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已至此,容焕方知,顾长惜早在昨日便与宁致通了消息。既然有关容焕的安危,他便也难得的合作了一次,派出大队官兵去官道上接应,自己则来密林中查探顾君璟的埋伏,想不到却与两人撞见了。

三人一路无言,容家小焕纠结的坐在马上,盯着前面两道颀长挺拔的身影,数次想要开口皆忍了下来,只怕对剑拔弩张的两人火上浇油。她若想让顾长惜留下来,只怕宁致一句“谷规”就噎死了她,那就没戏唱了。

终于到了神农谷的偏门处,宁致正欲开口,便见顾长惜大大方方的走了进去,两边六个皇家守卫竟无一人敢阻拦。他进门后转过身来,悠然得像是在自家花园散步:“宁太医,叨扰了。”

容焕这才瞧见他腰间挂着的血凰令,不禁心头暗赞,这厮果然狡猾…

宁致眯起眼瞧了他半晌,顿了顿道:“来人,送顾三公子去休息,阿焕,你跟我来。”

虽然师兄言语淡淡,也没有如何愠怒,然容家小焕仍旧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眼见顾长惜没义气的自己走了,她顿时萎了下来,灰溜溜的跟在了宁致身后。

果然宁致直接将她带到了宁馨子的灵堂前。

他关上门,面无表情道:“跪下。”

容家小焕不待他说,早已利落的扑在了蒲团上。

“第十六条谷规,你可还记得?”

“记得。”她低眉顺眼道:“绝不医治顾氏男子。”

“好。”宁致淡淡道:“你惹下大祸,当着师父的面,还有何话说?”

“有。”容焕立时举手道:“首先,我是因二师姐陷害我偷了气精丹被迫离谷,否则也不会给对方可乘之机;其次,他以整个神农谷作为要挟,我当时是被迫答应,不然便会将师父的心血毁于一旦;第三,不医顾氏男子这条规矩…与二十年前师父在九凰的行径大有关联,师父的心疾也得咎于此,我想知道为甚。

宁致只听她倒豆子般的讲了一通,忍不住默默扶额。他这个小师妹,瞧着老实,却向来是个牙尖齿利的性子。他只问了一句,她便一下子列了三条出来,还讲得头头是道,将自己摘了个干净,让他下面训斥的话也不好出口了。

“二十年前师父与九凰王的事情,我知晓一二。”宁致负手踱了几步:“不医顾氏这条规矩,确实与之有关,然现在不便说给你听。总之,你须知师父这样做是有原因的,你只要遵守便可。”

“那么,师父一副方子将顾长惜害至如此,你也知晓么?”容焕声音抬高了些:“如今我在尽力弥补一二,若她老人家在天有灵,定然不会怪罪于我。”

“你错了,阿焕。”宁致转过身,微微闭了眼道:“师父绝不会期望你这样做。”

不告诉她为什么,只是不准她这样做。容家小焕心头一股怒气腾起,刷地站起身来。

“方才,我还有个原因没有说。”她一字一顿道:“第四,我喜欢顾长惜,无论如何也要治好他。”

宁致微微一怔,平日清冷的眼中陡然涌上几分讶然。

“师兄也不必忧心师父的遗命了,我不会缠着嫁给你,反正你也不想娶我。”容焕弯起一个冷诮的笑,那神色竟有些像顾长惜:“你快些告诉二师姐,好让她宽心,省得她想不开又来害我。”

宁致垂下眼睫:“谁说我不想娶你。”

“这还用说么?”她哼了一声:“自然是…呃,你说什么?”

容家小焕一时间没有转过弯儿来,便听宁致淡淡道:“若一定要娶妻的话,娶你总比娶别人好些。

仿佛是在夸她,只是为毛听起来这样不爽…

容焕挠了挠头,不知自己该不该摆出一副荣幸的样子:“…从未听你提起啊。”

“倘若我提了,你便回心转意了么。”宁致顿了顿,又恢复了往日那副冷心冷情的模样:“这个暂且不说,眼下你自身难保,还是少招惹九凰中人为妙。”

话题绕了一圈儿又绕回来了。容家小焕默默扶额,她根本没有去招惹,从来都是麻烦主动找上她的好咩…

然不管怎样,大师兄这一关算是勉强糊弄了过去。既然他嘴上不答应,那么她日后偷看师父藏书的时候低调些,也就是了。

另一边,顾君乔与子桑也安全抵达了神农谷,路上遭遇了两批袭击,皆被血凰卫解决掉了。顾君璟这批人马大约是早就在此监视神农谷的,并不很多,看来是还未来得及部署。

方才顾长惜走了偏门,大约算不得数。而顾君乔则是坐了马车光明正大的到访,郡主娘娘驾临,场面上自然也要过得去。宁致携了宁氏姐妹在堂中相候,顾君乔去换了套简单的女装,便拉着容焕走了进去,子桑与高守紧随其后。

