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吱呀一声推开了。

门外站着两个守卫,眼前是一处十分雅致的院子,正是荷叶连碧时节。她粗粗扫过一眼,发现院中却是空无一人。想来顾君璟用来软禁她的定是个隐秘的地方,绝不会动用大批卫兵。

容焕心中有了底,其中一个卫兵立时站到她身前挡住她的视线:“世子有命,姑娘不可踏出房门半步。”

“天热通通风也不行么?”她老实的笑了笑:“我不出去就是了。”

两个卫兵对视一眼,皆是一脸茫然。容焕背过身屏住呼吸,将药粉撒了一些在手绢上,对着门口顺着风轻轻抖了两下。

于是卫兵的眼皮越来越沉…

容家小焕使出浑身力气,好不容易将两人摆成靠在墙边的模样,这才长吁口气。她贼兮兮的溜了出来,顺着池塘边的阴影缓缓走了数十步,四下漫着一种清雅的兰花香气。她心中一动,兰花香气素来以淡著称,这院中并无兰花,能有这么浓郁香气的,就只有白子绿兰了。

这种兰花十分昂贵,九凰王府倒是种着不少。

难道…她眼下仍然身在王府?

容焕略一沉吟,越想越觉着极有可能。

俗话说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既然九凰明面上是顾君璟的地盘,他在王府中有个私密的宅院也算不得奇怪。只要在其他处布下疑阵,任顾长惜再精明,一时间估计也想不到自己被关在离他只有数道墙的地方。

她正出神,前面忽然走过两个婢女。容家小焕赶紧矮下身子,见二人走远了,顿了顿便决定跟上去。

最好这二人是服侍唐戬的,这样她便可知晓自己的药袋子在哪,眼下自己束手束脚,若是能拿回药袋子,这些虾兵蟹将…哼。

她跟着拐了数个弯,却到了另一处厢房外。看样子是会见宾客之所,容焕不敢入内,便偷偷猫在窗沿下的花丛中,将一只耳朵贴了过去。

“大哥明知我今日来的意思,我便也不用绕弯子了。”

容焕一怔,却无论如何也未想到会是顾君乔的声音。

“君乔在说什么,我却听不懂。”顾君璟慢条斯理道:“你这一走半月,回来便只想对大哥说这些么”

“我为甚说这些,大哥心里清楚。”顾君乔声音中似是携了淡淡的愠怒:“从小你便瞧老三不顺眼,这也就罢了,只要不过分我都做没看见。可是如今…你已经抢去了姬瑶光,为甚还不放过容姑娘!”

“瑶光一事,本就是父王与姬将军自作主张。”顾君璟冷哼一声:“她父亲要她做王妃,可她心里只有老三,若不是瞧在姬将军对我九凰有所助益——”

“可容姑娘呢?她已是老三的人了!你却又将她掳走!”

…容焕虽听得感激,却仍然忍不住嘴角抽了抽。

顾君璟似是放下了茶杯,落在桌上响起了清脆的撞击声。他顿了顿道:“哦?何以见得是我所为,老三告诉你的么?”

“便是他不说,我也知道!”顾君乔激动起来:“大哥,这么多年了,爹爹也偏心够了,老三便是再好,不是母妃所出,也不会威胁了你的位子,你又何必——”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仿佛被什么打断了。半晌,只听顾君璟阴恻恻的道:“原来你还知道他不是母妃所出,从小到大你处处帮着他,眼里可还有我这个亲哥哥?!”

“若你不是处处欺他,我又何至于处处帮他!”顾君乔扬高了声音:“父王还病着,若他知道你做下这种事…”

“父王?”顾君璟冷冷一笑:“父王知晓又如何,他还知晓许多你不知晓的事。”

“你莫以为我不知道,父王身体不适与你脱不了干系。”顾君乔冷笑一声:“自老三得了血凰令,你就一直对父王心存怨怼…”

“我自然怨怼!”顾君璟忽然怒极,隔了一扇窗容焕都能感受到他的滔天恨意:“谁叫他将我生成一个残废!谁叫他又给我能恢复健全的希望!老三不过是一个低贱女人的杂种,他竟任由他夺走了血凰令!”

“大哥!再如何他也是你弟弟,你怎敢如此——”

“他不是!”顾君璟的声音听起来疯狂又固执:“他不过是父王为了治好我留下的血脉而已,只要我每年饮下他的血,再加上宁馨子开的方子,二十年一过,我便能痊愈了!”

声音落在四壁上,荡起一片回音。

容焕捂住嘴巴,无声的靠在了墙边。

“你…”顾君乔颤声道:“你说什么…”

“自他一岁开始,便每年要为我取一碗血做药引。”顾君璟见再也隐瞒不住,索性全说了出来:“小时候他尚好哄骗,后来竟起了疑心,直至十三岁那年,他被取完血却没有走,躲在屋外偷听我与父王说话,才发现自己不过是我的药引而已。我怕他跑了,便在父王的默许下对他动了些手脚。如今他不知哪里学来的功夫,夺了血凰令不说,更妄想通过容焕治愈蛊毒…都是父王的错!若不是他纵容这贱种拿了血凰令,他又怎可能受到皇上宠信,我又何至于处处束手束脚!”

