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岁爷……”德禄也很为主子苦恼,想了想道,“要不奴才找松格去吧,她贴身伺候娘娘多年,肯定知道娘娘的日子。不过……奴才毕竟是爷们儿,就算净了身,好歹也当过爷们儿。松格那脾气,闹得不好能拿大棒子伺候人,奴才怕还没开口,就叫她撅回姥姥家去了。”

皇帝叹了口气,二五眼的主子带着一个二五眼的奴才,就这样的人也能在宫里打出一片江山来,真是世事难料。德禄的主意和没说没什么两样,皇帝求人不如求己,思量再三,打算亲自过去探听。

这个时辰,正是歇午觉的当口,皇帝慢悠悠穿过养心殿夹道过西三所,这时的紫禁城很安静,间或有几个宫人经过,见了圣驾面壁而立,个个寂静无声。他信步过了慈祥门,再从慈宁宫外夹道往南,进头所殿大门便听见一串叮当的风铃声。循声望去,正殿檐下错落挂着象生花和铃铛,侍立的宫人们打千儿蹲福,只是行礼,口中并不称万岁。

他知道皇后歇下了,歇了也不要紧,睡懵了更好忽悠。他迈进门槛,迎面有清幽的气味环绕,妆蟒堆绣组建出一个属于姑娘的香闺,因她睡下了,次间的帘幔放下半幅,海棠站在帘外伺候,错眼见他来了忙蹲福,然后放轻手脚退了出去。

殿里只剩他们俩,嘤鸣侧身睡得正浓,他没打算吵醒她,在边上圈椅里坐了下来。过会子应该怎么开头,这一路走来也没想好,进了这屋子就更没主意了,一气之下决定不琢磨了,索性见机行事。

她朝外侧躺着,他能看见她的脸,她睡着的样子天真可爱,恰好是他喜欢的。昨晚上没能办成的事儿,让他到现在还懊恼不已,他在想要是一切顺利,今天她会怎么对他?也许这会子那张床上有他一个位置也说不定……

藕臂、柳腰、桃花面,轻轻的一袭缎子下大有乾坤。皇帝一个人胡思乱想,想得自己热气四溢,想完了坚定一下信念,还有一个多月,忍忍就过去了。

横竖他和皇后在一间屋子睡午觉,单是想想便十分旖旎。他撑着脑袋慢慢合上了眼,打算小小打个盹儿。她屋子里的香有安神的作用,没消多久瞌睡袭来,正要入梦,听见她喊他:“万岁爷,仔细脖子疼。”

皇帝的神思猛地被扯了回来,怔忡间有点儿发懵。嘤鸣拥着被子说:“大中晌的,您上我这儿来有何贵干呀?”

他抚了抚额头道:“朕有件事儿要问你。”

她听了,心里莫名牵动了下,料想是昨儿佟家姑娘的事儿有了下文,他来问她的意思了。其实有什么可问的呢,她答不答应都不重要,执掌江山总要以社稷为重。

她边想边下床来,正经八百道:“什么事儿,万岁爷问吧。”

他显得很为难,似乎十分不好开口,嘤鸣脸上笑着,心却提溜到了嗓子眼儿,暗道这么为难,必定要有一番大动作。上回崇善的闺女进来就封了贵妃,这回佟家的功勋可谓卓著,别不是要封皇贵妃吧!真要是这样,那不是逼得人不能活了吗,她这皇后当到这份儿上,还不如请辞得了,找润翮搭伙一块儿做姑子去,一了百了!

皇帝还在犹豫,她等了又等,愈发打鼓,“到底是什么事儿呢,您不妨直说吧,我心大,您知道的。”

皇帝终于发现心大确实有好处,不会像其他姑娘那样扭扭捏捏。于是他鼓起了勇气,“那朕就说了。”

嘤鸣已经感觉到了一丝惨然的况味,按捺住辛酸点头,“您说吧,我听着呢。”

皇帝吸了口气,“朕想知道,你的月信是什么时候?”

嘤鸣原作好了伤心的准备,结果最后等来这么一句,茫然过后嗔起来:“您说什么呐?”

