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说完,趔趄着转身就投进了江里。

船上的所有人皆是大骇,远安手里的剑掉在地上。

石头大哭:“小玉!你等着,我也去!”

远安下意识地立即抓

住石头,可小玉却一头沉入了黑魆魆的运河里,只一瞬就没了顶……

远安不熟水性,此时再想施法相救,已不可能,她一筹莫展的时候,身旁的赵澜之纵身入水,在翻滚的波浪里找到了已经呛水昏迷正在下沉的小玉,将她从水中拉出,救回船上,小玉人事不省,赵澜之按压她的腹部,小玉呕了几大口水,哭着醒了过来。石头上前将她牢牢抱住,两个人抬头看着这个一直找自己索命的捕头,又惊又惧又不解,他不是来杀他们的吗?怎么又把她救了……

风浪打来,五个人在飘摇的小船上,半晌不语。

赵澜之看看小玉。

他奉命捕人,可是这案子不是他办理的。有一日经过死牢的时候,被这个小姑娘隔着栏杆抓住了脚,小玉哭的眼睛血红,声音凄厉:“你们冤枉好人!胡乱断案!我若死了就化成厉鬼冤魂,我不会放过你们的!”他是捕头,见多识广,心肠冷硬,喊冤叫屈的人犯多了去了,可是能顽抗到这一刻的,这么死硬到底的,却真没有多少……

赵澜之转头,看坐在船上喘粗气的远安,让他更不解的是这个小孩,一个世家公子,为了自己的马奴和一个杀人嫌犯,怎么能铤而走险到这个地步……

难道千端阁舞姬如月被杀的案件确实另有隐情?

远安看出了赵澜之的犹豫,猛地扑上去,抓住小玉的肩膀,大声问她:“小玉,告诉这

个捕头,他们为什么说你图财害命?他们捉住你拿了什么赃物?”

小玉抹泪:“她们说我拿了如月姑娘的镯子。可是那珊瑚镯子确是姑娘送给我的呀!她不知有多少精致宝贝都比那个值钱,若镯子真是我偷的,为什么我不偷些更值钱的首饰?为什么我会留在千端阁,等着你们来捉我?”

远安恼恨咬牙,忽然又笑了,转头看着赵澜之,恶狠狠地:“给这个人判了斩决之前,要这条命之前,你们可有人听听她的话?!”

赵澜之仍是声音冷冷:“官差各有分工,这案子不归我管。”

远安道:“你只管捉人对不对?把一条清白的命送到屠刀底下?”

“……”

风浪之中,赵澜之刚才不顾自身安危救起小玉已经让远安觉得意外,眼下他的迟疑让远安发现了一点点的可能性,她转过身来争取他,迫切地,真诚地:“大人,赵大人是吧?大人我求你听我一句话。你给我一点时间,给他们一点时间,我一定能把这事情查清楚。小玉是冤枉的。我能证明她的清白。你给我一点时间。我保证,要是不行,我这条命也寄存在你这儿。你划算的,对不对?”

赵澜之仔仔细细地看着远安,真的糊涂了:“我没弄错吧?足下不是叶大人的公子吗?这人不是你的马奴吗?你跟他们什么交情?”

远安理所应当地:“别说石头是我的马奴,小玉是他心爱的姑

娘。就算是个陌生人,听到莫名蒙冤,我也不能不管。这跟我是谁的公子又有什么关系?”

她是如此坦坦荡荡,振振有词,真把个赵澜之给说动了。

他沉吟道:“罢,我就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后,如果不能证明她的清白,找到真凶……”

远安:“那你把我们三条命一起拿去!”

石头与小玉大叫:“小主子!”

赵澜之终于点头了:“叶公子,说定了!”

石头小玉把远安拽到别处,急得要命,低声道:“小主子,三天时间,您能,能查明白什么呀?”

远安奸笑:“笨蛋小点声,今天这架势看来是逃不了了。争取三天是三天。今天把他糊弄过去,我改天再送你们走……”

另一边孝虎也着急:“大人,就这么放他们走?”

赵澜之冷笑:这人确实诡计多端。不过他家在那里呢,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把他们给我看严实了!”

孝虎眼睛一亮:“是!”

叶远安与赵澜之各怀心思,回头再看看对方,竟是颇为和谐地打了个哈哈,一直以来的针锋相对,瞬间变得异常和气。

远安:“那什么,赵大人呀……要查明案件,你还得带着我去干一件事情!”

