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让周弦别说的。”程凉知道盛夏想说什么。

  盛夏:“……你继续。”

  “李副主任被抓之后,医疗回扣的案子也开始收网,孙林应该是确定自己这次跑不掉了,所以在家里跳楼死的。”

  “他死之前,给我留了封遗书。”

  “他说他家里条件不好,规培生工资低,可家里人一听说他在鹿城大医院上班就摆宴席让全村人吃了几天的流水席,之后他们村的人就三头两天来鹿城让他帮忙找工作,请客吃饭,或者一点小毛小病就让他帮忙介绍医生。”

  “一来二去,他捉襟见肘,那时候他跟我借过钱。”

  “我看他遗书的时候,其实都已经忘记这件事了。”

  “我没有借钱给人的习惯,当时肯定是拒绝了。孙林这人能力不行,不像周弦那么突出,所以我平时也肯定是偏心的,他不主动学,我也只是教基础。”

  “他觉得我并不会管他,所以,他就开始想别的赚钱方法。”

  “我也确实就没有再管他。”程凉低头笑了笑。

  “所以他自杀了,自杀前给我写了一封遗书,跟我说,让我不要把他在医院做的事情告诉他父母,就说是因为工作压力过大觉得自己做不了好医生才想不开的。”

  “那会案子还在查,这些信息本来就没办法公布。”

  “后来他父母带着全村人来医院拉横幅闹事。”后面的话程凉其实想省略,但是盛夏刚才那句我给你最后一次张嘴的机会的威胁让他决定还是把话说完,那是他欠盛夏的,“因为最后遗书是给我的,因为他最后求我的事是希望我不要把他做的事情告诉他父母,所以他父母的怒火就发泄在我身上了。”

  “我披麻戴孝帮孙林出的殡,丧事办完以后,就和林主任来新疆了。”

  这句话很简单。

  但是盛夏却忍不住抿起了唇。

  “当年就只发生了这一件事。”程凉说。

  在他已经非常自卑的时候,他穿着孝服,给孙林办了一整场丧葬,跪了两天。

  那个凡事懒散其实喜欢冷眼看世人的程凉,在那场葬礼里,被敲碎了一切。

  但是他坚持,掀开了遮着眼的布条。

  盛夏半晌没出声。

  程凉去卫生间给盛夏弄了块毛巾,温水:“擦擦脸。”

  毛巾上有擎天柱。

  盛夏盯着那块印花,最终还是把毛巾接了过去。

  “我知道我错的离谱,孙林的事情发生之前,我还在想我总是可以把话跟你说清楚的,邮件写了删删了写,你没拉黑我微信,我知道你在等我解释。但是孙林的事情发生之后,我就什么想法都没了。”

  “老林因为我这件事也元气大伤,我当时真就什么都没想,来新疆也是为了照顾老林。”

  “创伤呢?”盛夏问。

  擦完脸,她清醒了很多。

  程凉一怔。

  “那件事对你造成了什么影响,导致你什么想法都没有的?”盛夏问他。

  “我不敢拿手术刀了。”程凉回答。

  八个字。

  哪怕现在早已经时过境迁。

  盛夏的声音轻了:“多久?”

  程凉:“半年多。”

  房间里又一次安静。

  再次开口的,还是程凉:“收集擎天柱周边是那段时间养成的习惯,收着收着就收了一堆。”

  “我真的以为这个房间会让你开心。”

  “如果你不开心,住到隔壁也行。我找人来换个锁,打扫一下晚上就能住了。”

  “不用。”盛夏摇头,“不用。”

  程凉就不说话了。

  “程凉。”盛夏捏着那块已经凉掉的毛巾,“我最后那封邮件也问过你,为什么从来不跟我说医院里的事,为什么从来都不在我面前展现负能量。”

  “后来,西西跟我说,可能这事和荷尔蒙有关系,男孔雀总是只想开屏不想告诉对方他秃了。”

  这话唐采西风格太明显了,所以程凉扯了扯嘴角。

  “但是我很不喜欢这样。”

  “我爸妈在一起总是什么都说,他们对我也什么都说。”

  盛夏又沉默了一会。

  “三年前那封邮件,我确实是赌气发的。”

  “哪怕三年后再看到你,我也仍然在生气。”