☆、第84章 寒露(5)

皇帝来前其实设想过, 这个问题问出口会引发她怎样的反应。姑娘的这种事儿最隐秘, 等闲不愿意让人知道,结果他一个爷们儿家, 上来就问她月事是什么时候, 已经不是唐突冒犯之类的词儿能形容的了。

皇帝很难堪, 他是没有办法,希望她不要误会。不过那句嗔怨,竟听得他心神一通荡漾,看来龟龄集的功效到了。她现在就算冲他嘬牙花儿, 他可能也觉得他的皇后灵动有趣,且充满难以言说的诱惑力。

她的脸很红, 袅袅眼波收住了,落在不住绞动的手指上,支吾说:“谁让您……问这个的?是不是老佛爷?”

所以她是真的通透, 可能有一瞬觉得他瞎胡闹, 但很快就理清了思路。皇帝自己也有些不自在,“这事儿不能怨朕, 是你在慈宁宫夸了海口, 说朕和你怎么怎么了……如今皇祖母来问朕, 朕哪里答得出来,只好亲自来问你。”说着又挺起腰杆子,装出一副不耐烦的模样来, “朕堂堂一国之君, 如今竟要管你这些小事儿, 朕龙颜不悦,你看出来了吗?”

他这么问,她果真仔细瞅了他一眼,哪里有什么不悦,分明满脸好奇。

嘤鸣虽确实害臊了片刻,但皇帝永远能够让你快速缓解尴尬,因为他本人就是更大的尴尬。其实好些时候她也想好好和他说话,无奈他就是能把你气得血不归心。那片潮红从脸上褪去了,嘤鸣上桌前倒了两杯茶,分了他一杯,淡声道:“万岁爷看来是小事儿,在我看来却是大事儿。宫里有个老古话,说不受待见的皇后大婚必选在月事期间,这么着帝后不能圆房,就像当年您和先皇后一样。”

皇帝怔了下,他并不知道这里头竟还暗藏这样的玄机,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不管当夜孝慧皇后方不方便,他都不可能在她那里过夜。

“朕记得,你才进宫的时候朕曾调侃过你的名字,朕也瞧出来了,你确实是个重朋友义气的人。”皇帝坐在圈椅里,难得像今天这样,这么平等严肃地同她说起这件事,“薛尚章是你干阿玛,是孝慧皇后的父亲,不得不承认,朕很忌惮他。朕不知道你对他印象如何,但在朕心里,他擅权干政,就在大前日,他还当着所有军机大臣的面公然反驳朕,朕是皇帝,绝不允许这样的人存在于朕的朝堂上。你和薛深知是挚友,但朕希望你明白一点,既入了帝王家,一切当以江山社稷为重,无需觉得对不起先皇后。朕与先皇后没有半分夫妻之情,朕也不可能同她圆房,因为朕不愿意有一半薛尼特氏血统的孩子坐镇我大英的江山,更不愿意我的儿子成为第二个汉昭帝,他日被薛尚章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说了很多,嘤鸣静静听着,听得心平气和。

确实没有什么可激动的,像盾牌的两面,她看见的是坚实温暖,而他看见的是冷硬阴寒。不能说谁一定错了,临崖而立的人,对风向的忧惧远大于站在院子里放风筝的人。他说无需觉得对不起先皇后,这句话多少解了她的困窘,连他也知道,深知一直是她迈不过去的坎儿。

皇帝见她低头不语,终于觉得有些忐忑,“皇后,朕希望你是个明事理的人,别因为自己和谁有交情,就不辨是非,一味的帮腔。”

嘤鸣说自然,“各有各的立场,对错也不由我来定。”

他略略放下心,又想起她才刚说的话,大婚当夜顺不顺利在她看来是大事儿,那就说明她是在乎这桩婚事的,至少不愿意走先皇后的老路。

皇帝很欢喜,太严肃的话题并不适合他们俩,他不过是来问问信期的日子,扯出那些扫兴的事儿做什么,还算言归正传为好。

“那么……皇后愿意大婚当夜和朕圆房吗?”他壮起胆儿问,“你早早告诉朕,朕也好作准备。”

这人……真是拿驴脑子形容都不为过。嘤鸣皱着眉,很不屑地瞧着他,“这种事儿要作什么准备?老佛爷不是天天儿喂您龟龄集吗。”

说的也是,可他就是觉得心里不踏实,得了一句准话,便能全心期待大婚了。不过这点儿心事不足为外人道,他还在试图周全,“朕的意思是你要报个准日子,别弄错了,回头不吉利。”

那倒是,大婚对她来说一辈子只此一次,还是希望顺顺利利的,便道:“日子向来很准,每月也没有大变动,都是十二。”

“那历时呢?”他一本正经地求教,“你上回说过,有的人一月两回,每回十天,但愿皇后不是这样的。”

嘤鸣懵了下,“我说过这话?”