顾君乔似是跌坐在了椅子上。

“我本不欲告诉你这些,让你做个无忧无虑的郡主娘娘,若不是你苦苦相逼…”顾君璟喘了口气,复又放缓了声音:“君乔,事到如今,我与他绝不可能共存,你应当选择站在哪一边了。”

真相,竟然如厮凄凉。

容焕呆在原地,心中是前所未有的震撼。

屋内静了许久。

“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我大哥虽身负顽疾,却是才华横溢胸有大志之人,值得我钦佩敬重。”顾君乔缓缓道:“可如今看来,顾君璟,你不过个怪物。”

“怪物么?”顾君璟冷冷一笑:“你可知这些年我拖着个残废的身子是怎么熬过来的?只要能治好这双腿,便是让我做过分千百倍的事情,便是让我变成一个怪物,我都会毫不犹豫的去做!”

衣衫窸窣,而后便是一声关门的巨响,似是顾君乔拂袖而去。

过了半晌,那两个婢女原路退了出来。容焕正呆呆出神,此时却猛地清醒,连忙躲到草丛边的一个回廊后。岂料那两个婢女向她躲藏的地方行了过来,她无法之下,只好借着柱子的掩护不住向后退去。

七拐八拐之间,却到了一处全然没见过的院落。

容焕心乱如麻,好不容易摆脱了那两个婢女,正思量怎么回去,却见不远处又走来两个侍卫,其中一个抬起眼,便在下一瞬,容焕果断推开旁边的屋门,极快的闪身进去。

她也未看清屋内的模样,便径自躲到了一旁的纱帐后面。门外有脚步声急急奔过来,两个侍卫拔出了佩剑,均是一脸戒备。

“拔剑擅闯本王的寝居,可是活腻了么?”一个淡然却极有威严的声音从内室传了出来,两个侍卫吓了一跳,连忙跪下身来:“王爷恕罪!”

容焕心中一凛:王爷…九凰王!

“吾等不知王爷在此,见有人影闯进王爷寝居,这才进来查探,请王爷息怒。”

“本王一直在屋中,不过是有风把门吹开了,却没见到什么人影。”

那两个侍卫对视一眼,面上浮起犹疑之色。

“本王是病了,又不是瞎了。”九凰王的声音听起来已经有了一丝愠怒:“还不滚出去。”

两人顿时不敢再言语,应了一声便退了出去。容家小焕在纱帐后面长吁口气,大约是这个王爷没瞧见她,真是狗屎运。

“姑娘既然来了,何不进屋一叙?”

容家小焕胸口一疼。

若是平日,她定然极快便想出对策。然如今听了顾君璟那番疯狂的言语,又险些被人发现受了惊吓,眼下心中乱成了一锅粥,完全想不出如何避过,只好呆呆走到内室边上,咬咬牙便推开了门,一股清风徐徐而入。

九凰王便坐在塌间,他大约五旬有余,蓄着三寸美须,即便面上有着不浅的皱纹与病弱的苍白,却依然能看出俊美的痕迹。尤其是他的眼睛,是一种熟悉的琥珀色,外面夏日炎炎,他却披了一条厚重的大氅,下面着了暗紫色的中衣,看起来确然像是卧病多时了。

她看着那双与顾长惜一模一样的眼睛,忽然便镇定了下来。

“多谢王爷解围。”

顾灵岑却没有什么表情,伸出手轻轻一摆:“容姑娘请坐。”

容焕却没有动:“王爷怎知是我?”

“本王虽终日卧病在床,却也不是什么都不知。”九凰王缓缓道:“璟儿有所得罪,望你看在本王与尊师有些渊源的份上,别放在心上吧。”

容焕心思一动,她以为会看见一个冷酷偏执的阴沉郡王,却不想九凰王虽病弱,面上却是一派平静,甚至有几分慈和,那些刚刚压下的情绪却又翻涌了上来。眼前此人,也是坑害顾长惜的罪魁祸首之一,他的亲生父亲。

十三岁,似懂非懂的年纪,旁人还在承欢膝下的时候,他却已开始筹谋怎样在父兄的暗算中活下去。她难以想象顾长惜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忍耐到了今天,他的乖戾,他的冷诮,他的骄傲…还有那一晚山坡上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悲怆目光,他一切的一切,已经牢牢印在她心里,此生此世都不会忘记了。

而九凰王,究竟和师父是什么关系?容焕心中惴惴,这是她自方才得知这一切起就最想知道的一点:师父…她最敬爱的师父,究竟在这场残酷的游戏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王爷言重了。”容焕隐去心中的迫切,开门见山道:“方才我躲在客厅外,听到了大世子的言语。请恕容焕浅薄,我想知道,师父她老人家当年到底开了什么方子。”

顾灵岑微微一怔。

他面色暗沉下来,微微叹了口气:“既然你已是其中的关键,那么当年的事也无须瞒你,坐下来吧。”

容焕依言坐下,取过桌上的一只白瓷杯子,倒了一杯凉茶,恭谨的递给九凰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