  “可是程凉,这一次,我想好好地跟你分手。”盛夏放下毛巾,看着程凉因为她这句话抬眸看他。

  他眼眶微红,表情极力镇定,但是那颗泪痣已经淹没在他晒的黝黑的眼角。

  “我放下了,我不再纠结你当年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我们分手,只是因为性格不合,我不能适应你这种什么话都不跟我说的性格,我猜不到你的想法,因为猜不到,所以总是会忍不住往恶意的方向去猜测。”

  “和你恋爱的那十几天,我很开心。”

  “我爸爸的事情,如果没有你,我也不能那么平平安安的上飞机。”

  “所以,谢谢你。”盛夏看着程凉越来越红的眼眶,自己也红了眼。

  “这个房间,也谢谢你。”

  所以,你不用那么悲伤,也不要再卑微。

  他们之间的债,清了。

第五十五章 “后来想想你反正赔得起。……

  盛夏睡了个好觉, 早上七点多把程凉送出房门之后又给唐采西打了个电话,接着躺在床上直接就睡着了,一觉睡醒, 已经中午十二点。

  她给唐采西打电话的时候周弦正好在旁边, 程凉说的这些,连周弦都是第一次听说, 连周弦都只知道孙林自杀了以后他家人来医院闹了两天,是程凉和林主任和他们聊的。

  后来程凉有一阵子没有来医院, 再后来, 就在准备援疆的事情。

  “他那段时间好像还真就没进过手术室。”周弦思索半天,恍然大悟。

  所以程凉这个人,就是遇到难受事自己死扛的人,不示弱、不求救。

  盛夏是真的释然了。

  她对程凉本来就只有生气没有恨,或许还有些隐秘的不甘,但是这一次之后,都结束了。

  她初恋结束的原因只是因为他们之间性格不合,他们那十几天的爱情仍然是美好的,只是结束的时候两个傻子都不懂得怎么去延续。

  程凉是个好人, 她看人的眼光也一直没有错。

  心头的那股气终于散了,睁开眼, 盛夏翻了个身,看到了枕头上的擎天柱,她心情挺好的戳了戳。

  这套死贵的, 她都舍不得买。

  有钱真好。

  手机里有程凉刚刚发给她的微信,他说他今天下午两点要去送药,问她需不需要跟拍。

  他说这不是援边的工作内容,就是他平时闲着没事干开车四处走走顺便做点事。

  他说:你不拍也没事, 就是我肩膀最近还开不了车,如果你不跟拍,我跟你借下小白当司机,我这边会开车的医生都在上班。

  ……

  盛夏翻了个身,头埋在枕头里半天,伸手回了一句:我去。

  给村民送药,这个素材她需要。

  想了想又回了一句:我开车。

  程凉秒回:好,那两点见。

  盛夏锁上手机,又在床上磨蹭了几分钟,这是她来新疆后睡得最好的五个小时,起床之后刷牙的时候她甚至忍不住哼起了歌。

  ***

  下午两点,太阳正烈,程凉那辆蒙尘的吉普车现在脏的已经连车身颜色都辨认不出来了,大老远的就黄秃秃的一坨。

  “我等过阵子下完雨就洗车了。”程凉看盛夏打开车门一脸无语的瞪着手心的灰,给她抽了张湿巾纸。

  “我把这个月的天气预报拉到底都没看到会下雨。”盛夏咕哝了一句,接了纸巾却没有拿来擦手,半跪在副驾驶座擦了擦副驾驶座视觉死角上的灰,半拧着身体在副驾驶座上装了个摄像机位。

  全部做完,才顺手把那张已经脏兮兮的湿纸巾翻了个面,擦了擦自己的手。

  过阵子。

  过阵子这车就直接沙化了。

  程凉一怔,笑了。

  “地址给我。”盛夏回到驾驶座低头捣鼓导航,等程凉坐上副驾驶系好安全带,她卷了卷袖子就开始发动车子。

  她状态很好,连带着程凉也轻松了。

  她开车技术也是真的不错,坐在副驾驶的程凉侧头看着盛夏动作麻利的开着他的手动挡吉普,哪怕再看一次,还是觉得很神奇。

  盛夏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程凉别开眼开始研究盛夏刚刚装上的固定摄像头。

  “这个机位只拍车内,到了村民那边以后我会先征询村民的意见,他们同意了我才会继续跟拍。”盛夏开出停车场,正好红灯,她敲着方向盘看着红绿灯。

  “我去沟通吧。”程凉说,“他们不太听得懂普通话。”

  盛夏转头看他:“你会当地方言?”