皇帝看她的模样就知道是说谎穿了帮,自己挖下的坑太多,连自己都记不得了。有时候他还是很佩服她的,她不光能蒙后宫嫔妃,连他也不放过,“皇后真是艺高人胆大!”

“哪里。”她勉强笑了笑,“我不敢瞒骗主子,主子要不信,问问德禄就知道了。”

门外站班儿的德禄听见点名就要进去,再一琢磨不对,这个问题他哪儿知道呀。皇后娘娘这又在坑人呢,他站定了脚,看见边上的猴崽子窃笑,他一瞪眼,撅嘴吹出了一声气音:“去!”

皇帝觉得别人怎么样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你究竟是几天?十天?二十天?”

嘤鸣忙摇头,“我倒不是这样的,毕竟没那么些血可流,我就七天而已。”说完谦虚地笑了笑。

皇帝善于思考,开始算日子,“十二……今儿是十六……这就是说你正在信期呢?”

嘤鸣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我告诉您,是让您来给我算日子的?不许算了,照原样告诉老佛爷就成了,老佛爷明白。”

她口气不大好,大概因为恼羞成怒了。皇帝想点头,忽然发现这样好像没什么威严,便摆出一副脸子来,“你好大的胆子,再瞪着朕试试。”

她是个狗腿子,势利眼,你好说话的时候她耀武扬威,你要是冲她高嗓门儿,她立刻就服了软,赔笑道:“主子怎么恼了?我生来长了这么一双眼睛,不是瞪着您呐,是正经瞧您。”

皇帝哼了声,“这世上的人,缺什么就爱标榜什么,你多早晚看见好人天天儿说自己是大善人来着?”

嘤鸣被他挤兑了,有点儿不服气,也不说话,扭身坐到镜前梳妆去了。

她手里举着梳篦,一下下梳理自己披散的头发,一面透过镜子觑他脸色。太后说过,训男人就像驯马,千万不能惯着。虽然太后本人一败涂地了,但嘤鸣觉得道理是不错的。果然他自己生了一会儿气就过来了,站在她身后问:“昨儿佟家的姑娘,你还记得吗?”

嘤鸣的动作顿住了,心说到底绕不开这个,该来的还是要来,便放下梳篦淡声说是,“我瞧姑娘挺不错的,万岁爷和我说她干什么?”

挺不错的?皇帝有些失望地想,别到最后娶了个贤后,乐见他扩充后宫,也不介意和别人分享丈夫,这样的话就要担心她对他有没有真情了。

他轻叹了口气,“先头太皇太后上乾清宫来了,说想听听朕的主意。”

她颔首,“然后呢,您是怎么想的?”

他从镜子里看着她的倒影,沉默了下说:“朕来问你的意思,你别忙打听朕的想法。”

她的意思?她的意思哪里有那么重要!她自然不愿意后头有人进宫,可那种事儿岂是她能左右的。她如今的职责不过是尽好本分,将来妥善管理后宫罢了,至于丈夫喜欢什么女人,想纳谁为妃,都不是她能决定的。

不过皇后有一宗好,一般皇帝属意谁,悄悄给个暗示,后头晋什么位分由皇后定夺。册封的诏书也不从御前发出,必须以她的名义下懿旨,那么发得早还是晚,当然由她说了算。

“我有句实在话,想对您道一道。”她转过身来肃容说,“您坐下,坐下了好说话。”

皇帝听了左右找落座的地方,没找见,她便从梳妆台底下掏了一张紫檀绣墩,给他推了过去。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她沉吟了会儿才道:“我记得您说过一句话,皇后之尊,与朕同体,是不是?我既然当了皇后,您就该顾全我的脸面,这不光是为我,也是为您自己,您说对吗?”

