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一个可听不了他说这话,穆乐霎时就不高兴了,上前维护着:“不胡说,远安从来不胡说!”

武后看看这两人,不禁哑然失笑:“多少年没有人叫我姐姐了……上来吧姑娘,咱们一起走一路。”

远安钻进车子,回头喊赵澜之:“愣着干什么?你倒是给穆乐找匹马呀!”

伴君如伴虎,这岂能儿戏?赵澜之气得咬牙:“这个……这个找死的!”

事不宜迟,一行人疾驰而去,直向城外芭蕉林。

夜色渐深。

车子上只有武后与远安。

武后暗中端详着远安,见她收拾了一脸的嬉皮小笑,不时掀开帘子向外面看看,关心地,满是情义。

“你喜欢他吧?”武后忽然问道。

这话可把远安给吓了一跳,嘴都不好使了:“……谁谁谁?谁喜欢谁?”

武后冷冷一笑:“这车子外面

还有谁?你一个当主子的,难道还能看上自己的奴才吗?我说你是喜欢赵澜之吧?非得粘着他。”

远安被人点中了心事,又从来不会掩饰,霎时神色不定,咬着嘴巴,各种鬼脸抽搐好久,又不肯服输:不可能啊,我烦死他了。这个人总是自以为聪明,自以为是大英雄,指挥别人做这做那,还做出一副我为你好的样子。姐姐你不要取笑我了,我不知道多烦他呢。”

武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姐姐?我女儿都比你大了,还叫我姐姐……人老精鬼老灵,你那样子我见得多了。你这是害了病。症状都在外面呢。”

远安想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一根指头指着武后:“你嫉妒了?难不成你也喜欢他?”

武后闻言大怒,她哪里被这等冒犯过?伸手一把攥住远安的手指:“大胆!你小心我把你……”

远安警觉地:“干什么?你能把我怎样……”

武则天不能露出身份,遂改口道:“我把你踢出去……”

远安只当这女人态度傲慢,说话奇怪,低头看看她手上的戒指,忽然一愣,霎时乖觉了:“……别,别。是我不恭敬。我不开玩笑了。可我不喜欢赵澜之,你……您也不要开玩笑了。”

武后松开远安的手,冷冷地朝向外面看:“否认干什么?这个年纪爱上谁,难道不是再应该不过的事情吗?”

向前再行数里地,两骑一车终于赶到了城郊芭蕉

林。

赵澜之在车边恭候,抬手让武后扶着下车:“夫人,这里就是芭蕉林了。”

武后四处看看,幽幽感喟:“很像,很像那幅画上的蕉林……你们几个就留在这里吧,我要去里面看看,我自己一个人……”

赵澜之迟疑:“夫人……”

武后冷冷一眼,赵澜之噤声。

她缓步独入蕉林。

赵澜之再一转头,看看破衣烂衫却一脸兴趣盎然的远安与穆乐,无可奈何地,刹那间几乎要崩溃了:“怎么……怎么这世上哪里都能见到你们呀……!”

武后独入蕉林,四周景象与少年家乡并无二致,晚风习习,吹动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散发出迷人的气味,她仿佛看到年轻时候华姑与薛菡,听到他们的欢声笑语,感觉的他们的身影在林间穿梭。

二十年后的华姑在这里轻声地呼唤着:“阿菡,是你吗?你在吗?你在这里吗?”

薛菡在一棵大树下现身,青衣白袍,身形瘦削,可他只有一枚眼睛。

武后愣住了,如临梦境:“薛菡……阿菡,真的是你?”

二十年后的薛菡点点头:“多少年了……天后还认得我?认得出来我?”

“认得的……可是,可是你的眼睛怎么了?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薛菡是温柔的,温柔得有些虚弱:“可笑不可笑,一个画画的人,如今只剩下一只眼睛了……”

武后走过来:“让我看看你。走近一些,让我看看好吗?”

薛菡

疾步走上跟前,两个人拥抱在一起。

薛菡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可你没有变,华姑,还是那么漂亮,那么年轻。还有着那么美丽的眼睛。”

“不,我也老了……老了。”

“哪里老了?我看不到。”

两人拥抱在一起,无限唏嘘。

风吹来,蕉叶晃动。

月亮将两个人的影子投在地上,武后沉醉于与少年时代恋人重逢的欢喜里,她的精明与警觉都不见了。

六(23)妖后

风一直吹到蕉林外。

赵澜之还在教训远安:“你不能留在这里,现在就走!”