  “我不会。”程凉摇头,“但我会比手画脚。”

  盛夏:“……哦。”

  绿灯亮,盛夏一脚油门继续出发,坐在副驾驶座上无聊的程凉又开始摆弄盛夏放在副驾的摄像机。

  便携摄像机,她这几天最常用的那一个,手柄那块已经被磨得发白,机身磕磕碰碰的都是岁月的痕迹。

  程凉大概觉得这样的摄像机挺酷,开开合合的玩了好一会。

  盛夏瞟了他一眼,没说话。

  “怎么了?”程凉问。

  “我本来想说弄坏了要赔。”盛夏说,“后来想想你反正赔得起。”

  所以就保持沉默。

  程凉:“……我在这里工资很低。”

  盛夏:“……所以你买了两幢楼?”

  程凉:“……”

  程凉:“……你以前这些问题都不会直接问出口的。”

  这嘴毒的,跟他有一拼。

  盛夏转着方向盘绕过了一个土坑,面不改色:“我长大了。”

  是真的长大了,混迹在一群三教九流嚼着槟榔的摄像大哥旁边,抽烟喝酒嘴巴毒。

  “纪录片导演是不是很不好做?”程凉问。

  憋了一个多礼拜,终于在两人看起来彻底分手之后,才能问出口。

  “这行性别歧视很严重。”盛夏没否认,“我一开始长头发,蹲在地上看监视器差点被人用香烟烧了满头包,后来就直接剪了。”

  这三年的经历让她明白,有些东西不是独善其身就可以做到的,他们会觉得你不抽烟不喝酒是看不起他们,他们会觉得一起沾染上这些对身体不好的习惯,像是某种共沉沦,于是就变成了自己人。

  很让人无语的成年人的幼稚规则。

  程凉没有马上接话,苏县不大,车子开了十几分钟就开出县城,路边又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滩。

  盛夏在这样的路上开车疾驰,戴着墨镜,短发被风吹乱了,看起来已经和那个扎着马尾让他加油的姑娘判若两人。

  但是就在今天早上,她捏着拳红着眼眶,她跟他说,她放下了。

  “害怕吗?”他问她。

  盛夏转头看他,沉默了一会,点点头:“怕过。”

  很多时候都怕过,怕自己再妥协下去会忘记初心,怕拍出来的东西越来越向市场低头,怕现在再给她一次自主的机会,她还会不会像过去那样,扛着一个业余的摄像机,挨家挨户的问老板,你们家能不能拍纪录片,名字叫吃夜宵会死。

  “但是有时候害怕也挺好的。”她又说。

  害怕了,会暂停脚步,暂停了,就会想起自己是谁。

  程凉笑了。

  她还是那个她,有梦想有立场也知道怎么往前走的她。

  “你呢?”盛夏不知道为什么反问了一句。

  她想,可能是因为,她真的很久没有看到程凉的笑了。

  程凉看着窗外,脸上的笑意还没有完全消失,回答的很快:“我每天都在怕。”

  盛夏意外,她没想到程凉回答的那么快。

  程凉也是第一次和人说这些话,不自在的清清嗓子:“我刚进医院实习第一周吧,实习的那个科室就死了两个病人。”

  “其中有个病人是我分管的,一个快七十岁的大爷,是个话痨,每天问询病情的时候都得多耽误我十几分钟时间了解他家里的三姑六婆各种八卦琐事。”

  “我挺烦的,也懒得跟他搭话,每次都冷着脸。”

  “所以那大爷就投诉我了,说我态度不好,帮他换药的时候动作粗鲁。”

  “我因为那大爷被带我的导师骂了好几回,后来让我必须找病人道歉。”

  “我当时就想辞职了。”

  程凉笑了笑:“我本来还觉得做医生是一件很神圣的事情,救死扶伤,毕业了还读过医生宣言,穿上白大褂的第一天,就莫名的有了使命感。”

  “但是上了几天班,发现这不过就是个又脏又累的工作,跟服务业似的,还得担心病人投诉,还得跟那些不讲道理的病人道歉。”

  “我辞职信都写好了,就想着第二天上班就交上去,结果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才知道,那大爷当天晚上人就没了,本来就是胰腺癌晚期,但是术后恢复的还不错,所有人都没想到会那么快。”