皇帝缓缓点头,“说得很是,接着说。”

“咱们是天下第一家,最讲究规矩体统,饶是百姓家里定亲,也没个一头放定,一头赶在接亲前往家纳妾的道理。这要是传到女家耳朵里,就算过了大定人家也要退亲的,因为正经人家姑娘不能受这份侮辱,您明白我的意思吗?”她一字一句缓和着说,又担心自己心潮澎湃,不留神过激了,尽量再把语气放软乎些,温存道,“其实我也明白主子的难处,朝堂上的联姻关乎社稷,我哪儿能有二话呢。我是这么想的,等大婚过后再接佟姑娘进宫来,时候略缓缓,也不至于让我被人瞧笑话,您说这么办成不成?”

皇帝的表情一片空白,他似乎在很仔细地听她说话,仅仅是仔细听着,话的内容也许根本没有传达进他脑子里。

嘤鸣说完了,等他最终给句准话,先前她意气地想要和润翮一道做姑子去,到底是不切实际的幻想。这会子和他打商量,甚至要摆着卑微的姿态求他赏她脸面,细想想真是太令人委屈了。她等了老半天,他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她的心终归悬着,又唤他一声:“万岁爷,您拿个主意?”

皇帝是因为就近看她,看得有点儿发呆了。

午后的阳光从支窗底下探进来,把她的半边面孔都照亮了。她是那么细腻的肉皮儿,像上等的精瓷,易碎却大美。他看着那红唇优雅地开阖,想起昨儿夜里她含在唇间的石榴,心里一阵阵激荡起来,仿佛那粒石榴籽儿就是他。这种幻想简直要冲破他的理智了,他想一把夺过她,想狠狠地□□她,让她哀声求他。可是他不敢,皇帝窝囊地想,他能决策乾坤,就是不敢冒犯她。她和后宫那些等待临幸的女人不一样,他的初一十五都归她,她不需要像她们似的邀宠,她只要坐在自己的宫里,他就得按祖制乖乖送上门,所以她格外有底气。

刚才她的那番话,他多少也听见了些,说实在的不是滋味儿,一个太识大体的女人虽然合乎皇后的要求,但难免让他觉得不受重视,可有可无。

他轻轻拢着一双手,斟酌着该怎么回答才不失风度,可是想不出头绪来,只管点头,“你说得有道理,就按你的意思办吧。”

嘤鸣脸上挂着笑,这个答案分明顺了她的意啊,可不知为什么,还是让她感到怅惘。她重新拿起梳篦来,慢慢梳理那一绺头发,很想和他说既然已经给佟家加官进爵了,就不必搭上自己了。满朝文武皆丈人的场面有什么好的,她暗自嘀咕着,可想完了又气馁,自己不也正是因为这个才进宫的吗,有什么立场去反对呢。

皇帝心里有了成算,站起身道:“朕该走了,上慈宁宫回皇祖母话去……”走了几步回头望她,“这件事朕会妥善处理的,你不必担心。”

嘤鸣站起来恭送他,福才蹲了一半,一时没来得及应他,他也不管,转身便往宫门上去了。

皇帝前脚走,松格后脚就进来,探脖儿问:“万岁爷和您商量佟家姑娘的事儿啦?”

嘤鸣不愿意和她细说,装出大度的模样来,取了点儿粉在手心揉搓,胡乱往脸上拍了一层,“往后这种事儿多着呢,没什么可稀奇的。”

松格噢了声,也不去琢磨佟家的事儿了,把手里一面木牌呈了上来,说:“主子,薛福晋上报内务府,要进宫面见皇后娘娘。这会子人在西华门上,才刚万岁爷在,奴才没敢进来回禀,这会子您瞧怎么办?”

嘤鸣接了牌子,上面拿小楷端端正正写着薛门图佳氏。薛福晋娘家姓图佳,入关后改了汉姓图,只有入宫才用老姓儿。她捏着这牌子斟酌,按说求见的章程并没有什么可挑眼,但薛齐两家毕竟在风口浪尖上,这么堂而皇之地进来,似乎不是什么好事儿。她原可以不见的,却不能不瞧在深知的面子上。况且齐家和薛家到底牵扯太深,她也害怕错失了消息,把阿玛置于险境。

小小的木牌子搁在了梳妆台上,她发话准她进来,抓紧时间叫海棠梳头,薛福晋入头所殿的时候,她已经在明间里坐着了。

“奴才图佳氏,恭请皇后主子万福金安。”薛福晋上前几步叩拜下去,匍匐在青砖上。

嘤鸣忙起身搀扶,“干额涅快请免礼吧。”一面引她进次间,在南炕上坐下。宫女奉了茶,她抿唇笑了笑,“您今儿怎么进宫来了呢?”

