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就算这个人以后不当上皇帝,他也是龙子龙孙,当今圣上的第九子。

等稍大一点,怎么也是会封王的。

这样的一个人,生下来骨子里就流着最高贵的血液,如今竟然开始沾这些烧火的事儿,她怎么可能自在得起来!

而且阿宴非常担心,他是不是会把灶房给烧了啊。

她脚上受着伤,又不敢动弹,只好支着耳朵使劲地听着那边的动静。

可惜开始的时候,那里还有烧火的动静,后来竟然是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

阿宴两手紧紧绞着帕子。

也不知道就这么等了多久,终于见九皇子进了屋,手里竟然端着一个碗,看样子里面是热气腾腾的粥。

他看了眼阿宴,然后放到了阿宴旁边的小桌上。

“给你,先吃点吧。”

阿宴小心地点点头,然后拘谨地端起那碗粥,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

九皇子又出门去了,很快他又端了一碗粥,以及看起来颜色不咋样的草籽饼过来。

他将草籽饼递给阿宴:“给你。”

阿宴悄无声息地接过来,放到嘴里,只啃了一口,便觉得难以下咽。

九皇子抬眸看了眼阿宴:“这里只有这个。”

他的语气依旧淡淡的。

阿宴点头,然后拼命地咬下那口菜籽饼,吃惯了香软糕点的她,此时喉咙里都觉得有种粗糙的剌嗓子感。

于是她赶紧喝了一口粥,就着咽下去。

谁知道她喝得太急了,那口粥又有点烫,于是她又咳嗽起来。

九皇子赶紧上前,接过她手里的碗,放下,清冷的眸中泛着一点无奈。

阿宴咳嗽终于停下来了,她已经是满眼是泪花。

“我怎么这么……”她想说我怎么这么不幸啊,不过没敢说出来。

低着头,抹抹眼泪,这时候,她忽然回想起沈从嘉。

不知道沈从嘉约了他出来,又没找到她,现在怎么样了?

不知道他是怎么也会重生一次,是几岁开始的,怎么之前也没见什么动静?

说什么“这一生,我原不想再负你”,上一辈子,开始的时候对她爱若珍宝,后来却将她厌弃,到了最后的最后,她那么凄冷地死在后院里,可曾见过他有半分的怜悯?

如今,她重新活过来了,他却又跑来说这种话。

他敢说出这番话,是不是已经猜到现在的自己根本是拥有上一世的记忆?

可是既然他已猜到,定当应该明白,经历了那样凄冷死去的他,对他,又能有多少期望呢!

阿宴低着头,想起这过往种种,忽然觉得悲从中来,忍不住呜呜咽咽地低头哭了起来。

其实自从她成为那个九岁的小女孩,她就告诉自己要坚强,万万不能软弱再让人欺负了去,所以她一直觉得自己是坚强的。

可是如今,沈从嘉的那句话,却让她一下子想起上辈子的种种委屈,上辈子的凄凉。

悲从中来,忍也忍不住。

九皇子从旁看着,清冷的眸渐渐浮现出痛意,半响,他终于抿唇,轻声问道:“你,你为什么哭?”

阿宴抹着眼泪,却根本不想搭理他。

九皇子见她根本只低头哭,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终于起身,走到窗前,长身玉立,背对着她,低声问道:“你就那么想嫁给沈从嘉?”

阿宴啜泣着,擦了下眼泪,抬头望向九皇子。

望着他孤傲清冷的背影,她忍不住嘟哝道:“就算以前想嫁又如何,现在他都成瘸子了,我才不想嫁给一个瘸子呢!”

九皇子闻言,清冷的面上浮现出柔意,回过头来,他凝视着哭得鼻涕眼泪和泥巴齐发的阿宴:“你说得没错,他已经成瘸子了,永远好不了了,你当然不能嫁给他。”

阿宴眨着晶莹的泪眼,仰视着居高临下望着自己的九皇子:“他的伤根本治不好?”

