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夕阳近边。

神农谷内求医看病的人已走了个干净,一个模样伶俐的药童将院子扫了扫,走到问诊的门畔向内瞄了一眼,不由得默默的扶额。

屋内陈列简单,数尺长的屏风隔出两张凳子一方桌子。一个书生打扮的男子缩在墙角,正一脸惊恐的望着眼前的紫衣少女,双手紧紧护着胸前衣衫。

少女喝了口茶,笑容温和而亲切:“公子还是脱了吧?”

男子声音分外惊恐:“我…这…圣人云,男女授受不亲…非礼勿视…”

“既然公子坚持如此,我亦不再勉强。”她温婉道:“还请圣人为你医治吧…子桑,送客。”

名唤子桑的药童立即应了一声走进屋来,那书生登时慌了,又向角落退了一步,似是经过了一番剧烈的内心挣扎。

“我脱…”他委委屈屈道:“我脱便是了。”

衣衫窸窣,书生转过身去,伸手解开衣带,现出了精瘦文弱的后背,又磨磨蹭蹭的转过身来,双手死死拽着腰扣,眼角也泛着红,一副被占了天大便宜的模样。

少女直勾勾的瞧了许久,又瞟了一眼墙上那幅标准身材的穴位图,顿了顿,嘴角发出了一声惆怅的叹息。

书生忍住戳她双目的冲动,小声问道:“姑娘因何叹气?”

她在其后肩与胸下都施了针,忧伤道:“我叹,寻一个与穴位图上一般标准的男身怎地这样难。”

书生怔了怔,低头瞧了一眼自己瘦弱的胳臂。

下一瞬,他不顾自己扎得像个刺猬般的肩膀,掩面泪奔出了屋子。

“哎哎哎,针还没拔呢——”子桑看热闹般的唤了一声,乐颠颠的追了出去。

少女摇头叹道:“现在的儒生,心灵也忒脆弱。”

这个紫衣少女,便是当今神农医仙宁馨子的关门弟子,姓容,单名一个焕字。

虽是神农谷最晚入门的,然容家小焕勤奋刻苦且天赋奇佳,自八岁拜师起,不过短短六年便胜过两位师姐,成了神农谷除谷主宁馨子和大师兄宁致外的第三号人物。只是她这些年来甚少出谷,时至十七岁年纪,虽然医术极高,却在中原各处无甚名气。

不过容家小焕性子温厚,向来不注重名利之事,只是打小就有一个很上不得台面的意愿。

这个意愿是:寻一个与医经穴位图一样标准的男身,天天裸着供她研习医术。

当年九岁的容焕在师父面前严肃的提出了申请,宁馨子咳了咳,随即瞟了一眼少年俊秀身姿挺拔的大弟子宁致,正经道:“这有何难,让你师兄借你瞧瞧身子便是。”

时年十五岁的少年宁致淡定的走过,从此再也没有打过赤膊。

随着年岁渐长,懂了男女之别的容家小焕终于意识到,这个意愿虽然初衷纯良,奈何世人思想太过污秽,搞得她也难以启齿,便只好默默将其潜藏心底,偶尔思之念之,不免为人生一大遗憾。

正惆怅间,窗外却传来隐隐的轰鸣。容焕探头看了下,竟是要变天了。她思及子桑还未回来,便拿起墙边的油纸伞,掀开帘子出了门。

问诊的小院离谷口极近,她不过走出几十步,豆大的雨点便砸了下来,空气中泛起一股浓郁的泥土腥气。容焕站在谷口向外望着,远处似有一个影子,待行得近些了,却发现那不是子桑。

一个仆从模样的人签着一匹马,马上卧着一个人,似是就快掉下来了。那仆从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对着容焕便行了个大礼:“我家少爷伤得极重,求神医救命。”

此时天色已晚,若不是那书生不肯脱衣磨蹭太久,往常早已闭谷。容焕略一沉吟,瞧这主仆不像凶恶之人,便点点头道:“抬进来吧。”

灯罩中燃起烛光。

那公子大约二十出头年纪,生得清俊不凡仪表堂堂,看衣衫材质便知出自富贵人家。

容焕为他把了脉,又观了眼耳口鼻,淡道:“掌伤在何处?”

