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听罢,发现她可能真不好了,捂着嘴呜呜痛哭起来,“你这孩子,怎么尽说丧气话!”

她的呼吸很急,大约胸口憋闷得慌,闭上眼睛狠狠匀了两口气,才对她母亲道:“奶奶,您怎么撂下家里进宫来了?因我的事儿,叫您和家里挂心了,我不孝。您回去后,和阿玛说……就说阿玛为朝廷效力二十余年,如今岁数上去了,应……应当尽早抽簪,好好保养自己才是。”

侧福晋哭得不能自抑,颔首说:“你放心,我回去自然同你阿玛说。前两天宫里主子们准咱们一家子都进来瞧你,你阿玛和额涅,还有厚朴他们都进来了,只因你睡着,瞧了一阵儿就出去了。如今你好了,我回头就把好消息告诉他们,好让他们安心。”

她勉强扯扯嘴角,“我这会子很有精神,过会子怎么样……就不知道了。您暂且不用告诉他们,万一事儿……出来了,别叫他们一场欢喜一场空……越性儿最后告诉他们,这么着更好。”

她字字句句都像在叮嘱后事,这种可怕的压抑感,简直要令人发疯。侧福晋已经说不出话了,腿里一软便瘫下来,幸而后面丫头扶住了,搀到南炕上歇着去了。

嘤鸣费力地转头瞧皇帝,“万岁爷……”

皇帝脸色铁青,摇头道:“朕不要听你说那些,你今儿说了太多话,恐怕伤元气,还是休息会儿,咱们来日方长,明儿再说不迟。”

她的手紧紧握住他的,眼泪汪汪瞧着他,“咱们只做了三个月夫妻,我原不足意儿,您……您现在不叫我说,往后就……就说不成了。”

皇帝被她折磨得心都要碎了,凄然看着她道:“你要交代什么?要在朕心上钻几个眼儿,你才能饶了朕?朕娶你,是让你替朕管理三宫六院,做朕的贤内助,不是为了听你交代遗言的!你这个人由来就是这样,对外人和颜悦色,对朕就极尽欺负之能事,朕已经受够你了!不许你说,你给朕歇着,听见没有!”

他以愤怒掩饰慌张,嘤鸣是瞧得出来的。她费力地抬起手,摸摸他的脸说:“您别老挑对您自己有利的说,早……早前……挨欺负的那个是我!”见他捂耳朵,她捏着他的袖子往下拽了拽,“这话是我最后对您说的啦,求您瞧着我,对我……对我阿玛网开一面。”

那双楚楚的大眼睛又转向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皇祖母……皇额涅……”

太皇太后捏着帕子一味点头,“好孩子,都依你说的办。只要你好起来……你兄弟的婚事也该操办了,到时候你不去喝喜酒么?”

她那道将要寂灭的眼神里,又有火光微微一跳,说谢皇祖母恩典,“我想回去喝喜酒……”一面紧握皇帝的手,“和您一块儿去。您……您就少说话,多喝酒……成不成?”

皇帝说好,“你不愿意朕说话,朕就不说,都听你的。”

她点了点头,“就这么定了……我太累了,我得睡一会儿……”

可是皇帝不让,他慌忙说不,“你不能睡,你得睁着眼睛,你不能睡!”他是怕她一旦睡着,再也醒不过来了。

嘤鸣将要阖上的眼睛,重又微微睁开了些,声气儿越来越弱,轻喘着说:“要走了……留不住的。”

太后眼见不好,冲边上侍立的太医大声斥责:“怎么都在这儿干看着?皇后到底怎么样,你们去把脉,去开方子啊!”

太医们面面相觑,为难地说:“回太后,臣等先前看了,娘娘这会子脉象平稳,血气旺盛,竟比没患病前还要精神几分。但这种情况究竟会稳定下来,亦或是昙花一现,臣等实不敢下保。臣等只能开些健脾益气的方子,以助娘娘调理。”

看来白操了那些心了!太后大泪滂沱,她知道这些太医惯用的手段,能救的时候还一味的求稳,到了不能施治的时候,基本就是开些无关痛痒的方子糊弄上头,以求自保了。这可怎么好呢,皇后还在大好的年华啊,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皇帝怎么办?想想当初先帝壮年撒手西去,她牵着皇帝的小手走在夹道里头,孤儿寡母凄凄惨惨,那段往事不忆也罢。如今这痛再来一回,皇帝的人生岂不可怜透了吗。

太后定了定神叫皇后,“你遇喜了,知道么?”一面指指她的肚子,“里头有咱们大英的嫡皇子呢,你一定要争气,好好把他生下来。”

嘤鸣愣了下,“遇喜了……”