九皇子淡淡地道:“当然。”

就算能治好,他也不可能让他治好。

阿宴低下头,叹了口气,呆想了半响,最后终于带着鼻音说:“活该!”

九皇子闻听,眸中泛起一丝笑意,走上前来,取出一个干净的松江棉帕,弯腰递给了阿宴:“你擦擦脸吧。”

阿宴非常不好意思地接过来,胡乱擦了擦脸,这一擦之下,她顿时愣住了。

手帕上一擦之下,又是泪渍又是黑乎乎的什么!

这,这,这……怎么自己脸上这么脏!

她猛然抬头,看向九皇子,这一刻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脸上一定是脏得跟鬼画符一般!

难道刚才自己一直以这样的面目出现在尊贵的九皇子面前?!

第41章 孤男寡女的夜晚1

阿宴顿时满脸通红,羞愧地扭过脸去,拼命地用帕子擦脸上,可是她这么一动,却反而牵扯到了脚踝,于是一阵剧痛传来,她“哎呦”大叫一声!

然后就在她手忙脚乱的时候,已经把桌子上的菜籽饼挥舞到了地上!

九皇子上前伸手,扶住她,蹙眉道:“你能不能小心点?”

阿宴捂着脸,难过地道:“我这样子一定很难看吧!”

九皇子眉毛挑了挑,淡淡地道:“是有点难看。”

停顿了下,他凝视着那个捂脸不好意思见人的姑娘,不解地道:“可是你已经顶着这张脸这么长时间了,现在才遮住,你不觉得晚了吗?”

这话一出,阿宴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在那里化为了石头。

很久很久后,她终于放开捂着的脸,睁开眼睛,用平静的神情望向九皇子。

她在心里拼命地咬牙,心想如果她可以,一定要把眼前这个其实只有十三岁结果竟然如此自以为是如此地讨人嫌的小屁孩大骂一顿!

不过她当然不敢了,上辈子不敢,这辈子不敢,下辈子估计也不敢。

所以她深吸了口气,咽下不断涌现的羞耻和无奈,最后咬了咬唇,低下头,羞红了脸,小声地说:“嗯,是有点晚了……”

九皇子忽然笑了下,又拿出一张无比干净的白手帕:“这个也给你吧。”

这一次阿宴毫不客气地接过来,把自己的脸擦得干干净净。

九皇子坐在一旁,凝视着总算是露出庐山真面目的阿宴。

这样的阿宴,和他记忆中那个灵动又鲁莽的小姑娘实在是像极了。

一双眼眸犹如一汪清澈的泉水,带着点点泪意,惹人怜爱,脸颊娇嫩的仿佛一按就能压出水儿来一般,米分嘟嘟的小嘴儿就那么无可奈何地噘着,带着几分羞愧,带着几分无奈,还有一丝的愤慨。

九皇子垂下眸子,掩下眸中的千情万绪。

上一世的自己,曾经那么远远地看着,看她在年幼之时毫无理由的嚣张跋扈,看她初初长大成人后的绝美娇颜,看她嫁为人妇后,垂首跪拜在那里的样子。

高高在上的他,有时候会希望,她能抬起头,看他一眼。

可是从来没有。

所能看到的只有偶然间她那隐藏在发丝间白皙优美的颈子,以及缓缓离去的窈窕背影。

他在情爱的懵懂中,外出征战,却遭遇了异国的刁蛮公主,对方一见钟情地要嫁他为妻。

公主明媚地冲他笑,说我就是喜欢你,一见你就要嫁给你,你不许不娶。

那一刻,他忽然觉得眼前的明媚很刺眼。

于是那么一刻,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总是会忍不住去偷偷看那个嚣张跋扈到不讲道理的姑娘!

为什么总是在人群中不自觉地寻找她的身影!