“不愧是容神医,我伤在胸口。”公子睁开眼,示意仆从替他宽衣,又对容焕虚弱道:“在下姓高,乃徐州望族,前不久于这附近被仇家追杀,不慎中了一掌,无法之下只好来劳烦容姑娘,他日待我归得徐州,定奉酬金百两。”

容焕正背着身子调药,听到“酬金百两”,甚为满意的应了一声,随即端着托盘转过身,一眼望去却愣住了。

高家公子躺在问诊的小榻上,外衫尽解中衣大敞,现出一副肌理分明的蜜色胸膛。他大约是习过武的,上身匀称精壮,与墙上挂着的穴位图比之分毫不差,简直是标准身材的典范。

容焕愣愣的瞧着,那眼神很是直接。

这恰到好处的曲线,多一分则稍嫌壮,少一分却略显弱,处处都透着活力和健美,简直…简直就是为了穴位图而生的好咩!

高家公子被看得浑身冰凉,忍不住将外衫拉高了些。

然容家小焕多年夙愿忽降眼前,亦不理被看之人是不是乐意,只觉满眼都是活色生香的裸躯,心头绽开了一个又一个小礼花。

她瞧了好一会,直至高家公子面色青白的咳了数声,这才满足的掏出针布。

他平复了下气息,低声询道:“容神医,我…我可还有救?”

“若在别处,大约便不好救了。”容焕在其胸前掌印处施了针,淡淡一笑:“不过此处是神农谷。”

神农谷宁馨子医术天下无双,她此言虽满,却无人敢不信。

高家公子面露喜色,示意仆从奉上十两银子。容焕为其开了调理的药方,掌伤需多日调养,且今日天色已晚,便让他们在谷中的客房住下了。

然这其中,还有着容家小焕一番大大的私心。临出门前,她又盯着高家公子的腰臀瞧了许久,直看得人家俊颜微红,这才意犹未尽的回了房。

大雨只倾盆了一会儿,便转为绵绵细雨。

容焕在桌前看了好一会儿医书,这才隐隐觉得自己忘了甚么。

她刷地站起身,还未走出门便听见一阵急急的脚步声,子桑湿淋淋的冲了进来,满脸的喜气洋洋:“姑娘,宁师兄回来了。”

容焕应了一声,递给子桑一条干巾。后者完全不知自家姑娘今晚见了别人裸躯便把自己忘得一干二净,只是碎碎念道:“姑娘不去问候?二师姐和三师姐只怕早在那边了。”

“太晚了。”容焕敷衍道,子桑却不依不饶的拉着她:“姑娘真不开窍,这神农谷早晚都是宁师兄的,你此时不讨好他又待何时?方才我追回针石,正巧遇了宁师兄,便帮他将马牵去北苑,他还问起了姑娘你…”

容焕忍不住扶额。

子桑是她少时救治的乞儿,病好后无处可去便非要与她做个药童,人倒是伶俐精明,便是这爱操心碎念的性格让人有些忧伤。

她正欲说些甚么,便听房门又响了。子桑推开门,却是宁致身边的药童站在门外,他对着容焕躬了躬身,小声道:“宁师兄得谷主急召,眼下连同两位师姐都在谷主房外,还请容姑娘过去。”

容焕心中一惊,二话不说便跟了出去。

医仙宁馨子扬名数十载,世人皆道她已闭关归隐,却不知宁馨子便在这谷中,已病了有七年之久。

神医竟自己久病卧床,传出去必会惹人笑话。宁馨子对外封了消息宣称自己不再行医,将一切都交给大弟子宁致打理,自己便闭门不出。容焕心中清楚,师父这些年身子越来越差,如今急召宁致回来,只怕…只怕是到时候了。

她随着那药童到了谷主的院落,当中一人颀长俊美青衫落拓,正是大师兄宁致。他身畔站着两个一模一样的美人,容貌身段毫无二致,三人便这般淋着细雨,清雅朦胧如在画中。

容焕急急走近还未张口,便听其中一个美人讽道:“阿焕如今是愈发出息了,大师兄回谷不来问候也就罢了,师父召见还如此磨蹭,当真是有了名气便不知自己姓甚么。”

“玲儿,莫要这样说。”另一个美人拉了她,软声软语道:“师兄会以为你欺负阿焕的。”

这两个美人,便是容焕的两位师姐,宁若玲与宁若珑了。当年太医世家宁氏卷进皇室争斗,宁馨子的大哥提前将一双女儿送出,这才免于灭门之灾。她二人是宁馨子的亲侄女,从小娇生惯养,到了神农谷依然婢仆成群,亦不怎么好好学医。宁若玲一副官小姐脾气,常常明里暗里欺负容焕,宁若珑倒是谦恭和顺,只是容焕厌屋及乌,对这两个师姐都不是很亲近。

“师兄也瞧见的。”宁若玲反倒上前一步:“明明是她来晚,怎么是我欺负她?”

容家小焕默默无视了她。

“师兄。”她直接走到宁致面前:“师父怎样了?”