边上众人受了太后提点,到这会儿才发现这么大的事儿,竟没有一个人同她说起。于是众人都说对,“瞧着孩子吧,母亲是孩子的根基,只有你好了,孩子才能好。”

她听了,半晌没有说话,只是留恋地看看皇帝,翕动嘴唇叫他的名字。

皇帝的五脏六腑都在颤动,他点头,握住她的手说:“我在。你瞧着我,瞧着孩子,一定要迈过这个坎儿。”

她吃力地呼吸,两道眼波欲灭不灭,转过脸,把脸颊贴在了他团龙的衣袍上。

殿里哭声震天,里头一哭,外面的宫人也惶惶哭起来。殿门上站班候消息的小富和三庆咧嘴呜咽,料想皇后是不中用了。还记得她先前在养心殿纵横来去的活泛样子,才区区半年而已,怎么就到了这步田地!

皇帝心如死灰,抚抚她的头发,只这一瞬,想到了后头二十年、三十年的情景,自己大概会孤身一人直到终老了。人活于世,就是用来受苦受难的吗?如果终究要失去,倒不如从来没有尝过拥有的滋味儿。

“你们都走吧,让朕和皇后单独呆着。”他乏累地挥了挥手,“都走,不要来烦我们。”

太皇太后到底冷静下来,切切叮嘱:“皇帝,你是一国之君,不要忘了肩上重任。”

皇帝沉默了下,颔首道:“皇祖母放心,朕从来不曾忘记。”

所有人都走了,整个世界缩减成了小小的暖阁。他现在的要求一点儿也不高,即便她不醒,不能说话,只要她人在他身边,留得住躯壳,他也心满意足了。

他摸摸她的脸,又牵过她的手,两指压在她脉搏上,感觉到突突地跳动,心里便是安定的。硬撑了那么久,到现在顺其自然,虽无可奈何,也不得不接受。他躺下来,躺在她身侧,望着帐顶喃喃说:“朕想就这样,要是你死了,装进棺材里,把朕也装进去,朕不想和你分开。朕知道,造成今天这样局面,是因为你过于担忧,你总怕家里倒了台,你就跟着失势了……朕就说你的脑子只有山核桃那么大,朕娶你又不是看中你家门第。朕是天底下最大的世家,要拼门第没人配得上朕,真不明白你在忧心什么。横竖先前太皇太后应准了你替你阿玛说情,他能踏踏实实活下去了,皇后做到这份儿,让所有人都为你徇私情,你还要怎么样?所以还是别死了,好好活着吧,和朕生儿育女。”他说着,蜷缩起来嗫嚅,“才三个月而已……才三个月,享受了朕的疼爱,还没回报朕,就敢死?”

又是肝肠寸断的一晚上,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扣着她的腕子,一刻也不敢松开,即便手指头麻木没有了知觉,也不敢松开。

他想他们下辈子也许会变成一棵树,双生的枝干虬曲纠缠,他的双腿扎根大地,双臂就用来紧紧抱住她。她是他命里的克星,自他发现自己喜欢上她那天起,他就一直患得患失,如果有下辈子,他再也不要那样了。

养心殿里的奏折堆得像小山一样,他根本无暇理会,皇后的生命似乎走到了最后一程,她自己有这样的预感,所有人也都有这样的预感。他要陪着她,他知道回光返照是什么样的,当年皇父驾崩前,也曾有过这样的一小段时间。他那时六岁,隐约已经记得很多事了,皇父的病来得迅疾,弥留之际忽然精神大振,仿佛一夕青春重现,说了好些话,还吃了半盏燕窝。他以为皇父大安了,但多增把他带到病床前,按着他说“大阿哥,跪下,给皇父磕头”。他连磕了三个头,再直起身时,皇父的身子像轰然倒塌的山,闭上了眼就再也没有睁开过。直到现在,他还记得那种可怕的,回天乏术的恐慌。

所以嘤鸣延捱到辰时,透过眼底一道微光看向他,他觉得胸腔被严重挤压,那一刻心跳如雷,一辈子最痛苦折磨的时候莫过于这一刻,他几乎崩溃,在她面前痛哭流涕,“嘤鸣,你不要离开我。”

她也哭,又似庆幸地说:“您当真是爱我爱到骨头缝儿里去啦……”

这个人的不着调,到死也改不掉,皇帝居然从她的语气里品咂出了一点儿沾沾自喜的味道。但这依旧不能减轻他的痛苦,他肝胆俱裂,说对,“朕爱你爱到骨头缝儿里,没有你,朕也活不下去。”

