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七娘道:“我们走出去看看。”拉着无极岛主走到船头。

  海风甚劲,吹得无极岛主宽大的文士衣衫飘飘而起。倚在他身旁的缪七娘风韵不减,望之直如一对神仙伴侣。

  他们从容地站在船头上笑语频频,隔船的海盗却一个个像是泥塑木雕,并排站着,动也不动。

  又是一阵方才听到的那种号角之声,正中船上走出四个黄衣少女,后面又缓缓走出一个黄衫人来。

  缪七娘俏笑道:“看这人的鬼样子,大概就是那个叫做『玉骨魔』的了,倒真是名副其实。”

  原来那黄衫人的确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手臂特长,几乎垂到膝下,一双手像是鬼爪,露在袖外。

  这人颧骨特大,眼睛却又细又长,开合之间倒也有些光彩。

  他缓缓穿过那四个少女,走到船的最前面,一双枯瘦的手掌一抱拳,向无极岛主做了一个长揖,笑着说道:“久闻东海无恨生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仙风道骨,不同凡响!”

  他这一笑,嘴角几乎裂到耳根,但声若洪钟,又使人不禁怀疑在这枯瘦的身体里怎会发出这么大的声音来。

  无极岛主和缪七娘对望了一眼,心里不禁惊异着:“原来他早就知道我们是谁了,而且像是根本就冲着我们来的。”

  玉骨魔又笑道:“在下林舒,江湖人送了咱们一个外号叫『玉骨仙』,在下真是不敢当的很。”

  缪七娘暗笑:“这家伙倒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玉骨魔到了他嘴里,就变成玉骨仙了。”

  无极岛主仍沉默地望着他,忖道:“他究竟在打甚么主意?”虽然有些奇怪,但是仍未放在心上。

  期望着他夫妇会讲话的玉骨魔等了一会儿,却见人家仍然一言未发,而且态度从容,像是全然没有将自己当做一回事,不禁暗暗生气。

  他却没有想到,玉骨魔三个字,在普通武林人中或许是代表着一个惊人的意念,但在无极岛主夫妇耳里,不过仅仅是三个字而已,非但毫不惊人,而且简直普通到极点。就像是任何一个人的名字,在他们心里,丝毫不会因此而有些许激动。

  “在下虽然久居黄海偏僻小岛,孤陋寡闻,但却还是常听到无极岛主的大名,更听到那东海无极岛是个世外仙境。”玉骨魔带着一脸诡异的笑容说道:“所以在下半月前便到无极岛去,一来是瞻仰阁下的风范,再来也是想见识见识无极岛的胜境。”

  无恨生不由暗惊:“原来他在我们远出时,已到过无极岛了。”

  玉骨魔两只眼睛微微一垂,让开无恨生锐利的目光,接着说道:“哪知道恁地不巧,在下到无极岛时,适逢岛主却出去了。”

  他又泛起一脸诡异的笑容道:“只是在下入了宝山,岂能空手而回?就随意在岛上观赏了一下,看到岛上果然是奇花遍地,胜绝人间。”

  缪七娘暗哼一声,忖道:“这个怪物,居然还风雅得很。”

  “在下在岛上流连了几日,实在舍不得离开,心里想,如果在下能在岛上住一辈子,那有多好?”

  玉骨魔道:“这时候,在下有个兄弟就说:『无极岛主为人最是慷慨,知道大哥喜欢这里,他老人家一看大哥还不错,一定就会将这岛送给大哥的。』在下一听,这话讲得不错,就想到既然岛主一定会将这岛送给在下,在下先住下不是一样吗?于是在下就老实不客气,将家当都搬到岛上了。”

  他得意的怪笑一下,又道:“只是在下又想到,无功不受禄,在下又怎能平空接受岛主这样的重礼?哈哈!”

  玉骨魔指手划脚地说着:“这时候,在下的那个弟兄又说道:『大哥心里若是过意不去,不如就拜无极岛主为岳父吧,那么,此后彼此就是一家人,岛主的礼,大哥也可以受之无愧了。』。”

  无极岛主虽然仍沉着气,心中却不禁火冒三丈,暗地责怪自己,不该轻易地离岛出走。他暗自忖道:“岛上留着都是些武功平常的人,当然不是这玉骨魔和他手下的敌手,是以就让他将岛占了去,我真是大意。”

  “可是我又怎会想到会有人斗胆强占此岛呢?”