宁若玲顿时就要发作,然宁致举起一个胳膊示意到此为止,淡淡道:“我也不曾进去。”

他说罢便再无言语,容焕也不以为意。她这师兄是宁馨子年轻时捡回的,自小便是个闷葫芦,偶尔说几句话也是言简意赅,冷面冷情,甚得宁馨子喜欢,早早便让他冠了宁家姓氏,视其如同己出。

说起来,这谷中不姓宁的,也只有容焕和她爹爹而已。

三人都不再说话,过了不多时,屋内传来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都进来吧。”

四个弟子鱼贯而入。

淡淡的熏香袅袅生扬,宁馨子坐卧床头,即便生了几缕白发和隐约的皱纹,眉目间却仍然能看出美人的痕迹。她目光流过跪成一排的弟子,淡淡一笑道:“我已活不过今晚。”

宁若珑当即哭唤一声“姑母”,便上前一步扑在床畔。连师父也忘了叫,大约真是伤心到了极处。宁若玲亦跟了上去,哭得梨花带雨。容焕心中大恸,然早在很久之前她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便也不如何激动,只是与宁致不声不响的跪着。

宁馨子将四个弟子的反应瞧在眼里,抚了抚两个侄女的头发,低声道:“如今朝堂已有人为宁氏平反,不久便可恢复官籍,玲儿和珑儿心思既不在学医,就回都城继续做官小姐,姑母已为你们安排了人接应,亦定了好夫家,足保你们一世无忧,我也算对得起你们爹爹了。”

“不,不,姑母,玲儿不要嫁人。”宁若玲连忙摇头:“玲儿只要陪着姑母!”

她言语落罢,侧目偷偷瞟了一眼宁致,随即赶紧收了回去。

宁馨子如何不知她的心思,只是笑笑也不理会,便挥退她二人,对宁致道:“这神农谷的一切,便都交予你了。”

宁致终于露出悲戚之色,重重的磕了个头,沉声道:“谨遵师父之言。”

宁馨子又交代了几句宁家的祖训与神农谷恪守的规矩,终于对他们道:“你们退远一些。阿焕,你过来。”

容焕走过去跪下来,宁馨子握了她的手,却迟迟没有言语。

这般近的瞧着,她才发觉师父印堂灰败,方才这番沉稳的言语已是回光返照,不由得再也忍不住哽咽道:“师父,徒儿医不好你…是徒儿没用。”

宁馨子却弯了嘴角,伸手替她擦去眼泪,柔声道:“为师得的是心疾,连自己都束手无策,怎怨得你?”

见她只是哭泣,宁馨子又笑了笑:“乖孩子,你很好,一直都很好。”

容焕听着师父温言相慰,不禁悲从中来。

她本是西方边境小村的流民,八岁那年饥荒闹得严重,又赶上罕见的连月大雪,一家四口便冻死了两个,剩下她与爹爹倒在雪中奄奄一息,幸得宁馨子将二人带回,这才吊回两条命来。

宁馨子于容焕,不仅是传道之情,更有活命之恩。

然今夜一过,这种种的种种,有生之年,再难报偿。

“…照顾好你爹爹。”宁馨子柔声道:“阿焕,为师还有一个遗愿。”

容焕打起精神,认真的望着宁馨子。

房中一时静寂无声。宁致三人远远跪在数步开外,此时也在待她开口。

宁馨子顿了顿,沉声道:“我要你…嫁给阿致。”

容焕一怔,下意识的回过头去。宁致面色如常,丝毫不见波澜,倒是宁若玲大惊之下,脸上已褪了血色,望着容焕的目光像是要吃人一般。

她万万想不到,师父的遗愿竟是定下她的终身大事。容焕没有羞怯,只是扭回身子,目光闪了闪,似是欲言又止。

宁馨子何等心思,淡淡一笑道:“阿焕不愿?”

容焕踌躇了一下,觉着长痛不如短痛,便坚定的点了点头。

宁若玲顿时松了口气,宁致仍是没甚么表情。

“你若执意,师父也不勉强。”宁馨子温言道:“只是为何不愿?”

在宁馨子眼中,她这大弟子,人品才貌均是佼佼,不说宁若玲,便是神农谷内外,多少姑娘都在惦记着。她一直以为容焕亦是如此,却没想过她会拒绝。

容焕心下尴尬,又不敢不回答师父,犹豫了半晌,这才将身子向前探了探,压低了声音道:“师兄他…”

她又顿了顿,眼一闭道:“他说我长得像田鸡。”

宁家三个女人都愣住了。

宁致垂下头,手指动了动,终于忍住了扶额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