远安可是不乐意:“我的腿长在我自己身上,你没有权力命令我。”她一根手指指着赵澜之,“话说回来,你这人好没良心,我帮了你多少回,怎么有好买卖还背着我?”

赵澜之听了这话,那张从来皮笑肉不笑的脸到底破了功,立着眉毛眼睛大怒道:“买卖?!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副吊儿郎当,那什么都当游戏的样子, 你以为我来干什么?你以为那位夫人是什么人?!”

远安翻了个白眼:“我怎么会不知道,她不就是……”

穆乐忽然顶风嗅一嗅,露出讶异的神情:“奇怪。”

远安道:“怎么了?”

穆乐:“有,有奇怪的味道。”

远安:“有什么味道,不就是芭蕉树叶子的味道嘛……”

赵澜之凝神看着穆乐:“你嗅到什么?”

穆乐:“铁器的味道,药材混着石头的味道,荤油的味道,还有,还有很多很多人的味道,很多很多人……”

他说的没错,蕉林中的潜藏着随薛菡来的难民,他们从南方十三县来,失去亲人,背井离乡,他们在大城市洛阳卑微残喘,手里各执工具:有人手里拿着铁锤,有人拿着捣药用的石杵,有人拿着炸油条的签子…… 那些用来讨生活的工具,它们要被用来结果武后的性命——他们是同样的杀气腾腾!

只是这

味道被灵敏的穆乐嗅到了!

赵澜之抓住穆乐,惊讶地:“你可确定?”

穆乐点头:“嗯。”

赵澜之转头进入密林。

远安从来没见过赵澜之如此这般乱了章法:“赵澜之!”

她随即跟上,穆乐也紧随其后。

还不知灾难降临的武后还在与薛菡叙旧:“……你送我的画儿我一直留着,每每拿出来端详。是你,想办法把它从宫中拿走的吗?”

“宫墙高大,不想方设法怎么才能又见到你?”

她仍是不解:“那幅夜明图是你后来画上的?那是什么意思?”

薛菡松开武则天,背向她:“天后陛下,你问我怎么会只剩下了一只眼睛?”

“你没有回答我,这究竟怎么回事?”

“你进宫之后,我为了寻找可以入画的风景四处云游,最后在南方一个有山有水的小县安家。开了一个花苑,教学生们画画,日子过的安全平静,直到有一天,官兵们带来,带来天后陛下的圣旨……”

薛菡轻轻叹息,仿佛又回到了过去,南方乡野安静的生活有一天被打乱了——————官兵们宣读圣旨完毕,合上卷轴。

老村长难以置信:“官爷,圣旨上说的,说的是什么,什么意思啊……?”

官兵威严地:“不懂人话?就是说从即日起,你们这个村子和附近所有村落全部搬迁,朝廷要在此地引水修坝,修建工事。”他随即指挥手下,“拆,拆,给我马上拆!”

老村长

跪地磕头:”不可呀,官爷,我们祖祖辈辈住在这里,怎么能说拆就拆呀!”

官兵将他一把推开:“少废话,天后的命令,管你什么祖祖辈辈住在这里!”

不肯离开家乡的村民与手执圣旨的官兵争夺起来,小骚乱变成了大风波,有人叫骂,有人哭喊,有人放箭,有人拿着割草刀拼命,有人受伤,有人死……

薛菡为了保护一个跟自己学画的小孩被官兵刺中了眼睛……

大火蔓延。

所有不肯走的人,拆不掉的房都被官兵的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武后震惊:“你说的这些,可是真的?”

“不敢有一句谎言。官兵强拆村庄,抓捕壮丁,我因为伤了一只眼睛算作伤残,得以逃脱苦役。与那些失去了儿子,丈夫,父亲,或者失去了自己的某件肢体的灾民们四处流浪,最终来到洛阳。来到了天后你每日临朝的地方。”

武后略略沉吟:“…… 我下令修建工事,是为了引水灌溉良田,反复重申,不可强制迁徙,要就地安置移民,怎么会出现这些情况?”

薛菡苦涩地笑:“我只知道,当年那个扑蝶的华姑,那个跟我一起在芭蕉树下看书的女孩,如今主宰了整个天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多少百姓的性命被他操纵在手里……”

“我明白了……你要我出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情……”

薛菡笑笑:“也不全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