  缪七娘柳眉微耸,无恨生侧顾一眼,暗暗一揑她的手掌,意思让她姑且先听下去。

  玉骨魔继续接着说道:“是以小婿就整日在海面上来回地看,希望能遇上岳父,想不到事如人愿,真让小婿给碰上了。”

  他满口小婿、岳父,像是真有这么回事似的。

  无极岛主杀机暗起,暗忖:“今日我若让此人逃出活命,从此我就改名易姓。”

  数十年来,无极岛主第一次动了真怒。

  缪七娘只觉得他的手突然变得冰冷,知道他已满聚真气,若一出手,这一击之下,对方能逃出生天的机会就少之又少了。

  玉骨魔目光四扫,却见无极岛主夫妇两人始终一言未发,脸上也丝毫没有发怒的神色,心里也自惊疑不定?他满怀野心,本想占据这东海上正当长江南口的无极岛做为他的根据之地。竟想凭着他自身的武功和手下的弟兄来和这武林中久享盛名的东海无恨生一较长短,是以他才以言语来激怒对方。

  但人家却行所无事,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似的。他哪里知道无恨生修为多年,早已能将心中的喜怒控制得全然不表露在面上。

  此刻三艘盗船上的百十个大汉齐都摒着声息。他们当然听到过“东海无恨生”的名头,也深深畏惧着这名头。此刻见人家始终沉默着,愈发心头打鼓,不知道人家在打算着甚么?

  每个人都沉默着。

  风雨之前,往往是一阵静寂。

  缪七娘一揑无恨生的手,意思是叫他快点出走,无恨生却在心里盘算:“这玉骨魔敢如此猖狂,一定有些功夫,再加上这三艘船上数百个汉子,若是都跳上我的船来,倒真是麻烦。”

  “是以,我必须一击而中,先制住他们的首领,其余的人就会比较容易对付些了。”

  玉骨魔正也是恃着人多势众,心想就算是无恨生武功真的不是自己所能抵敌,但凭着自己这许多人以众凌寡,也是稳操胜算的。

  他方才滔滔不绝的讲了一大堆话,但是对方不但没有回答,而且毫无反应。此刻它倒愕住了,一支手掌永远是拍不出声音来的。

  被关在暗舱中的辛捷凭着他敏锐过人的耳力,将外面玉骨魔说的一番话听得清清楚楚。心中不禁又是惊奇,又是好笑,却又有些怒意。

  他惊奇的是,居然有人来捋东海无恨生的虎须,等到他听到那人又是“小婿”又是“岳父”的叫着,又不觉好笑。可是他想到那人所说的“小婿”,当然其中包括了对那可爱的白衣少女的侮辱,又不觉得愤怒。

  “他们一动手,甚至混战,其中就可能有我逃生的机会。”

  他虽然愤怒,却仍然冷静地为自己所处的地位思索着。

  “可是假如我的穴道不被解开,那恐怕仍然是死路一条,也许还更遭些!”

  他计算着每一种可能发生的事,想来想去,都觉得自己已将近绝望了,不禁暗叹一声,忖道:“但听他们口中的话,此刻船已驶在海上,就算我能逃出,却也无法能飞渡这数万里海面哩。”

  海浪甚大,但玉骨魔手下的三艘船却始终能和无恨生的保持着那一段不变的距离,想见这三艘船上操船的都是好手。

  无恨生心里有了决定,他松开了握着缪七娘的手。

  缪七娘微微一笑,知道他一定已经有了对付这群海盗的方法,指尖轻轻一搔他的掌心,暗暗赞许。

  无恨生修为百年,心境虽然不能说是宛如止水,但也平静得很。但是他对缪七娘的爱却是强烈的。

  须知他早年失意,晚年学武,情感上真正爱着的只是缪七娘一人而已。缪七娘这种亲密的举动,每次都使得他心里忍不住泛起一丝甜意。

  他根本没有一丝发动的先兆,人已如行云流水,但却比行云流水快上十倍的掠了出去。

  他横掠过这十余丈阔的距离,甚至比常人走一步还要轻易。玉骨魔虽然知道东海无恨生武功高绝,但是却未想到是如此地不可思议。

  于是他的野心,为他招来了杀身之祸。

  但是你能说他的野心是不该有的吗?他应该满足于他的小小的天地里而沾沾自喜,不求进取吗?