薛福晋先是抹眼泪,感怀一下先皇后,后来才说:“娘娘不知道,大前儿个皇上发了上谕,命你干阿玛率领地支六旗赶赴车臣汗部。你干阿玛早年为朝廷出生入死,落了一身的伤,如今要派遣他远赴喀尔喀,只怕他身子受不住。好孩子,我拿你当深知一样看待,实在没了主张,今儿才急着进来见你。不论怎么,和万岁爷美言几句,请朝廷另派良将吧。”

可嘤鸣知道,他们担心的是人离开京城太久,皇帝会趁着无人掣肘大肆动作。也许外人不明白,为什么薛家到这会儿还在和皇帝作对,原因很简单,就是骑虎难下。

“干额涅,我知道您的想头儿,干阿玛离了京到底不好。可这回我就算去求了皇上,皇上也应准不叫干阿玛带兵上蒙古了,然后呢?躲得了一时,躲得了一世么?况且上谕既然下了,不是我一个后宫的人能插嘴的,横竖不去,正好给了皇上弹压的借口;若去,前途凶险,变数难料,干额涅品品,是不是这个理儿?”

薛福晋望着她,倒不曾想过当初不哼不哈的丫头,如今有了这样的见识。

“那么依您看,咱们该怎么应对才好?”

嘤鸣自然希望能找到一个折中的手段,既保全薛家,又让皇帝顺利清除朝中敌对的势力。可是这个愿望实现起来很难,必有一方得大大退让,只看薛家愿不愿意接受罢了。

她握住了薛福晋的手,温声道:“干额涅,我和深知是姐妹,虽不是生在一家子,可我们之间的情义比亲姐妹还要深。我知道干阿玛处境艰难,倘或不愿意去喀尔喀,也不是没法子搪塞,只要称病卧床就是了。可单单卧床还不够,还要上表朝廷请辞,只说是退隐养病……干额涅,眼下局势您也看见了,唯有如此才是保全性命和家业的良方儿,您就听我一句劝吧!”

☆、第85章 寒露(6)

可惜, 薛福晋并不接受她的好意。起先急切的神情黯淡下来, 最后变得有些死气沉沉的,笑了笑道:“娘娘还是太年轻了, 咱们到了这一步, 哪里还是辞官隐退能保得住的。其实我也知道, 这会子凭谁求皇上都不中用,紧要关头各人自扫门前雪,我也不能强人所难。只求往后我们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你还能顾念咱们两家的交情, 顾念深知对你的一片情,别站干岸看着你干阿玛落难才好。”

嘤鸣虽然知道她进来就是为了向她施压,可她说到最后还是让她感觉很羞愧。她好像当真不能为薛家做什么, 其实不光薛家,就算是齐家, 她又能做什么?所幸自己的阿玛不像薛公爷那么执拗,薛家是没了权毋宁死, 而她阿玛则是留着命留着钱, 让他能像以前那样无所顾忌地游戏人间,就够了。

“干额涅, 我不是站干岸说风凉话, 薛家和齐家一样,都是我愿意拿出全部本事来周全的。我才刚给您出的主意, 只要您点个头, 我就是上养心殿跪, 上乾清宫跪去,我也要求皇上留薛家一条活路。讲和要拿出诚意来,咱们手里握着刀,怎么让别人相信咱们?这江山社稷到底还是宇文家的,胳膊哪里拧得过大腿呢。”

然而薛福晋听完了,仍旧对她的话持不认同的态度,缓缓摇着头说:“罢了,今儿全当我没来吧。不过娘娘愿意见我,倒也出乎我的预料,想当初深知那样了,我在宫门上求了半夜,太皇太后才发话让我进钟粹宫……你不知道,我见到她的时候,人都半僵了,那寝宫里冷冷清清的,太医全在廊子下站着,谁都不开方子,只说上痰了,完了。”她说着泪如泉涌,用力压着嘤鸣的手,压的力道之大,人都打起颤来,“帝王家冷血无情,今儿花好稻好,明儿就翻脸不认人的。你是我瞧着长起来的孩子,我只盼你撂高儿打远儿,别瞧着眼巴前。后宫的女人,要是没了娘家撑腰,哪里能得长久,你说是不是?”

