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白雨遮天,湿透了龟裂的琉璃瓦和砖墙,湿透了亘古的尘土,湿透了莽莽大荒。千年的皇城褪尽铅华,露出赤裸裸的的背脊和浮着死水气息的内脏,却在寂灭中更显得肃穆,端庄。平都的雨不多,我立在皇城的角楼上,目击这一场旷世的沧桑。
这就是招拒的帝国留给我的第一印象。

当一个孩子成长的时候,不可以目睹任何离乱忧伤,因为她会终生不忘。一个头没有开好,将来永远拗不过来。
我本是云水之间一株独来独往的江离草,天台山上对渺渺灵江,吞吐着千年万年的芬芳。直到有一天,一滴腥热的液体,染红了我的白衣绿裳,令我心惊肉跳,去意彷徨。
迷离的江雾是肆意飞扬的泪水,翾是一只优雅的浅绯色的凤凰。荷衣蕙带,在泪水的雾气中时隐时现,是春雨,是阳光。忽然间凤凰的翅膀,折进了一道白光。那白光柔薄,如轻怜蜜爱的春阳。
折断的,滴血的浅绯色翅膀。
转过头我听见她模糊的耳语,你究竟有没有爱过。

年复一年,这一幕长久的留在了我的记忆里,后来重重岁月,沉淀下的所有痛不欲生的经历,都不过是这一幕的点缀和补充而已。当我终于结束了从幼年起不幸的生活,逃去北方,从天台到平都,一路上我见识了各种各样的人物和风光。我问过王孙贵胄、贩夫走卒,反反复复的问,是不是做女人,终是要被男人辜负的。他们冷笑着不回答。于是我换成他们男人的装束再问,就有人给我一大碗酒,红着眼说其实有不少男人被女人辜负。他叨念着某个不知羞耻的,因而被他剜出心肝来的妇人,有不少男人反倒被女人辜负。他推心置腹,满目悲凉。
但我知道他说的不是真相。就像我的杜若也说不出真相。这个问题,我问过他一百遍。他忧伤的摇摇头,却回忆起他的家乡。他说那是在很多年前,他的家乡在遥远的南方,富庶的村庄。庄主的侄儿是一个骄傲而快乐的富家少年。他深深爱宠的美丽妻子,来自遥远的国度,有着贵族式的忧郁。他们生下一个可爱的儿子。一年以后,美丽的妻子背叛了丈夫抛弃了幼子,跟随一个落魄的游侠私奔,回到她自己的国家。从此无忧无虑的富家少年,就便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谁都想象不到的可怕的人。他刻骨深仇,他远离尘嚣,他发誓用最令人作呕的方式,报复他的命运。
杜若的故事很乏味,而且只有故事,没有真相。

杜若是我唯一的师兄,我们一起在天台山渺无人烟的深处长大。但我不叫他师兄,只叫他杜若。那个夜晚,他把我的切云一脚踢进了瀑布石桥下的深潭里,就像踢碎了我的寄望,从此我不再叫他师兄。
你或者听说过切云。上古时候,有一个海中的女妖,她有一件出名的兵器叫冰月轮。女妖死的时候,冰月轮一并碎了,最大的残片被好事的人拾回,打造成了切云。所以,切云也很出名,和它的前一任主人,孔雀王朝的翾公主一样出名。师父把切云给了我。师父对我如同对一个仇敌,他不会赐给我任何东西。但他给了我切云,你要为翾报仇,江离。茫茫天台,切云是我可以拥有的唯一。
翾是我的悲剧梦想的女主角,我心心念念的崇拜她,甚至崇拜她的不幸。你究竟有没有爱过。切云的雪光照亮我的梦境,我拥着它,想象可以因此偿还翾的命运。
然而那个夜晚,杜若把切云,一脚踢进深潭里。
江离,你不需要它。