二(1)敛房

四更天了,东方的天空发青,洛阳城街道寂静,只有给大户人家送菜洒水的牛车经过,木轮子压过石头路,发出吱吱咯咯的声音。远安跟赵澜之在半明半暗的光景里策马穿过城市,来到了洛阳县衙,赵澜之在前面引路,远安跟随,两人来到了庭院的西角,一处黑门外。赵澜之正要开门进去,犹豫了一下,回头问远安:“你随身有铜板吗?”远安怔了一下,从怀里拿出个小银角子:“只有这个,干什么?”赵澜之接过来,把那小银角子放在门口。远安霎时就明白了他的用意,心想这捕头看上去技高胆大,其实也是小心翼翼,那银角子是用来打点过路鬼神的钱。而这里,是敛房。

推门进去,果然阴气森森。

青石板墙面,三排十二具尸首直挺挺硬邦邦地蒙着白布躺在窗下。远安咬了半天牙,明知道不应该可实在还是又一次没控制住自己,到底趁着赵澜之没注意,打开一张白布看了看,但见那尸首是青紫色的,肿胀膨大,一个头仿佛有两个大,两只眼睛紧闭着,各自成了半个球型,嘴唇也如同吹了气一样膨胀着,一条巨大的创口从头顶经鼻梁子一直切到下巴,血液被擦干了,但见里面的鼻骨和皱巴巴的牙膛,这人死的真是难看,把个远安看得呲牙咧嘴。赵澜之冷冷一笑:“哼,早告诉你别来,怎么样?怕了吧……”

远安道:“

家里厨子有一次给下人们做猪头肉,煮好了之后酱成了红色,然后横刀竖刀也切成这般,我实在好奇,就尝了一口……味道还行……鼻子那里肉是弹得,骨头是脆的,味道真的还行……”

赵澜之闻言扭过头去,半晌竟是没有应声——跟前这么个人让他实在是无语。

远安就这样看着呈现巨人观的尸体合计着吃过的猪头肉的时候,一个人无声无息飘飘忽忽地就停在了她的身后。远安猛回头,但见一个长胡子的老家伙,活人倒是把远安吓得一个激灵:“你谁呀?!”

老头子才不稀罕跟她说话,看着赵澜之,声音嘶哑:“赵大人,是要看哪条咸鱼啊?”

远安回头看看赵澜之:“什么叫咸鱼?”

赵澜之道:“咸鱼就是尸首。这是老杨,这里的仵作,这是他们的行话。老杨,给我看千端阁的舞姬如月。”

仵作道:“赵大人,那案子审结了,按规矩,咸鱼埋了……”

远安着急:“埋哪里了?我去挖出来!”

仵作老杨面无表情地看着远安半晌,又问赵澜之:“这小孩谁呀?肝火太旺,吃些羊草结调理调理吧。”

远安不解:“羊草结是什么?”

老杨道:“就是羊粪蛋。”

远安大怒,上来揪住那老杨领口:“你敢再说一遍。”

老杨用一根指头指着远安,慢悠悠地说道:“我给你说三遍。羊草结。羊粪蛋。羊巴巴。”

远安咬牙切齿挥拳就要动

粗。

赵澜之把住远安:“哎你还想不想办正事了?!老杨,那你是不是还留了验尸的笔记,拿来我看。有没有什么蹊跷的地方?

仵作静默半晌:“蹊跷?!就没见过这么蹊跷的咸鱼了。蹊跷得,老爷下了命令,我都没舍得埋。二位跟我来吧……”

仵作说完,就转身向前飘走,赵澜之与远安跟在后面,在敛房里又进了一层,下了几个台阶进了暗室,里面杵着好多巨大的冰块,冰块正中有一个巨大的箱子,老杨打开箱子盖,掀开一层白布,远安与赵澜之终于看到了那如月姑娘赤裸的尸首。

那是一具保存完好的尸体,身材匀称修长,侧着一半脸也可见女子生前美好的眉眼轮廓,只是她蜷缩着,手臂与双腿都佝偻在胸前,毛发卷曲——这是明显的遭遇高温时的身体状态。女子浑身的皮肤呈现暗蓝色,皮肤上有着大大小小水泡的痕迹——而这是血脉倒流在表皮上裂开造成的。

远安道:“她这样子怎么看都像是……被烧死的呀……”

赵澜之道:“你倒是有些见识。可如果真是烧死的,她为什么皮肤完整?身上没有一处变黑,连一块烧灼伤都没有呢?”