可是一切仿佛都为时已晚,她已经嫁为他人妇,已经高高束起发髻,已经垂下她倔强的头颅,掩下她眸中曾经的神采飞扬。

后来,他在皇兄的做主下,和西北羌国结秦晋之好,定下羌国曼陀公主为正妃。

可是自己的皇嫂,经营多年的敬国公府一家却不甘心就这么失掉一个荣王妃的位置,于是抢在他迎娶曼陀公主之前,终于求了皇兄,将敬国公府四姑娘塞给他做侧妃子。

他依然无动于衷,因为知道失去的东西不会再回来。

他想要的美好,在他还来不及长大,来不及懂得那种懵懂的滋味是什么的时候,就已经被别人采撷。

此生无缘。

后来新婚的那晚,他揭开四姑娘的喜帕之时,红烛摇曳之中,凤冠点缀之下,那个有几分影影绰绰的相似,可是又完全不一样的容颜,让他陡然心痛,几乎不敢直视。

相似的面容,可是却根本不可能是她。

*

阿宴擦干净了脸上的灰尘,就这么一抬头间,便见那个清冷的九皇子就那么凝视着自己,眸中流动着的哀伤,似曾相识。

恍惚中,阿宴猛然记起,好像她第一次见到那个六岁的小孩子时,他就是用这种眼神望着自己。

她仰视着他,疑惑的试图去探究,可是他却迅速别过脸去,只留下一个清冷俊美的侧脸。

阿宴叹了口气,低头呆呆地望着自己的脚踝。

无论人家九皇子有什么烦心事,他现在都是金尊玉贵的皇子,以后至少是个王爷,一辈子无忧无虑的,也没几个人能欺负到他头上,多少人还得跪在他面前求着他呢。

就这,实在没什么可烦恼的。

阿宴伸手,摸了摸那用白布包好的脚踝,一时想起家里母亲,不知道母亲和哥哥发现自己不见了,该多着急,更不知道老祖宗若是知道了,又不知道该发怎么样的雷霆之怒呢。

至于惜晴,赶着马车追过来,就这么追丢了,她是在到处寻找自己,还是会回去城里报信儿啊?

想到这里,阿宴忍不住抬首,悄悄地看向九皇子。

九皇子恰好目光扫过来,便见阿宴跟个被人逮住的哭红眼睛可怜小兔子一样,满是谴责和无奈地瞥了自己一眼。

好像他是什么土匪强盗一般。

他忍不住轻轻“咳”了声,弯腰,捡起那个被碰到地上的菜籽饼,擦了擦递给阿宴。

“我知道你是吃不惯这个,不过一时也没其他吃的。”

阿宴咬着娇嫩的唇,别过脸去,低声道:“我不饿……”

话音刚落,一阵清晰的咕噜咕噜声响起。

阿宴羞愧地捂住肚子,无奈地道:“那我还是吃吧。”

她接过那菜籽饼,手指却恰好碰到九皇子的手指,只是瞬间的轻轻一碰,却觉得那手指仿佛也带着一点清冷。

阿宴忍不住搓了搓手,然后低着头,捧着那个菜籽饼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起来。

九皇子坐在一旁,也拿起另外一块菜籽饼吃起来。

他是从小金汤羹里长大的,吃一顿饭不知道多少人伺候呢,平时的饮食自然是精细无比,比敬国公府这讲究的老太太还不知道要讲究多少倍呢。

可是如今,这么高贵的他,吃着粗糙的菜籽饼,动作却非常优雅从容,就好像他坐在落叶之中品着一杯茶一般。

阿宴艰难地嚼着口中的食物,凝视着九皇子优雅的吃相,难免感叹,人和人到底是不同的。

有的人生来享尽荣华,处处顺心,一生是那一眼能望到边的坦途,而有的人,却是费尽心机,努力地笑着,去奉迎,去经营,去争取。

阿宴就着那粗糙的菜籽饼,喝了一口粥,越发苦涩地想着,其实自己这几年能够在敬国公府生活得不错,其实全都是拜眼前这个人所赐呢。

俯首在他面前,承受他的恩赐,就能过上很好的生活。

这就是阿宴两辈子的体悟。

想明白了这些,阿宴小心翼翼地再次望了九皇子一眼。

九皇子停下手中的动作,淡淡地问阿宴:“你为什么这样看我?”