我不记得翾的模样,我深深的怀念翾,却怎么也看不清。小的时候,我问杜若,杜若你记得不记得翾呢?杜若望着一去不还的瀑布,直到白茫茫的水雾,模糊了那对幽深的眼睛。
江离你看见那朵兰花了么,翾的衣襟就飘荡在兰花的幽香里。江离你看见山下的灵江了么,翾的步履就闪烁在灵江的微澜里。翾是天边的薄霞,翾是凌晨的寒星。当我瞪着天台如铁的夜色,我知道翾在温柔的银河后面凝视着我,于是我面上的泪水就被轻轻拂去。
睁开眼,看见杜若幽深的眼睛,空空茫茫。背后,天台山清朗的月亮。

当我终于来到平都,进入招拒的皇城时,这个帝国正被动乱的潜流包绕。我们这三百年来的历史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情况,南方的王朝占领了北方;另一种情况,北方的王朝占领了南方。连年战乱,乏味无聊。这一百年间,是北方的孔雀王朝一统江山,把南方贵族赶到了灌愁海的铁网山上。然而十多年孔雀王朝灭亡,代之而起的并不是南方。
循环被打破了。打破循环的人总是英雄,招拒就是这样的英雄。白衣潇潇,遍身光芒。
这个英雄在他空荡荡的殿宇里接见了我们。远远的,跪在浩大的蓝衣人群里,我看见他坐在皇座上。我看不清他的面容。他虚弱的声音绕着盘龙的柱梁。他不能不虚弱,我暗暗的冷笑,他坐在那里心怀鬼胎,而且他传奇式的的帝国,正漂浮在动乱的海上。
在平都,处处流传着伟大君王的传奇。招拒,出生在南方某个辽远滨海,清贫的渔村。谁也不知道,他怎样成长。十九岁的时候他就成为了天下第一的剑客,凭着这把剑,他得到了孔雀王朝中一个掌权者的信任和依赖。可是招拒,并不只是一个剑客。他看得清情势。这个腐朽王朝,被骄横跋扈的外戚把持,为陈旧顽固的制度窒息,他们不得人心,岌岌乎危殆。招拒要改变,几百年来皇权对万里江山的血淋淋的统治,结果他自己坐到了皇城里,高高的龙椅上,让人家说他是一个传奇。
我不相信这种传奇。如果这是真的,为什么现在的他,坐在皇座上如此荒凉,他的帝国漂在潜流纷乱的海上。一个故事,不论怎样流传,总有一些事实被夸大,另一些被无情的抹去。你究竟有没有爱过。结果还是没有真相。
我要复仇,我要真相在我的剑下一剖而开,露出血肉模糊的内囊。
杜若,我们在皇城脚下,为了这个话题吵得不可开交。但是我还是要复仇。那个悲惨的夜晚,撕裂了我,就如同翾在灵江边折了翅膀。杜若走了,我要复仇。

我是说了谎了,一开始就说了谎。因为有的事情,我宁愿永远也不面对。我并未亲眼目睹翾的死亡。那时的我很小很小,没有记忆,没有理解,亦无谓真相。那都是师父告诉我的。说的次数太多,一笔一笔的描摹,那一幕就意外的真切和凄艳,铭心刻骨,肝肠寸断。当师父用冷冷的舌尖数说,那些陈年的冤仇旧帐,一遍又一遍的数说,杜若就翻白着眼睛,去看石梁上的月亮。
天台山上有一道著名的瀑布,飞雪流花。瀑布上方,跨过一架天生的石桥,被水气浸润得漆黑发亮。当我们还能够两小无猜,杜若在石桥上教给我轻功,我们象天台山的白鹿一样飞翔。杜若对我说,江离,等你练好了轻功,我们一起逃到月亮上。
为什么是月亮?
因为翾现在,一定在月宫里向你张望。