公母俩就这么相对泪眼,嚎啕大哭,哭到皇后再次晕厥,皇帝也瘫坐在脚踏上,几乎奄奄一息。

有情人要分开了,这是何等千古憾事,听者无不动容。候在暖阁外的太医们垂首叹息,这时的帝后已经不再传见他们,大约知道医也无用,大有听天由命的意思。不过职责所在,他们还是得随时候命,以备不时之需。因此这样的生离死别,后来的三天三夜他们又经历了六七回,每一回都肝肠寸断,每一回都撕心裂肺。

直到第四天早上,周兴祖犹犹豫豫提出了一个观点,“皇后娘娘的回光返照……时间好像太长了些。”

太医们个个如梦初醒,低头算算时间……是啊,哪有人回光返照那么多天的。皇后娘娘是伤心够了睡一觉,醒了继续伤心,伤心完了还进点儿吃的,然后继续睡……这哪是回光返照,分明是痊愈了啊!

可是太医们不敢造次,这会儿下了断言,回头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谁也吃罪不起。周兴祖在皇帝又一次垂头丧气出门时,堵住了皇帝的去路,垂袖道:“皇上,娘娘凤体眼下不知如何了,臣等忧心如焚,请皇上容臣等再替娘娘请一回平安脉。”

皇帝面色黯然,“眼下这样,朕已经很满足了,能拖一日是一日吧。”

太医们急得鼻尖上冒汗,“可是……臣等想给小阿哥请安。”

皇帝并没有太大的触动,“朕只求保得住皇后就好,其他的,都不重要。”

太医们束手无策了,最后陈鼎勋没忍住,壮起胆儿说:“不知皇上是否想过,皇后娘娘已经凤体大安了呢?”

皇帝愣了愣,“什么?”

既然开了头,也没什么好避讳的了,太医们纷纷拱手,“请皇上容臣等再为娘娘请脉。”

这回皇帝准了,匆忙让他们进去,自己胆战心惊在一旁看着。皇后还是很羸弱的样子,一只手从被卧里伸出来,白得几乎没有血色。

周兴祖吮唇斟酌,斟酌再三看了陈鼎勋一眼,陈鼎勋便接上来请脉。三四个太医轮流把了一圈,最后大家达成了共识,“皇上大喜,皇后娘娘大喜。娘娘凤体康健,与往日无异,且腹中皇子长得结实,娘娘只要略恢复些体力,就能下床走动啦。”

这下子皇帝和床上等死的皇后都惊呆了,皇帝喜出望外,“都好了么?先前不是回光返照,确实是大安了么?”

床上的皇后神情尴尬,“死不了啊?”

周兴祖道是,当然还是要顾全一下皇后脸面的,只道:“娘娘先前病情凶险异常是实情,但伤毒清除,加上娘娘身底儿又好,恢复起来也是神速。娘娘福大命大,如今凤体康健,再也不必担惊受怕了。”

皇后显然还回不过神来,气喘吁吁道:“我说两句话便……便心慌气短,浑身也没有力气,果然……果然好了么?”

陈鼎勋笑道:“娘娘这种症候是躺得太久的缘故,以至四肢无力,体虚胸闷。只要回头下地走两圈,提提精神,自然就会好起来的。”

所以闹了半天,一个以为自己要死了,一个被吓得魂不附体,只差随她而去,原来都是虚惊一场?太医这回连方子都不用开,请了跪安就缓步退了出去,嘤鸣有点儿讪讪的,“我的感觉一向挺准的啊……”

皇帝面色阴郁地看着她,可是看着看着又红了眼眶,气急败坏地说:“你这二五眼,狡诈成性,生死这么大的事上头也闹笑话。你给朕等着,等你好透了,看朕不整治死你!”

☆、第118章 立春(2)

嘤鸣提起被子, 捂住了脸, 对自己可能死不成了,感到难堪和心怀愧疚。

她先前确实觉得自己要不成了, 一口气在胸口震荡,忽上忽下地飘摇,致使她每说一句话都要缓上一缓,生怕吐得太用力, 三魂七魄随那口气一块儿跑了。她很怕,怕自己就此要蹲在小小的牌位上, 当“先皇后”了。

九死一生,很少有人体会过那种可怕。两天两夜间,她行走在一根细细的弦丝上, 两侧是万仞的高山, 底下是不见底的深渊。她不能停下,停下脚底就打晃,她只有不断前行, 不断保持平衡, 才能保证不会掉落下去。可那一线生途好像永远走不到彼岸,她一刻不停地循光向前,走到精疲力尽, 她想这辈子大概就要完了, 要永远困在这上不及天下不着地的地方了。