  “大爷家属来的时候,我躲在当时的导师身后,都不敢露脸。”

  “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开始怕了。”

  “那是我第一次切身体会到,病人不是模型,他们有性格会说话,有家属有朋友有人生,他们可能死亡的前一天还在等我道歉。他们其实跟我一样,构造一样,种类相同,不一样的是我比他们多读了八年书,我有从业执照,我可以拿刀在同类身上开口子。”

  “手术刀很锋利,有时候就差几毫米,可能那个病人就没了,你这两天跟着拍了我那么多台手术,看我每次切开的都是病人的腹腔,可是高矮胖瘦年龄不同性别不同基础病不一样,切开之后内部的情况就完全不一样。”

  “未知太多了,有时候只是一个检查单里的数值有些异动被忽略了,可能就是一条人命。”

  “所以我以前都不喜欢记病人的名字,会刻意回避病人的亲属关系,冷处理了,就不会去想我这一刀下去要是切深了就完蛋了这种问题。”

  “盛夏。”程凉说,“我很怕死亡,每次死一个病人,我都得做好几天的噩梦。”

  梦里面,他就跪在孙林的灵堂。

  可偏偏医生最不可避免的,就是面对死亡。

  所以他一开始不敢睁眼,现在敢睁眼了,却仍然害怕。

  盛夏半天没说话,等反应过来,她第一个动作是有些慌乱的看了眼固定的摄像机位,问了一句:“刚才那段要剪掉吗?”

  “放纪录片里不合适吗?”程凉倒是很坦然。

  盛夏:“……太私人了。”

  不合适。

  “那就剪了。”程凉回答。

  盛夏捏着方向盘:“……抱歉,我没想到你突然会跟我聊这个。”

  他们之间从来没聊过这些。

  不是程医生,而是程凉的东西。

  “没事。”程凉说,“我以后会经常说的。”

  他们分手,是因为性格不合。

  她最讨厌的,是他不张嘴。

  而且,开了口就发现,其实也不难。

  盛夏:“……好。”

  “一会到路口停一下,我先去问问村民同不同意拍。”程凉指着前面的路口。

  盛夏:“……哦。”

  幸好阳光强烈,幸好她还戴着墨镜,幸好她还开着车。

  所以那点不自在,可以藏得很好。

  盛夏看着窗外小村入口,舒了口气,在程凉进去前交代了一句:“万一村民要求报酬,我这里有预算,但是不多,不超过一百的茶水钱是可以的。”

  她看着程凉冲她比了个OK的手势,看着他头也不回的进了村子。

  有点热。

  盛夏扇扇风,把脸上的红潮压了下去。

第五十六章 “程凉!”

  程凉比手画脚的沟通效率很高, 几分钟之后就跑了过来,在车外做手势让盛夏把车停在村口的一块空地上。

  他表情放松,看到盛夏还做了个让她穿好防晒衣的手势, 看口型是想告诉她现在外面很晒。

  作为一对早上刚刚和平分手的旧情人, 他们两人之间的气氛和谐的过分了。

  程凉甚至还有空给她递了个苹果:“村长给的。”

  盛夏下车后正低头摆弄她的摄像机,看到苹果就很自然的侧身露出了自己的单肩包:“帮我放包里吧, 谢谢。”

  这边的苹果真的特别好吃,阳光充足的地方, 糖分总是如约而至。

  程凉动作一顿, 往前走了一步拉开盛夏的包,把那个大苹果塞到她包里。

  盛夏的包里就一瓶水一个钱包两盒电池。

  里面还有个吃了一半的面包。

  程凉觉得这面包可能要发霉了,于是把苹果往面包的对角线塞了塞,然后又帮她把单肩包拉链拉好,自己从车后备箱里拿出一个很大的医药箱,不能用左肩膀,所以歪着半边身体用脚踹上后备箱。

  “留在这个村的基本都是七十岁以上的老人。”程凉等盛夏调好摄像机对着他的瞬间就开了口。

  盛夏忍不住一乐。

  这人,跟拍了一周之后都快形成条件反射了。

  “……”程凉顿住,也大概猜出盛夏在乐什么, 别开眼,很坚强的继续, “有很多都有基础病。”