与杜若分开后,我作为新选的宫女进入那座巍巍的古老宫殿。我们一群穿着蓝色罩袍的少女,排着一溜儿长队,从角门钻入那座千年的皇城,一去不回。天黑以后,我离开了分配给自己的床铺,从一层层的房檐上掠过。那一晚大雨滂沱。我奔到了午门的顶上,于是整个大雨里的平都就在我的视野里。
我们争执得泪流满面,杜若你为什么违背你的诺言。
江离,你并不明白,我也不想你明白。只是你要的我无法给你。
我面红耳赤,却不能再说什么。那样的事情,我宁愿忍气吞声,也绝不再提。杜若,你好残忍。我说我会去复仇。
你不要去复仇。他的眼睛里闪着恐怖的绝望,江离你不知道那是怎样的痛苦。当你做出那种事情,你弑杀的是自己的心。
我没有理他。当你失却一切,便不会考虑你的心。

此刻我只有莽莽大雨。
杜若已然走出了这场大雨,逃向一个叫做江湖的地方。平都的雨水浇湿了我的脸和长发,使我漂浮在皇城上空,如一个冰冷的幽灵。我明明知道杜若一定会走的。他说过,江离你不必去知道真相。他说过,情愿永不再见我,也不要我知道真相。我在午门顶上,回首相望,是招拒的都城,招拒的帝国,在雨中隐隐凄凉。
我记得那个关于月亮的传说,然而杜若走出了我的大雨,没有真相。

可是那个悲惨的夜晚,我们没有能够逃向月亮。结果我们从天台山下来,逃入红尘莽莽。
那一天我年满十五,那一天夜里我第一次看见了翾的形影,在一张微黄的绢画上,在师父幽暗的卧房。翾还是一个拈花微笑少女,明黄色春衫轻薄,满面容光。师父悄然来到背后,江离你看清了没有,你要为她报仇,也为你自己报仇。我感到寒意彻透脊梁。蓦然回首,我永远忘不了师父的脸上,一道一道,腾着邪恶的红光。
杜若,杜若,你在哪里。我在绝望中嘶喊,泪水浸透了片片衣裳。
当我睡在招拒的千年皇城里,从梦中一哭而醒,撕心裂肺的痛苦残留在枕上。我用朦胧的眼睛望向北窗,皇城上空,那一只渗着血丝的象牙色的月亮。我心想,难道这也就是从前天台山上,那只清清朗朗的月亮。到底哪一个是真相。
师父的血很腥,喷涌而出,闪着幽蓝的磷光。杜若的手在疯狂的颤抖,拾不起舔着血污的匕首。师父背后咧着血盆大口,连被人一刀捅死,也笑得得意洋洋。我的哭声把杜若从呆滞中惊醒。他伸出双臂,拥紧我的身体。
杜若,带我到月亮上去。

三月末,我穿着蓝色的罩袍,在护城河的这一边为柳树梳妆。远远的,一个白衣的人影斜在老马上。那人神情呆滞,信马由缰。春风鬓影,点点幽霜。
江离你为什么那样脆弱,你的眼泪立刻融入护城河的层层涟漪。我想起那一圈一圈的水纹,和宫中老柳的年轮明明是一样的,写满沧桑。
就如同我的命运,翾的命运,彼此一样的沧桑。师父终于死在你的剑下,杜若。那个时候我们不该下山来,也许你真的应该带我去月亮,我们练好了轻功,从飞瀑石梁上一纵而起,直接就去了月亮。
可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你带我下山,却不肯带着碎裂的我去月亮。