阿宴攥着那菜籽饼,努力绽开一个讨好的笑来,轻声说道:“今日多亏了九皇子呢,阿宴感激不尽!”

九皇子目光扫过来,如电一般,阿宴只觉得那眼神仿佛能把自己洞穿。

她轻轻打了一个抖索,越发小心地道:“九皇子,是我连累了你,对不起。”

此话一出,九皇子忽然扯开一个冷笑,眼眸里也带着冷意:“的确是你连累了我。”

啊?

阿宴惭愧地低着头,认罪也不是,不认罪也不是。

九皇子低首俯视着她一头青丝,凝视着那青丝间隐约可见的一截白嫩纤细的脖子,他猛然转过首去,切齿,没好气地道:“顾宴,你是不是和沈从嘉私相授予,如今更是特意跑过来和他私会?”

听到这话,阿宴越发怕了,忙拼命摇头:“没有!”

九皇子挑眉:“是吗?”

阿宴顿时背脊发冷,忙承认道:“是,我承认,是他让人给我递了一个花笺,约我在这里见一面!不过我根本没见到他啊!”

九皇子眉目越发冰冷:“他给你的花笺,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

阿宴茫然地想着,沈从嘉说,这一世原本不想负了自己,可是这话却是不能告诉九皇子的。

因为解释不清楚,也说不明白,万一他一个误会,怕是反而会以为自己和沈从嘉早有私情了!而这件事一旦被误会了,那她的清誉就这么一下子毁掉了!

她为难地皱眉,拼命想着这个事该怎么解释呢?

九皇子俯首审视着她脸上的神色,见她一脸焦急为难的样子,面上的冰冷渐渐消逝,他蹲下来,与她平视。

“顾宴,我要你给我说真话,如果他不是瘸了,你是不是真心想嫁给他?”

阿宴抬眸,黑暗中,就这么撞入那一双幽冷深邃到看不到底的眸子中。

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战,一时脑中忽然浮现很多很多。

比如那一夜的祠堂里看到的白色身影,比如那一夜有了九皇子的梦。

她眸中渐渐浮现出惧色,眼中甚至开始湿润。

她无措地摇着头,咬唇小声道:“没有,我没有要嫁给他。我一切都是遵从府中的安排,听从老祖宗和母亲之命的,我可从来不敢自作主张,更不敢私相授予。”

第42章 孤男寡女的夜晚2

九皇子原本眸子散发着凛冽冷意的,不过此时看到阿宴眸中盈盈欲滴的泪水,顿时僵在那里了。

他怔怔地望着泫然欲泣的她,将唇抿成一条直线,半响后,他终于叹了口气。

从上一世开始,他仿佛就是极为可怕的存在。

其实他真得从来没有要她怕自己的。

这一世,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就默默地安插自己的人脉,不着痕迹地帮她扫清障碍,偷偷地为她配制灵药,做着上一世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绝对不会做的事儿,一切其实都为了弥补上一世的遗憾。

他蹙眉,望着这个眸中泪珠儿眼看又要跌落的姑娘,心间涌起难耐的烦躁。

“别哭了,我不问了”他猛然站起身,背过脸去,决定不再看她。

阿宴惊讶地望着忽然背对着自己的九皇子,懵懂地眨眨眼睛。她虽然猜不透,不过能逃过一劫也是好的。

所以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带着浓浓的鼻音道:“阿宴谢过九皇子。”

九皇子绷紧的声音道:“不必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