是以相隔数月,容家小焕又见到了宁氏姐妹。

两人仍然一如既往的美艳,只是穿戴更加奢华庄重了些。原来皇帝欣赏宁致爱屋及乌,又对当年宁氏一族存有歉疚之心,便将宁氏姐妹都封了五品宜人,破例给了俸禄,以彰显圣眷仁慈福泽深厚。

大约是宁致事先提点过,宁若玲见了容焕,一扫往前针锋相对的模样,率先走上前来,软了声音道:“阿焕,之前那件事,是师姐嫉妒之心作祟,我在这里给你赔不是了,你千万不要记恨于我。”

她说的是诬陷她偷了气精丹一事。

容家小焕心中撇了撇嘴,都已经将她逐出谷去了,现在一句赔不是便想带过,哪有这样便宜的道理。然眼下大家都在瞧着,断断不是发作的好时机,容焕作出平日那副老实敦厚的模样,笑了笑道:“师姐言重了,咱们都是一家人,我怎会记恨于你。”

哼,我只会报复于你。

便在容家小焕心中已经开始合计用哪种毒药的时候,宁若珑走上前来,拉着她的手道:“我早说了,阿焕最是宽和不过,总不会与你一般计较的。”

宁若玲点点头,极快的瞟了一眼宁致,似是松了一口气。容焕心中隐隐猜到了几分,大约是师兄惩罚了她,必须求得自己原谅,这才装出这副贤淑模样。她顿了顿,也未点破,反正狐狸尾巴早晚会露出来的。

果然,宁若玲这番姐妹情深的假象,只维持了不到半日。

彼时神农谷为接待昭满郡主大举设宴,下人们忙碌着药膳,容焕跑去见了容老爹,父女相言甚欢,待她从药田那边赶回,正巧遇了在回廊中闲晃的顾君乔,二人还没言语几句,便迎面撞上了宁氏姐妹。

有那么一瞬间,宁若玲面上又浮现出昔日那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只是她瞧见了顾君乔,立时便换上了如宁若珑一般和顺的表情。容焕心头一阵难受,仿佛见到恶狼吃草一般,捋了捋胳臂上的鸡皮疙瘩,点头道:“二师姐,三师姐。”

宁若珑笑了笑,便算作应了。宁若玲款款上前,低声一笑:“阿焕只怕还不知,我和你三师姐已被封了宜人,是正统的宁家儿女,再不是流落江湖的野丫头了。”

这言语似是意有所指,顾君乔蹙了蹙眉,正欲开口,容焕不动声色的拦了她,微微笑了笑:“那就恭喜两位师姐了,我还要陪郡主参观,这便少陪。”

“且慢。”宁若玲忽然出声,神色中有一丝掩饰不住的快意:“阿焕…今时不同往日,你见到我们…须行礼了。”

…原来在这等着她呢。

也亏宁若玲顾及顾君乔在场,大约是想在不撕破脸的情况下,千方百计也要给她来个下马威。容家小焕撇了撇嘴,反正行个礼也不会怎样,日后…哼。

她蹲下身来,标准的行了个礼,宁若玲满意的笑了笑。然容焕刚站起来,顾君乔便抓住了她的手臂,弯起嘴角道:“神农谷果真是个注重礼节的好地方,想来宁家两位姐姐也是极懂礼数的。”

她轻轻巧巧的往前面一站,那意味再明显不过。宁若珑十分乖觉,立时便上前来行了礼,宁若玲面色微变,虽极不情愿,却也知道容焕眼下有郡主撑腰,便也跟着照做了。

这样一来,容焕站在顾君乔旁边,自然也跟着受了这个礼。当下容家小焕便心神领会,忍住笑道:“师姐们免礼。”

宁若玲眼前一黑,险些气晕过去。

待得与宁氏姐妹分得远了,顾君乔忍不住道:“你这二师姐也忒欺负人。”

“没关系,反正我已习惯。”容焕耸耸肩:“自我来了之后,医术比她学得好,又得师父欢心,师父还想让大师兄娶我…她也只能在身份上找找平衡了。”

顾君乔忿忿道:“若有下次,你尽管找我——”

“多谢郡主好意,只是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容焕笑了笑,眼中闪过一抹狡黠:“我自有计较,你且瞧着,晚宴上还指不定闹出什么幺蛾子。”

于是容家小焕这番乌鸦嘴,不幸言中了。

神农谷许多年未摆过这样的宴席,然前些日子刚得了朝廷赏赐,婢仆多了数倍,匆忙之间倒也操持得有模有样。

堂中摆了一张豪华的长桌,众人已经入席,两旁的主位却空着,一个定然是宁致的,另一个顾君乔也未坐,却不知是给何人备下的。

彼时顾君乔已经入座,正与宁若珑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话。容焕下午补了个眠,来得晚了一些,正欲走过去坐在顾君乔身边,却见宁若玲站起身来,亲切的拉起容焕的手,柔声道:“阿焕,你不能坐在这里。”

容家小焕背后一毛,不着痕迹的退了两步:“师姐有何指教?”