到这个时候,满心都是她的呆霸王,她不知有多想念他。不想爹娘家人, 不想无边富贵,单只是想他。后来天上刮了好大一阵风,把她吹落下来,她不断下降,像要砸进地心里去似的。猛地落地,四肢百骸都碎了,她气息奄奄,料想自己命不久矣,必须抓住仅剩的时间,把该交代的后事都交代了。

在晕厥前,阿玛的生死就一直悬在她心上,没有一个做儿女的愿意父亲身首异处。如果无病无灾,她没法子向太皇太后求情,因为她是皇后,要识大体,至多在闺阁里和丈夫撒娇哀求,不能跑到慈宁宫去干涉朝政。可后来到了这个地步,都快要死的人了,便顾不得那许多了。她知道将死之人有满足愿望的特权,这个时候不说,以后就真的没有机会了。

可皇帝觉得她是成心骗了他,要死要活的,完全是在捉弄他。他真的有点生气了,瞪着红红的眼,问她良心会不会痛。嘤鸣不答,过了很久才说:“一点都不痛。我问您,您是愿意虚惊一场,还是愿意……愿意我真的死了,再当一回鳏夫?”

皇帝的脸拉得老长,自己拿手掖了掖眼睛,到底无可奈何说:“朕宁愿虚惊一场,宁愿为你白掉眼泪,也不愿意你死。”说着上来搂住她,把脸埋进她肩头柔软的细缎里,无限后怕地嗫嚅,“朕连以后怎么和你合葬都想好了,那两个昼夜,你不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

嘤鸣揽着他的脊背说知道,“是我对不住您了,我也没想到,病势这么凶险,我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交代。要是就这么死了,我到黄泉路上也不能甘心啊……我怎么甘心呢,留你一个人在人世间,叫那些女人没完没了地觊觎你……”

她是哭着说的,一点儿没有弄虚作假的成分,把自己心里的想法明明白白说了出来。真的,想到她大婚才三个月的丈夫,过上一年半载又要立别的女人当皇后,她就心如刀割,嫉妒得发狂。

皇帝捧着她的脸说:“你死了,朕这辈子都不会再立后了,你放心吧。”

她听了甚是欣慰,“皇后可以不册立,但牌子还是得翻的。您是皇帝,子嗣绵延很要紧,多得几个皇子,往后也好择贤,把这江山传续下去。”

皇帝知道她又在装模作样假大度,便略作思量,点了点头道:“你说的是,牌子朕会翻的,但一定保证不对任何女人动情,一辈子只记着你一个人。”

她那双半开半阖略显无神的眼睛,这刻忽然睁得溜圆,惊讶地看了他半天,最后说:“你们爷们儿,真叫人信不实!”

皇帝想得意地笑一笑,可他笑得比哭还难看,“齐嘤鸣,朕遇见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本来朕是堂堂帝王,一生严明,政绩也颇佳,以后史书上会记载朕从容自重,处变不惊。可是朕遇见你,娶了你,朕就变成了现在这幅模样。朕跟着你一块儿糊涂,被你弄得发疯,以为你要死了,荒废朝政,流了那么多眼泪,现在人人觉得朕和你一样,是个傻子。”

嘤鸣也有点愧疚,不过她有她的说辞,“人生短短几年,再好的夫妻也有分离的一日。咱们预先演练几遍,将来真到了这天,就无需太难过了,这样也好。”

皇帝怨怼地看着她,“好什么?你这个糊涂虫!”骂完了又心疼,摸摸她的脑袋说,“朕再也不想经历了,将来果然寿终正寝了,咱们就一块儿死吧,谁也不用为谁难过掉眼泪。”

她不说话,只是含笑看着他,然后用力抱紧他,埋在他胸口,声音传进他心房里,“享邑,你是世上最好的丈夫,如果没有遇见你,我白来人间走一回了。”

他说不对,“你嫁了谁,谁的日子都会被你搅合得鸡飞狗跳。如果没有你,朕现在还活得一潭死水,多谢有你,朕福也享了,脸也丢了,变成了一个有七情六欲的活人。”

嘤鸣喜欢他的直白,虽然他从来不知道拣好听的说,但绝对真诚,可以信赖。只是她又犯愁,“我这回没死成,先头求太皇太后赦免我阿玛,现在看起来像骗人的吧?老佛爷会不会以为我是装的,一气之下再把我阿玛给杀了?”

皇帝迟疑了下,说大约不会吧,“你不死是件好事,难道她还盼你真死了不成?”