嘤鸣的手被她压得生疼,原本是舍不得她的,但后来那种半带威胁的话说出来,她就觉得没有必要费心思了。

她把手抽了出来,即便是被勒脱了皮也得抽出来。叮当两声,那鎏金雕花的护甲落在脚踏前的墁砖上,将这看似融洽的气氛划开了一道口子。她收回两手掖起来,淡笑着望向薛福晋,“帝王家冷血无情,原来干额涅也知道。那当初为什么还要促成我进宫呢。”

薛福晋没想到她会这么回答,竟被她拿住了话把儿,堵得她半天应不上来。

嘤鸣见她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看上去是有些可怜,可是她的咄咄逼人,也实在让她忍无可忍,“干额涅,我在想,如果今儿深知在,她会对您说怎样一番话。她才活了二十岁就走了,要是当初没有进宫,这会儿她应该在哪个深宅大院儿里,吃着茶点看着孩子吧!有句话我早就想对您和干阿玛说了,只是一直苦于找不着机会。深知走到今儿,宫里的主子们固然都是凶手,可罪魁祸首是谁?是您和干阿玛。这世道女孩儿存立本就艰难,你们何必把她顶在枪头子上?她只是个姑娘,她没有通天彻地的本事,所以她和皇上赌气,打擂台,只有如此,才能证明自己向着家里。你们把她逼到这个份儿上,她的死也没能叫你们回头,我真替她不值。这天底下不是所有爹娘都心疼姑娘的,你们嘴里如何舍不得她,还不是她一死,就着急另找一个来接替她!”

这些话很伤人,嘤鸣平常性情随和,对谁都不爱重言重语,当然那呆霸王是个例外。早前他们千方百计把她弄进宫,无非是想让她成为下一个深知,明知道风口浪尖上,她没准儿连性命都保不住,他们也不在意她的死活。她走到今儿,全凭运气,凭太皇太后和太后还算喜欢她,凭那呆霸王没有坏到根儿上。如今她能喘口气了,薛家就来看收成,不过仗着她阿玛和他们拴在一根绳上。

他们弄权,毁了多少人!深知死了,自己原本可以嫁给寻常公府之家,过相夫教子的寻常日子,要是能选,她直到现在都不觉得进宫是幸事。帝王家永远绕不开权力,她眼下过得还算滋润,但也时刻常怀忧惧之心。她知道阿玛的旧账记在皇帝的小册子上,谁也不必拿这个来提点她,胁迫她。

薛福晋含泪走了,眼泪里装的究竟是受辱后的不屈,还是对深知的忏悔,谁也不知道。嘤鸣一个人坐在窗前愣神,生一回气调动了全身的力量,缓了半天也没缓过来。可这会子不是发呆的时候,眼看宫门要下钱粮,薛福晋进宫见她的消息,必定已经到了太皇太后和皇帝的耳朵里,她不能等到明儿了,万一起了变故,补救就晚了。

头所殿离慈宁宫最近,过去还快些,要是直上养心殿,没的让太皇太后觉得眼里没人。于是匆忙出了夹道过慈宁宫,到门上的时候宫门恰好掩了一半儿,当值的见她来了,垂袖打了一千儿,“皇后娘娘怎么这会子过来了?”

她说:“我有要紧事面见老佛爷。”说罢疾步过了慈宁门。

太皇太后才礼佛出来,见她来了心下倒安定了,站在门前笑着说:“这会子过来做什么?”