宁若玲却不答,一直拉着她走到厅外的圆桌旁,按着她的肩膀坐在凳子上,笑了笑道:“你应该坐在这里才对。”

那是婢仆用膳的地方。

容焕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她虽然能忍,却也不代表能让旁人蹬鼻子上脸的折辱。

宁若玲见她不言语,火上浇油道:“如今我们都是有身份的人了,阿焕,你一定能理解的吧?”

“我自然理解。”容焕弯起一个笑,宁若玲满意的正欲离去,便听她接着道:“只是无论你是何身份,大师兄怕是都不会娶你的。”

宁若玲刷地转过身来。

她终于露出了记忆中那副盛气凌人的容色。

“娶我也好,不娶我也罢,终究改变不了你的身份。”宁若玲昂起头,傲慢的道:“阿焕,从小我便瞧你不顺眼,医术好又怎样,不过是个身份卑贱的野丫头,姑母可怜你,你便不知天高地厚!如今我已得了皇上的封赏,便算不是大师兄,也自会得个乘龙快婿!从此一生荣华享用不尽,而你…你除了那点可怜的医术,又拿什么来跟我比?”

容焕冷笑一声:“我从来没想过要与你比。”

“是了,因为你根本比不过。”她笑得十分得意:“我出身比你好,姿色更远胜于你,我能坐在厅中,而你只能坐在这里,这便是你我之间的差距!”

容焕心中的小火苗蹭地烧了起来,正打算站起身去往厅中,却有四五个人凑过来将她死死的按在座位上,正是宁若玲身畔的婢仆。

本来不想明着动粗,但这些人实在欺人太甚。她面色一沉,便想将手伸进药袋子,只是还未动作,忽见几个鬼魅般的身影从屋檐上跃下,径自打开了厅中的大门,这些黑衣人衣衫上都带着凤凰图案,约有三十余人,从院中一直排进厅口,面色肃然,随后齐齐跪下身来,气势如虹道:“恭迎统领。”

这场面霎时把两旁的婢仆们震慑了。

有一个见多识广的老婢哆嗦着手指,小声对宁若玲道:“血…血凰卫!咱们神农谷来了不得了的大人物!”

宁若玲抬眼望去,不由得怔住了。

不远处传来宁致淡淡的声音:“顾三公子请。”

彼时日光已弱,顾长惜穿了一件月白色的长衣,外面却罩了一件黑色绣红纹的外衫,乌发只松松散散挽起半数,如锦缎般披在身后,黑与白的对比将他整个人的秀色衬托到了极致,清冷中透着妖冶,如仙如画,不似凡人。

他一踏入院中,登时满堂生辉,周遭都似亮了几分。

整个厅堂中静谧无声,所有人都呆呆瞧着他与宁致翩然而至,仿佛失了魂魄。

顾长惜向内走了几步,忽然顿住了身子,朝厅外的圆桌瞧去。宁若玲心头一跳,赶紧垂下头来,面上浮起淡淡红晕。

“二喜,你在那里做什么。”他微微蹙了蹙眉,转过身继续向前走去,数个血凰卫齐齐转过身来,眼色似刀,一股冷意霎时弥漫四处。几个婢仆早就吓得松了手,容焕站起身,刚刚走到厅口,便见顾长惜已经入座。

原来另一个主位是为他准备的。

饶是顾君乔已经习惯了自家老三的美貌,此时仍然觉得被震慑了,更别提旁边魂都快飞了的宁若珑。她一反往日温文守礼的模样,直勾勾的盯着顾长惜,全然忘记了女子的矜持。

顾长惜不甚在意拉过旁边的椅子,瞧了一眼容焕,淡淡道:“过来。”

容家小焕忽然觉得腰板很硬,嘚瑟的晃了过去。宁若玲随后也跟了进来,面色微白,正欲张口说些什么,便见顾长惜又笑了笑。

“抱歉,宁兄。”他淡淡道:“我不喜与不相熟的人一起用膳。”

容家小焕登时心上中了一箭。

这神情!这言语!这气场!还能更英俊吗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