  当然,他的最基本的立足点是错误的;但是一个人的行为又怎是单方面所能判断的?

  这一阵难堪的静寂后面,并没有预期的风暴,也许是黄海十沙的盗党并不出色;也许是其它的原因,玉骨魔并不是无恨生心目中那么厉害的对手。当无恨生闪电般的以“玄玉通真”的最高掌力将玉骨魔轻易地击毙在掌下时,无恨生甚至有些失望和不满。

  他所思索的,此刻全都白费了;因为他的敌手根本就不值得他花如许多脑力来思索。

  被压制着的那一群故意严肃而有规律的海盗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吓激发了原始的粗犷,他们吶喊着拔出了刀。

  那十余个黄衫汉子脸色发青,但却并不是因为玉骨魔的死。

  原来他们本是黄海十沙的首领,被玉骨魔制服后,便完全失去了他们原有的地位。是以他们见了玉骨魔的死,反而有些喜悦。

  自私的情感永远不会绝迹于人类的,每个人都会为对自己有利的事而喜悦,至于这种事是在何种情况下完成的,却不在他们的思虑之中了。

  只不过每个人“自私”程度的强弱有着深浅不同而已。

  辛捷也许久没有听到声音,突地||

  他觉得船身一阵剧烈的震荡,像是有许多身手粗笨的人跳上船的声音,接着船身又是一声大震。

  原来其中有一艘盗船撞上了无恨生的船。

  辛捷无助地随着船的颠沛而颠沛着。这暗舱本是堆货的地方,四周角落里推放了许多货品和什物。

  辛捷的身躯就在这些什物上撞着。他忽然想起梅叔叔对他说的话,于是便忖道:“梅叔

  叔曾经被牛蹄践得解开了穴道,我不知道会不会因为身体的撞击而解开穴道呢?”

  船上有厮杀的声音,其中还有重物落水的声音。辛捷听了,心中有数:“他们到底还是打起来了;看样子还有不少人被无恨生抛下了水。”

  他身不由主在舱中滚来滚去,周身被撞得发痛。须知他穴道被点后,就完全不能运气抵抗任何外来的击打。

  此刻,他不禁变得听天由命起来。因为他纵使挣扎,也是无用的。

  船上脚步之声杂乱,像是盗党在船上四散奔逃。其中还夹杂着野性的呼喊,疯狂的叫号。

  忽地,砰然一声,那暗舱的门被撞了开来,一个重浊的声音说道:“老二!我看你真是愈活愈回去了,在前面跟那小子拚个甚么命?据我看,就冲人家那种身手,我们黄海十沙八成是完了,还不趁这个机会捞上一票干甚么!你看这里?准保是人家放东西的地方,还怕没有值钱的吗?”

  此刻舱内光线远较舱外黑暗,辛捷目力又回异常人,是以辛捷能很清楚地望见他们,他们却看不到辛捷。

  那是两个穿着紧身衣靠的汉子正摸索着朝里面走来。手里拿着的刀,被舱外的光线所映,在黑暗中发着一闪一闪的亮光。

  那人又轻声说道:“老二!你身上有没有带火折子?点亮了,让我看看这里有甚么值钱的玩意儿?”

  另一人道:“水靠里哪有地方放火折子?你把眼睛先闭一会儿,等一下再张开眼睛来,就看得见了。”

  先前那人笑道:“哦!老二,真有你的!”

  随即不再说话,大概已将眼睛闭起来了。

  辛捷暗暗着急:“这两人若看见了我,还怕不一刀将我斩却?唉!我若死在这两个浑人手上,岂非冤枉已极!我空有一身武功,现在却一丝也用不上。”

  片刻,那个“老二”惊叫了一声,道:“喂!你看!那里好像还有个人在地上来回爬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