她蹲福请了安,上前来搀扶,委委屈屈说:“皇祖母,我做了件错事儿,要请皇祖母责罚。”

“我原预备让人请你来陪我吃酒膳呢,没想到你竟先来赔罪了?”太皇太后笑吟吟道,一面往次间里引,把跟前侍立的都打发出去了,才道,“什么事儿,弄得这么正经八百,怪唬人的。”

结果她跪下了,磕了头说:“皇祖母,今儿我见了忠勇公福晋,说了几句话,这会子想来大大不妥。我没了主意,唯恐生出事端,特来向皇祖母告罪。”

太皇太后见她这么隆重,心下便一沉,只是碍于她封了皇后,也不能太伤她面子,便让她起身并赐了座,“先别忙磕头,什么要紧事儿,总要说明白了,我才好替你做主。”

于是她把自己和薛福晋的对话,一字不漏又向太皇太后复述了一遍,最后怯怯说:“ 我也不敢欺瞒皇祖母,薛公爷是我干阿玛,又是先皇后的父亲,我心里还是顾念他们的。可我如今既进了宫,就是宇文家的人,世上也断没个为了干亲,损害夫家的道理。我就是有个想头儿,要是薛公爷能把兵权交还朝廷,自己辞官下野,主子兴许看在他早年的功勋上,能留他一条性命。”

太皇太后听完,长长叹了口气,“你重情义,我早就知道的,有这想头也是应当,谁愿意闹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可你到底不明白朝堂上那些事儿,胆子是权力喂出来的,权力越大,野心就越大。我经历了四朝,见过太多的争权夺利,人心真是贪,从别人碗里扒拉吃食,那是件高兴的事儿啊,尝到了甜头,谁还愿意生火做饭?莫说薛家不肯放权,就是放了,他的那些朋党们也不会安生,朝中势必会有一场大变革。”

横竖想保全,希望是不大了,嘤鸣低着头说是,“奴才糊涂了。我这会子就是怕,我出的那个主意……”

太皇太后瞧了她一眼,“这个主意是真不好,虽说后头还接着劝他致仕,可你想过没有,倘或他只做了前一半儿,后一半儿没听你的,你就是给皇帝下绊子,有意的坑他了。”

嘤鸣心头作跳,她自然也是发现了这个错漏,才急着来找太皇太后补救的。要是薛家明儿当真呈报朝廷,说病重难以离京,那她今天见了薛福晋就成了所有人心头的刺,届时她能不能再在这后位上坐下去,齐家能不能保得满门性命,就难说了。

她复又跪在太皇太后腿边垂泪,“皇祖母,您原谅我的自作主张吧,这回我错得过了,只怕还要连累家里……”

太皇太后沉默了下,还是将她拉了起来,“明儿过大征礼,钦天监看了日子,下月二十太阴犯房宿,宜婚配。”说着顿下来,捋捋她的鬓发说,“立后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儿,一旦定下,若不是犯了大罪,绝不会更改。你要是寻常的嫔妃,这会子就该降罪了,可你是皇后,有点儿小小的错处,我也包涵了。不过你要记住,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别说是薛家,就是你齐家,你是出了门子的姑娘,也不宜再过问娘家的事儿了,可要记住了。”

嘤鸣说是,“一切听皇祖母吩咐。”

太皇太后毕竟是几朝历练出来的,这点事儿好像也没在她心里掀起什么波澜。她甚至留她进了膳,席间叮嘱她:“明儿还是要上皇帝跟前去,把这事的原委告诉他,不必隐瞒什么。夫妻和敬最要紧,你们才开头呢,要是这头没开好,心里有了疙瘩,往后的几十年怎么处?”

嘤鸣自然没有不答应的。回去的路上松格说:“老佛爷总算还顾念您,其实这件事不向慈宁宫回禀,薛福晋也不能满世界嚷嚷,说是皇后娘娘给我们出的主意。”

嘤鸣摇了摇头,“这会子有你说话的机会你不说,回头想说的时候,让你有嘴说不清。我去见了老佛爷,反倒能安她的心,知道我自此不会再过问薛家的事儿了。对薛家我算尽了意思,往后再有递牌子一概不见,横竖我的能耐就到这儿,我对得起深知了。”

太皇太后是最老道的政客,第二日干脆使了一招釜底抽薪,派了三位专事负责慈宁宫的太医登了薛家门,美其名曰“老佛爷得知公爷要带兵出征,特派近身的太医来替公爷请脉,以保公爷路上平安”。这么一来断了他称病滞留的可能,也好催他尽快上路,以防生变。

皇帝呢,一向耳聪目明,他哪能不知道昨儿薛福晋进宫的消息。他只是有点儿生气,为什么她没有第一时间来找他,明知道他和薛家不对付,为什么还要见薛家的人!