嘤鸣点点头,“等我略有了力气,就上慈宁宫磕头去……”

这头正说话,忽然听见门外海棠通传,说侧福晋求见。皇帝忙整了整衣冠下床,侧福晋进门就含着泪,母女俩一见面抱头痛哭,侧福晋把嘤鸣满头满脸摸了个遍,颤声说:“我的嘤儿……我的闺女,原以为你这回凶多吉少,没想到竟熬过来了,真是老天爷保佑。这会子好了,都好了,娘看你健健朗朗的,心总算放回肚子里了。”复使劲儿看几眼,确定自己没看错,又哭又笑揽进怀里叮嘱,“我的姑娘,你往后可千万要仔细了,别再拿那些开过锋的东西了,尤其是剪子,知道么?”

皇帝在边上说:“朕已经下令宫中禁用棉油,往后再不会出这样的事儿了。”

“我们娘娘有万岁爷护佑着,自然遇难成祥。”侧福晋颔首,笑着同嘤鸣说,“如今你有了身子,自己更要多加留神才好,可不敢胡天胡地的了。你出了事儿,自己躺在那里受苦不说,连累身边的人急断了肠子。你没瞧见万岁爷,为你做了多少事儿,纵是外头寻常爷们儿也不及他分毫,你可要好好保重自己,将来慢慢报答万岁爷的恩典。说句掏心窝子的,头前我担心,怕你嫁进帝王家有吃不完的苦,如今我是不愁了,瞧着一切都好,一切都圆满,你要惜福才是。”

嘤鸣道是,“我弄成这模样,奶奶这程子为我操劳了,我对不起奶奶。”

侧福晋一嗔,“可是又犯糊涂了,我是你什么人呢,母女间还说这样的话!”复笑道,“好了,你大安,我就放心了。家里这会子都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我得赶紧回去把好消息告诉他们,这就出宫去了。”便起身向皇帝纳了个福,“奴才告退。”

皇帝这回很有礼貌,说奶奶好走,扬声叫德禄,“预备车马,送侧福晋回府。”

德禄道是,扬着笑脸垂袖上来引路,把侧福晋引出了坤宁宫。皇帝回身时,见嘤鸣正挣扎着撑身起来,他吃了一惊,“你又要做什么?”

她喘了两口气说:“我母亲回去了,家里的事儿又在眼前,我这就上慈宁宫去,给老佛爷报个平安。”

皇帝想阻拦她,可惜她并不听,叫豌豆进来给她梳头换衣裳,结结实实披好了斗篷。这回要步行过去是不成了,传了肩舆来,生平头一次出现这样的奇景,皇后在舆上坐着,皇帝在底下随舆行走。

嘤鸣说不合规矩,“叫人看见了,成什么话?”

皇帝则不以为意,这两天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还在乎这点闲言碎语?他现在是怕透了,要寸步不离地盯着她,才好防止她忽然又出什么意外,再要他一回命。

那厢的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呢,还不知道皇后已经大安了。皇帝那天把她们都轰走后,便断了坤宁宫的消息,婆媳俩坐在南炕上商议,太后道:“皇后的装裹该打发人置办起来了,万一要用,别一时慌了手脚。”

太皇太后闻言沉沉叹息:“那孩子是今年春天进宫的,这才多长时候,一年都没满呢,可不叫人伤心么。你想想,年头上走了嫡皇后,年尾又要送走继皇后,这一年两个……可苦了咱们皇帝了,叫外头说起来也不好听。我这些年劳心劳力扶持皇帝,总算保得大英江山稳固,原以为有脸下去见列祖列宗了,没想到他的婚事上头这么坎坷,列祖列宗问起来,还是我的罪过,我没能替他好好谋划。”

“这事儿怎么能怨您呢,人各有命,您又不是神仙,不能掌握别人的生死。”太后怅然说,“嘤鸣这孩子,真是可惜了,那样心境开阔的,竟也迈不过这个坎儿。我想着,您不必自责,怕什么没脸见列祖列宗,那是您自己个儿瞎想。像我似的,我对这家国没有半点功劳,可我觉得光明磊落谁都对得起。退一万步,心里不舒坦,不见就是了,谁还指着下辈子和他们做一家子是怎么的!”

太后的论调,常让太皇太后有接不上话茬的时候。她垂着嘴角瞧了她一眼,对这娘家侄女也有愧。当初要是没有姑做婆这回事儿,她也不至于在宫里苦熬这些年。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确实没有对不起先帝的地方,反倒是先帝对不起她,将来该躲的是先帝才是。

正惆怅,听见蛾子在外头通传,既惊且喜地说:“老佛爷,万岁爷和皇后娘娘来啦。”

太皇太后一愣,“什么?”

