇太后不叫你出宫,你心里有怨气么?”

她听了慢慢摇头,“主子怎么吩咐,奴才就怎么做,不敢有什么埋怨,我知道老佛爷都是为我好。”

可是这话里藏着那么深浓的不甘,他听得出来。他又有些气恼,为什么她那么剔透的人,竟一点儿也看不出他的用心呢。他作为一个皇帝,多少的第一次全用在了她身上,她是个泥胎吗,为什么到现在还无知无觉?

皇帝满腹心事的时候,嘤鸣确实很坦荡。迄今为止,她也只发现了皇帝态度上的转变,也许是因为相处日久的缘故吧,他除了偶尔白她一眼,再没出现过曾经的那种深恶痛绝的神情。她知道他立于万人之上,这样已经很好了,毕竟她干阿玛和阿玛两个人联手,压制了他十几年,这种怨恨哪里是一朝一夕能消除的。她的要求也不高,只要大婚后相安无事,他愿意来瞧她,往她那儿走走,她好酒好菜款待他;要是他不愿意来,那就面儿上做一对好夫妻,太皇太后跟前交代得过去,天下人跟前交代得过去,就成了。

她一向看得开,但想完了这些又发愁,心里空落落的。酒壶里的酒不知不觉下去了一半儿,再拎起来,不敢置信地摇了摇,是真的,只剩壶底下一点儿了。怪这果子酒太好上口,她喝到后头竟给忘了,于是脑子糊涂起来,眼皮子也愈发沉重了,天上的一弯小月渐渐变成了两弯,她觉得自己可能要撑不住了。

皇帝悲凉过后心空如洗,他向来自律,也懂得调节心态,不痛快的事儿不能在心上停留太久,如果事事堆积,只怕也活不到现在了。正茫然看着外面发呆,忽地一个轻轻的分量落在了肩头,他下意识扭头看,看见她的脸颊,离得那么近,甚至闻见了她身上的脂粉香。

心头顿时狂跳起来,他手足无措,“皇后,你别想借机轻薄朕!”

可他的皇后没有说话,仔细听,居然听见了微鼾阵阵,她就这么睡着了?

心真大啊,深更半夜,四下无人的地方,居然靠着男人睡着了,别不是想装睡引诱他吧!皇帝脑子里只管胡思乱想,越想越激荡,忍不住推了她一把,“朕是正人君子,没到大婚那晚,朕是不会碰你的,你快死了这条心吧。”

然而她毫无反应,好像真的睡着了。睡着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吧?那个分量压得他心慌,他又叫了她两声:“皇后啊?皇后?嘤鸣……”她的脸像擀面杖似的,在他肩头滚了滚,然后又没声息了。皇帝觉得她这么睡要落枕的,于是好心地探过一条臂膀揽住了她,肩头再一撤,她就靠进了他怀里。

如果她现在醒着,一定能听见他擂鼓一样的心跳。他让她在胸口停留了一会儿,脑子里白茫茫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心里只剩一片浩大的渴望。单是这样靠着还不够,他晕沉着,又抬起另一只手紧紧搂住她,颤巍巍把脸颊同她的贴在一起,有些难过,又有些委屈地在她耳边低语:“嘤鸣,朕很喜欢你。现在开始,你也喜欢朕,成吗?”

☆、第68章 白露(2)

他自然等不来她的回答, 同上回不一样,上回她还能够着他的肩,喋喋不休和他讲一些为人处世的大道理。这回夜阑人静,舱里也昏暗,他有一程子没和她说话, 她就睡迷了。

她睡着的样子, 有种极其可爱的况味。皇帝让她侧躺下来, 枕在他的腿上,她仰面朝上, 五官灵巧一览无余。那纤长浓丽的眼睫,挺翘的鼻子, 还有嫣红的脸颊,无一处不是他满意, 无一处不惹他怜爱。

多像个孩子, 以往她在御前混日子, 因着尊卑有别,她很少有仰脸看他的时候。很长一段时间,他对她的印象一直停留在她才进慈宁宫那天, 当时匆匆一瞥, 那一瞥并没有给他带来惊艳的感觉,她不是那种一下子就能吸了人魂儿的姑娘,她是第二眼美人。然后渐渐地越看越顺眼, 越看越熨帖, 熨帖到骨头缝儿里, 病灶就从那个地方生长出来,藤蔓一样缠裹住他。以至于后来见了无论哪张脸,都下意识拿来和她作比较,可惜没有一张脸能赛过她。并不是别人的脸不美,只是因为不入他的眼,只有她,才是为他量身定做的。

她吃醉了酒,鼻息咻咻,像只小兽。蓬顶上料丝灯泻得廊檐前一地光瀑,晕染了她的眉眼。他看见她眼睫轻颤,大概正做什么激烈的梦,眉心蹙起来,似乎有些无奈的模样。

皇帝抿唇轻笑,不敢去触她的眼睫,抬起一根手指,隔空描绘她的轮廓。她的脸颊还有稚嫩之气,从侧面看上去团团的,不如正面瞧着那么清冷坚定。他像得着了一个新玩意儿,颠来倒去地打量,不断有新的发现。原来她的唇形也生得极好,饱满又玲珑,五官拆分开处处无可挑剔,合起来又有什么道理不好看呢!

这是个巨大的诱惑,他的手有强烈的意愿,想冲破矜持的桎梏,想去试试那种触感。他犹豫了很久,五指握了松松了又握,最后抬起来,落下去,落在那莹然的红唇上。

指腹轻轻游移,这么做其实有些不君子,她要是醒着,八成会大叫“您摸我嘴干什么”。其实她真是个不解风情的女人,就像这镯子,她怎么能相信是老佛爷送的呢,明明应该知道是他的手笔啊!横竖心很累,他怨怼地在她脸颊上掐了一下,这一掐忽然有了新发现,他把两只手按在她脸上高高兴兴一通揉搓,全然不管她会不会醒过来,醒了更好,好陪他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