  耳朵尖有点红。

  “去年我们在医院里组织了一次老人体检,那部分有基础病需要长期吃药又腿脚不方便的老人就由医院里的人定期送药。”

  “我平时休息也没什么事做……”

  他自言自语了半天,声音越来越轻, 耳朵越来越红,本来有点恼羞成怒想自己先进村,结果走了两步又觉得这地不平盛夏盯着摄像机走路太危险,只能又走回头:“你走路看着点, 这里路不平。”

  盛夏隔着摄像机对他比了个OK。

  “这样的村有很多么?”她问。

  “这附近的几个村应该都是这种情况。”程凉回答,“年轻人都走了,留了老人在村里。”

  “都是你们医院负责送药?”盛夏又问。

  “有几个村太远了,覆盖不到。”程凉叹口气,“而且,也有很大一部分老人的经济情况并不能允许让他们长期吃药,还是有部分药不在农村医保范围内的。”

  盛夏唔了一声。

  这个沉重的话题,他们这一周聊到过很多次了。

  程凉带着盛夏进了村,让到一旁:“我跟村长说过了,这个村可以拍,别进屋就行。”

  他自己把药往村口的石桌子上一放,自己坐到另一张凳子上,掏出一个老人机功放了一首好日子。

  盛夏:“?”

  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老人机,声音震天响,放了半首歌,村里陆陆续续有人开门,探头往村口看了一眼,一个个慢悠悠的出了门。

  盛夏:“……”

  这喇叭也是别致。

  “这歌吉利。”程凉笑了,“村里老人喜欢。”

  “这手机呢?”盛夏其实很想说,你为什么买个老人机也要用红蓝配色。

  擎天柱不会放过你的。

  “买的,找了好久。”这人还宝贝的很,献宝似的在盛夏面前晃了晃,“好看吧。”

  盛夏:“……”

  她只能后退一步,让村里的老人慢悠悠的走到村口,从摄像机镜头里看着程凉关了手机功放,从兜里掏出一份表格,对着表格上的注音磕磕巴巴的高声念老人的名字,等念到名字的老人走上前,他就又开始比手画脚,量个体温测个血压,有几个还摁了摁对方的肚子。

  老人动作慢。

  程凉动作也不快。

  全部检查好了,就把药箱里的药给老人,老人在表格上画一个圈或者盖个手戳。

  有条不紊的。

  盛夏看着摄像机里的程凉,有些惆怅。

  可能换个人来跟拍程凉,不会有她这么感慨。

  程凉变得太多了。

  他在这里的风评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除了执着的买房子和买洗衣机,他身上已经一点过去的影子都看不到了。

  她跟拍了一周,中间也遇到过不讲理的病人家属或者坚持饮酒的肝病病人,但是她在程凉脸上再也没有看到过愤怒的表情。

  他很平静的把属于医生的那部分做完,而不是医生的那部分情绪,他已经学会了隐藏。

  三年时间,他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医生。

  但是他跟她说,他最怕的就是死亡。

  盛夏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个好的变化,她从来不知道,原来看着一条咸鱼翻身,心情会那么复杂。

  她偶尔,会想念那个耷拉着眼皮对病人说你下次生病别来找我的程医生。

  程凉不知道是不是若有所觉,抬头看了她一眼。

  盛夏伸手比了个她去周围拍一圈的手势,等程凉点头,她绕着程凉又拍了一圈,自己进了村。

  走的时候听到围着程凉的一个奶奶用不怎么标准的普通话问程凉:“程医生啊,这女娃是电视台的哇?我们还得上电视哇?”

  “是女导演。”

  盛夏只听到程凉回答了那么一句,就走远了。

  远远地,她发现那几个围观的老人看她的眼神都变得不一样。

  很稀罕的样子。

  盛夏笑笑,开始专心取景。

  村落的建筑很有特色,黄色的泥土房,楞格状的窗户,通风好,高处还可以拿来晒葡萄干。

  村里还有一些不需要去领药检查的老人,拿着蒲扇坐在门口,盛夏怕他们不愿意入镜,镜头快扫到的时候总是刻意避开,直到有个老人兴致勃勃的背着手过来,和盛夏比手画脚了一会,让盛夏给那十几个老人拍了一个合影——他们以为那个是照相机,所以盛夏就把会动的影像给他们看,又指着老人家里的电视机。

  比手画脚很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