鹊印忙打帘看,一看之下也高兴起来,“是真的,皇后娘娘大安啦!”忙出去迎接,外头已经跪倒了一片,她上去磕头,“恭请万岁爷圣安,恭请娘娘万福金安。给娘娘道喜,娘娘凤体可算康健了。”

嘤鸣笑了笑,说姑姑快起来,“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她向来是这个脾气,从不端架子,以前共过事的人,个个都处得随和随意。鹊印接了松格的手上来搀扶她,把她搀进了暖阁里。太皇太后和太后都站起来迎接她,她放开左右跪地磕头,“奴才这段时候叫皇祖母和皇额涅操心,眼下奴才身上好了,来给皇祖母皇额涅磕头。”

这头是必要磕的,像自己过生日要给长辈磕头,久病痊愈也要来安长辈的心。不过这回不是丫头搀扶她,是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亲自来搀,扶起来后仔细打量,眼泪汪汪道:“都大好了么?怎么不歇着,又巴巴儿跑了来?”

皇帝道:“朕也劝她,等好利索了再过慈宁宫来,料祖母和额涅不会怪她。可她偏不听朕的,一心惦念着,说祖母和额涅为她忧心,她既好了不来,是她的不孝。”

皇帝这一通明损暗捧,着实为嘤鸣挣足了脸。太后道:“你这孩子也忒揪细了,都病得那样了,哪个还会同你计较!”一头安顿她在圈椅里坐下,“才刚我还和老佛爷说要替你预备装裹呢,也好给你冲一冲,谁知这就好了,阿弥陀佛,真真儿大造化。”

嘤鸣还有些喘,歪在椅子里说:“皇祖母常说我福厚,我如今……到了这个位分,又蒙皇祖母和皇额涅疼爱……万岁爷也抬举我,我没有什么不称意的了。先头病得凶险,我料自己不成事了,只……只可惜没来得急在皇祖母和皇额涅跟前尽孝……这会子能下地了,一定要亲自来给二老报平安,也免二老为我悬心。”

太皇太后颔首,“难为你,咱们知道你孝顺,可还是要以自己身子为重。你如今可不是一个人,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呢,万事要朝开阔处想才好。”老太太是何等精明的人,自然也明白她急于来这里的原因。现如今不管是为她的身子,还是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纳辛是再也处置不得的了,便拉过她的手轻抚了抚道,“你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吧,那天你同我说的话,我并不是表面上敷衍你,既答应了,就说话算话。要说你阿玛,当年是做过好些贪赃枉法的事儿,可后来他脱离了薛尚章,为朝廷也立了不少功。尤其大功一件,是生了你这样的闺女,皇帝脾气不好,你还能和他过日子,能替他生儿育女,咱们可有什么说的呢!”

旁边被点了名的皇帝一脸呆滞,发现自己被拿来这么打比方,换做以前绝对是要不痛快的。现在呢,半句怨言都不曾有,还觉得太皇太后说得很有道理。

横竖慈宁宫那头彻底松了口,后头的事儿交由皇帝解决就是。朝堂之上当然讲究不偏不倚,秉公办理,但这天下毕竟还是家天下,最后怎么处置,由当权者说了算。

这么多天了,公务堆满了养心殿的御案,皇帝要去解决,临走依依不舍,“你要好好的。”

嘤鸣站在槛前目送他,含笑说:“快去吧,回头我置办好了晚膳等你回来。”

皇帝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她长出了一口气,眼下只要阿玛请旨辞官,以前的种种就翻过去了,她也算保全了齐家。

海棠上来搀扶,说:“主子娘娘才大安的,别太操劳了。您往后要仔细静养才是,周太医领了旨,明儿开始每日辰时进来请脉,建阿哥爷遇喜档。”

嘤鸣懒懒嗯了声,“这孩子不容易,跟着我经历这么大的事儿,还那么结实呢。”

正说笑,听门上宫女回禀:“殊兰姑娘来给娘娘请安啦。”

嘤鸣歪在南炕上,枕着引枕朝外瞧了一眼,“请姑娘进来说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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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立春(3)

殊兰进门, 远远蹲了个安。

宫里的水和粮都养人, 早前她才进宫那会儿,瘦得跟柴杆儿似的, 太皇太后认为她没有福相,都瞧她不上。如今一个月下来,过着安稳太平的日子,脸上有了血色, 精神头好了,颊上也长了肉, 渐渐丰腴起来。嘤鸣六根不净,但有菩萨心肠,无论如何觉得当初救人是对的。要不是及时伸了援手, 那个营房福晋都敢往她炕头上放炭炉子, 再耽搁十天半个月,小命怕是都丢了。

“怎么站得那么远呢,今儿杀不得不在, 别怕, 到跟前来。”嘤鸣和颜悦色,含笑说。

杀不得见了殊兰就像见了生死仇人,到这会儿已经发展得势不两立了, 因此她每回来, 都要先瞧一瞧熊崽儿在不在。不过这回好像并不是忌讳杀不得,倒像是有话要说似的,嘤鸣招了招手, 让小宫女搬了绣墩过来,请她坐下。