所以她来之后,他硬着心肠晾了她半天。本以为她会惴惴不安,会提心吊胆,可是当他从三希堂出来的时候没看见她的踪影,问了三庆,三庆说:“回主子爷话,主子娘娘在后头体顺堂。这会子饭点儿还没到,娘娘饿了,传膳房早早儿开了晚膳,怹在后头排膳呐。”

这个没良心的!皇帝气得吹胡子瞪眼,谁给了她这么大的胆子,跑到他的地盘儿上受用来了,还随意吃上了他的御膳房!

小富颠颠儿过来,手里捧着一只五福大珐琅盖碗,见了皇帝一呵腰,“主子爷,娘娘点了一品肥鸡酸白菜,说近来爱吃酸的,奴才这就给娘娘送过去。”

皇帝干瞪眼,“这还点上菜了?”

三庆也相当佩服娘娘的定力,万岁爷冷落她,她真是一点儿不慌,该吃吃该喝喝,毫不耽误及时行乐。

皇帝则对那句“近来爱吃酸的”较劲不已,又在装什么呢,就中秋宴上抓了把手,还能怀上了不成?这世上蒙人蒙得正大光明的就数她了,别蒙得久了,自己都信了吧!

“三庆!”皇帝叫了一声,“前边引路!”

三庆怔了下,立刻高高应了声嗻,把万岁爷引过了穿堂,引进了体顺堂。

进门就见明间里膳桌铺排开了,她端端正正坐在那里,胸前还围个小围嘴儿,正细嚼慢咽品她的菜色。皇帝觉得胸口堵得慌,原想发作的,结果看见桌上另放了一副碗筷,那股子怨气就像大风天儿里迎风而上的鹞子破了个口子,兜不住风,从高空直接坠落到地面,倏地泄了个干干净净。他看了看那副碗筷,再看看她,心里琢磨应该是为他准备的吧!

嘤鸣见他来了忙起身请安,“万岁爷忙完啦?快,我给您预备吃的了,快坐下。”

皇帝别扭地落了座,“你想让朕吃你吃剩的?”

她抿唇笑了笑,“哪儿能呢,您的我都另外留着呢。”

边上侍膳太监把桌上的撤了,西墙根儿一字摆放的花梨木御膳挑盒搬过来,揭开盖儿,里面都是没动过筷子的。一盘一盘放上桌,等于是重新排膳了,嘤鸣也给自己换了副新碗筷,“我陪主子再吃点儿。”

皇帝斜眼,“你还没吃饱?”

她说倒也不是,“成婚是为什么呢,就是找个能一块儿吃的人过一辈子啊。”

不知为什么,皇帝心头一热,举着筷子琢磨,这人要是放到科考场上,绝对是个状元的料。不过他也不是好糊弄的主,他眉头一皱,决定发难,“昨儿你见了忠勇……”

“我错了。”她没等他说完就截了他的话头子,“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皇帝错愕地看着她,发现自己英雄无用武之地。她认错认得这么干脆,把他的全盘计划都打乱了。他本以为她会狡辩,这样他就能和她理论。越理论越生气,无可避免地怒火冲昏头脑,斥退左右,把她逼到墙角,为了堵住她喋喋不休的嘴,以嘴还嘴什么的……现在全完了。

“你……”他舔了舔唇,“你的脑子该不是只有核桃那么大吧!”

嘤鸣一愣,“核桃?”

皇帝鄙夷地调开了视线,“朕是往大了说的,应该是山核桃。”

那不是只有指甲盖儿那么大?有事儿说事儿,不带这么侮辱人的!她扯下了围嘴儿,“万岁爷,我是很有诚意的向您认罪。”

她的那点诚意真是不提也罢,皇帝不搭理她,胡乱指指面前一道菜,侍膳的往他盘儿里舀了一勺,一尝之下有点失望,“怎么不是羊肉?”

侍膳太监看看皇后,“回主子爷,膳房把羊肉丝儿换成肚丝儿了。”

嘤鸣说对,“我不吃羊肉,万岁爷忘了?”

皇帝很不满,“你不吃羊肉,朕往后也得戒了吗?”

她笑得理所当然,“要不咱们吃不到一块儿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