仵作老杨道:“我检查了她的鼻腔,里面也没有灰烬。”

赵澜之道:“就是说,怎么看都是一具被烧死的尸体,却根本都没有碰到过火!真真是怪了!”

仵作笑笑:“赵大人也说怪了?

我干这行三十年了,没见过这样的事情。跟县令老爷报告了,这就不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儿!是鬼神!

赵澜之:”他信了?”

“他信。可是他不能这么判啊!

听说抓到了一个嫌疑人,老爷就给判到那个人的身上了。

也是赶上吏部要考察县级官员的政绩,他不能耽搁呀。”

远安气愤地:“果然是草菅人命!”

赵澜之看她:“你这样说也不能洗去段小玉的罪名。老杨,还有什么线索吗?”

仵作道:“线索也就是这些了,多出些什么也都是些更没法解释的东西,那,我这上面有记录,案发现场,那房间里面是有水的!这女子本来是要沐浴,却被烧死了,她被人发现的时候,四周完好,那浴缸里面还满满的都是水呢……”

远安道:“这可真是奇了。”

远安与赵澜之从敛房里出来,各自都是心怀计议,默不作声,一直走到了庭院外面,赵澜之问远安:“怎么样?叶公子,非要来敛房。你满意了?”

远安抬头看他:“这话应该我问你,赵大人,一个人被烧死了,房间里面却完好如初,里面甚至还有一个浴缸装满了水,这案子这么多解释不清楚的地方却被匆忙判决了,我看你们县令大人就是为了考绩胡乱断案。我问你,你满意了吗?明知道小玉不是凶手,你还一定把她给捉回去?”

四目相对,赵澜之略略沉吟,认真地看着远安:“案子

已经被大人判了。如果不能查到真凶,那就不能翻案。段小玉就必须归案。”

远安思考片刻,沉声道:“我明白了……你刚才让我在那敛房门口留下个银角子我就明白了,你怕鬼神!你知道自己抓不到真凶!你跟你们县令老爷一样,就是拿小玉去充数!

赵澜之又是皮笑肉不笑的脸,白牙齿亮晶晶的,像头好看的狼:“别激我,这招儿没用。我想做的事儿,谁都拦不住,我不想做的,任你说到天边去!叶远安,别管我怕不怕鬼神,这案子若是有疑点,那我就查定了!咱们还是三天为期,三天之内,你也好,我也好,抓到真凶,段小玉我就留给你!”

“好!各忙各的,殊途同归!”远安转身就走了。

赵澜之看着她的背影,明明就是一只精力充沛的小老虎,他垂眼一笑。

二(2)公子贤雅

话说赵澜之送走了远安,天色已经大亮,他正要再去查看如月案的卷宗,没几步却遇上了县令孙世海。这孙世海出仕之前也读了多年圣贤书,肚子里也有些学问道理,却有个最胆小谨慎的人,还长了对势利眼,见到赵澜之,一把抓住他手腕子,一根手指点着他鼻子:“赵澜之,我问你!前天晚上,你明明在大牢里面审问盐贩子,怎么就没看住,让人劫了狱?这是你一宗罪!二来,听说你早就掌握了那死囚和劫狱犯的线索,你为何不将他们捉拿归案?!我看你就是要将他们私自放走!我要治你的罪!你听到没有?!你还想往哪里走?!”

赵澜之本来不耐烦,急于离开,被那孙世海在后面追得紧了,又想起如月案的不明不白,终于气愤不过,猛然回头,那矮小的县官几乎撞到他身上。赵澜之居高临下,捉住那孙大人指着自己的手腕子往回折:“大人!人犯行踪已在我掌握之中,随时都可以把他们拿回来复命。可是舞姬明月被杀案情疑点重重,再过几天就是吏部下来评估官员政绩,大人也不希望到时候有人擂鼓鸣冤,往您的脸上抹黑吧?!

县官手上吃痛,又被个下属厉声教训:“你!反了你了!你,你一个刚刚入职的捕头,就敢跟你家老爷我这么说话……哎呀呀,松手,疼……你不怕我把你发回塞外从军……”

正在这时,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