殊兰挨着绣墩儿,欠着身子,只坐了一丁点儿,细声细气说:“娘娘大安了,奴才特来向娘娘道喜。先头真是病来如山倒,大伙儿都吓坏了,好在娘娘有神佛护佑,如今否极泰来,万岁爷也可放心了。”

嘤鸣脸上始终带着笑,和声道:“那几天也辛苦你了,我听说跟着忙进忙出的,实在叫我不过意得很。”

殊兰忙说不,“奴才本就受娘娘关照,这才进宫来的,娘娘危难,奴才帮不上什么忙,做些零碎活儿就是奴才的造化了。”一面说一面顿下来,鼓了好几回的劲儿,才下横心道,“若蒙娘娘不弃,奴才愿意留在娘娘跟前,一辈子伺候娘娘。”

嘤鸣听了,心下多少明白了点她话里的意思。有些态,真不能胡乱表,她一个年轻姑娘,又不是选秀的宫女,怎么好随意留下人家呢。留下了就得耽误一生,你凭什么耗费人家的青春?办事得师出有名,所以你得给位分,让人有一席之地。说到底口头上的伺候皇后,只是面儿上的好听话罢了,实际还是以伺候万岁爷为主。嘤鸣暗暗有些惊讶,再瞧瞧这姑娘,在家里给欺负得抬不起头来,原以为她是个老实头儿,这会子发现或许有些看走眼了。

老实人有老实人的犟劲儿,倒不是说心真有多坏,只不过一条道走到黑,不容易醒神儿。她可能还念着小时候的情,对待皇帝总有些不同,加上宫里岁月静好,万岁爷在坤宁宫不像在养心殿时疾言厉色,她就觉得这位表哥是个温柔的,可以托赖的人吧!

先头不知道她的心,多留她住阵子没什么,来来往往走动起来,大家也热闹。这会子她动了心思了,又常在坤宁宫出没,少不得和呆霸王照面。一来二去不说呆霸王不自在,连自己也会心生芥蒂,世上哪个女人愿意别人觊觎自己的丈夫?于是她装糊涂,笑道:“宫女有定规的,二十五岁才能出去,大好的年华都浪费了,实属无奈。我接你进来,不过是让你散散,可绝没有要让你伺候我的意思,你千万不要多心。”

殊兰讪讪的,脸上红晕升腾。她是那种极薄的白皮儿,有点风吹草动幌子就高挂在颊上,像踩高跷的抹了大红胭脂,俗气得有趣。

她知道皇后给了她软钉子碰,本来就是自己非分了,也不能怪人家驳面子。她自己心虚得很,自打上回搀扶了皇帝那一下,就一直提心吊胆到今儿,生怕上头一道口谕下来把她轰出去,往后就没脸见人了。可是等了好几天,竟是一点儿消息也没有,那么这一次慌乱的接触,就变成了她和皇帝之间的秘密,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秘密。真要这样,是不是还有转圜的余地呢?人一旦滋生了不该有的**,就控制不住自己,皇帝那天拒绝她搀扶后,好几回她见了他都有意避开,人虽不照面,但视线仍是忍不住在他身上打转。这世上能有这样一心一意对女人的爷们儿,怎么能叫人不心生羡慕?她料准了皇帝那头是不可能等来什么答复的,只有拼一回,万一能讨得皇后的恩典,那她留宫就有望了。

人活着,总要为自己争取一次,有些机会错过了就是一辈子。她向来懦弱,之前受尽营房福晋的欺压,想起往后还要再回那个家,心里就哆嗦。皇后不一样,自己进宫这些时候,和她走得很近,才知道世上竟有这样一帆风顺的人生。有些人来世上一遭儿是为了受罪,有些人则单纯是来享福的,皇后就是后者。她周遭的一切,众星拱月般烘托她完美无缺的命数,在家有父母疼爱,出嫁后那些出了名难相处的婆家人个个都喜欢她。她身边没有和她作对下绊子的情敌,底下奴才也个个精忠报主,如今成婚三个月,肚子里怀了皇嗣,将来孩子落地必定又是个阿哥……她还缺什么呢?如果自己斗胆,向她祈求一点施舍,她会愿意给她个容身之处,让她继续留在宫里吗?

“奴才……奴才有今儿,全仗着娘娘的成全,奴才心里对娘娘是万分的感激。”她壮起胆儿,吸了口气说,“奴才母亲亡故,家里阿玛不管家务,虽说眼下扶正了侧福晋,侧福晋常年吃斋念佛不问俗务,只怕也是由着我们自生自灭……”

“你和你哥哥年纪都不小了,不像头几年,还要依仗大人吃喝。你是公府小姐,我早前也是,在家时候虽要孝敬长辈,但驭下不必人教,奴才们的调理管教,我自己也知道怎么办。”嘤鸣慢悠悠截断了她的话,“我曾经看过一本杂书,书上人物的一句话,叫我记到今儿。他说‘我命由我不由天’,人活于世,不能事事要别人替你安排,你得自省自救,世上心疼你的只有你自己。”

殊兰有些灰心,那些立世为人的大道理不是她想听的,皇后有意避重就轻,她心里有了根底。正待再要开口,却听皇后又说:“你哥哥眼下在岭南剿匪呢,也不知怎么样了,回头万岁爷回来了,我替你问问。其实你算命好的,家里阿玛虽不问事,却有个操心你的哥哥。那丹朱临被调遣出去之前,和万岁爷提起你,说不忍心你在家受苦,万岁爷为安他的心才嘱咐我,想辙把你接了出来。你可要记着你哥哥的好处,万事以他为先,你将来怎么样,全看你哥哥的功绩。他要是为官为宰,当了封疆大吏,你日后嫁了女婿,婆家人自不敢亏待你。可你哥哥要是仕途受阻,建不得功立不得业,你想想,你将来可有什么指望?虽说人家也念你是皇上表妹,总要让几分面子,但一表三千里这话你听说过,总不及自己哥哥有出息的好,你说是么?”

嘤鸣也算费尽心思开解她了,到底念着她孤苦,不好伤了她的体面。自己做了一回好事,也希望善始善终,别平白落个里外不是人,糟蹋了这一片善心。

可这殊兰,真是个不招人心疼的,最后只怕要应了那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嘤鸣冷眼瞧着她,她那种满怀心事欲说还休的模样,实在是积积黏黏令人难受。她似乎并未意识到她话里的警告,不明白自己的一举一动可能会影响那丹朱的前程,她还在为自己的私心做谋划,迟疑着说:“哥哥有今儿,也是仗着万岁爷隆恩……”

“成了。”嘤鸣含笑说,“你进宫也有程子了,眼看到了大年下,是该回去在爹妈跟前行孝,共享天伦的时候了。咱们不能胡乱留人,没的坏了规矩,今儿就让他们预备预备,送你家去。到了家,从头开始吧,你也该拿出小姐的做派来,自己不强硬,还有多少个营房福晋这样的人等着你呢。我和万岁爷只能帮你到这儿,不好一一替你打抱不平,毕竟各人有各人的命,你说是不是?”

殊兰愣住了,她原想皇后心善,总会让她有表心意的时候,谁知自己话还没说上两句,就被她一气儿断了念想,真叫人猝不及防。这会子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到底人都是利己的,三宫六院那么多人,先来的打发不得,后头还有人再想分一杯羹,竟是难了。

她站起身道是,唇角含着一点失望的讥诮,向皇后福了福道:“奴才多谢皇后娘娘这么长时候的照应。”

嘤鸣微点了点头,原本临别该说两句客套话,诸如往后常进宫来瞧瞧之类的,这回也不必了。这类人,擅长的是谁心软就赖谁,自己可不愿意再沾染了,没的什么表哥表妹的,一不留神,被她抢走了呆霸王。

“往后好自为之吧。”嘤鸣轻飘飘撂了一句,转头叫豌豆,“让扁担送殊兰姑娘回承恩公府,嘱咐福晋一声儿,人全须全尾送回来了,日后也要全须全尾才好,请福晋多担待姑娘。”

豌豆道是,上来蹲了个安,垂袖比比手道:“殊兰姑娘,请吧。”

殊兰去了,背影在晨风里飘摇。今年春打在年前,风已经变得和软,有了一点早春的味道。

松格一直站在边上,嘴里嘀咕着:“总算送走了这个瘟神。”上前替她主子拢了拢腿上毯子道,“要是再不走,不知还得闹出什么事儿来呢。这种恩将仇报的小人,当初就不该救她,也没个主子病中,她直往万岁爷跟前凑的道理,大姑娘家,真是不害臊!”

嘤鸣朝窗外看,日光在前头交泰殿的明黄琉璃瓦上跳跃,她支着脑袋说:“其实她这样情形,留在宫里本是顺理成章的,可我就是不愿意她瞎掺合,是我小心眼儿了吧?”

海棠笑着开解她,“您和万岁爷大婚才三个月,现下又怀了小阿哥,世上几个女人这么大度,怀着身子给爷们儿留女人的?今儿她来,想也是为了搏一搏,她那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您何必惯她这个臭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