招拒的皇城,不如前朝那样戒备森严。蓝色罩袍的女孩子们并不那么忙碌,也有机会溜出宫门,偷得浮生半日闲。我想这是因为招拒忙不过来。他是政变的成功者,也是一个孤独的皇上。前朝所有的真才实学的文武官员都被屠杀,如今他荒凉的坐在龙椅上。
我像燕子一样掠出绿树红墙,来到皇宫东面的长街上,随便逛逛。
长街原来是前朝贵族们聚居的地方,有着肃穆的桐荫和古雅的胡同,诗礼之乡。如今长街的没落,如街边的梧桐,老死在市井的烟熏火燎之中。
我听见人们在茶馆酒肆里窃窃私语,铁网山的军队如乌云压在平城天空的南方。
这对我似乎是一种解脱。我不用急着完成我的宿愿,反而坐在茶馆里,品南北的清茗,听说书人历数万里江山,悲欢离合,兴兴亡亡。
不是西风压倒了东风,就是东风压倒了西风。
一对漂亮的犄角丫儿,在我眼角一晃。如云的鬓发,斜插着破旧却精致的内造海棠。
星星是那种出身高贵的少女。长街的深处住着一家一家的前朝贵族,他们有着音节骄傲的姓氏,装璜过分的的屋梁。在他们的皇朝失败之后,他们掩上了朱漆大门,表面上互不来往,在天棚石榴树的深处,消磨自家的时光。他们派娘姨们走当铺,磨光的锦衣绣缎,祖传的字画珍玩,渐渐的寅吃卯粮。他们对长街的没落无可奈何,在书斋里谈论对招拒的怨愤和对时势的幻想。他们的孩子,却仍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当作世家子弟教养。铁网山的军队一天天逼近了。
和很多不甘寂寞的遗少一样,星星是从他们家的后门溜出来,听说书的。我望着她的秀丽端庄的面庞,一时发愣。然后悄悄的坐到她的身旁,看那灯影下,闪烁着繁华旧梦的海棠。
我向她问起了翾公主。星星你知不知道翾公主。
很多人把谈论已故的的前朝公主看成天大的禁忌,还有一些敢于夸夸其谈的人会故作神秘,炫耀一些艳史绮闻。但是星星闪着一双空灵的眼睛。翾公主是谁?爹爹没有提到过。
星星有着与翾不差毫厘的面容。令我不由得痛苦万状,记起天台上微黄的画卷,拈花的少女,悲惨的变故。星星也许是翾的外甥女儿,脉管里流着一样的血液。然而,他们就这样把翾遗忘。
每一个皇族少女都有一个青衫白马的梦想,和一个玉堂金马的梦想。星星忘不了她的青衫白马。匆匆一面,雪泥鸿爪,令她反复的思忆。江离我是多么羡慕你,你自由自在,是一个浪迹江湖的侠女。我说浪迹是飘零,江湖是骗局,侠女是虚名。我不过是苦命的孩子,狼藉的落花,爹不管妈不要。侠客是不存在的,侠客是弱者的幻想。
不是的江离,你在说笑。星星握住我的手,她在笑。你的手心有持剑的痕迹,和我的青衫一样。我知道你们都是侠客,我知道这不是幻想。
我望着说书人嘴唇翻动。青衫飞扬。
江离我爱他,所以我也爱像他一样的你。江离我们是好朋友。
我没有听见星星的话。她似乎想哭泣。
江离你也会永远安慰我的,江离。

我让说书人带我去见那个人,我有我的匕首,他不带也不行。长街深处,倾颓的胡同,肮脏的地底。他的青衫满是汗渍油污,他挤在一堆光头无赖里吆大喝小,一掷千金。
我不知道我都跟他说了些什么,也许他也不知道,他都跟我说了什么。
他说人生一世,行乐及时。一身的本领可以换钱,一个人头十两白银。就像卖菜,就像杀鸡。杀完了到这里来买回欢乐,忘记痛苦和别离。
如果你愿意,如果那笔大价钱你出得起,江离。他不怀好意。我替你下手,杀了招拒。
我说杜若你真的很有出息。我们的师父英名盖世,你是他的得意徒弟。我以为他的得意徒弟会在江湖上扬名立腕,谁知你做了可耻的江湖杀手,那种杀人的工具。
我看见他眼里悲怆的光芒,有一种报复的快意。
江离你要的我不能给你。你误会了我的意思。但这是命中注定。
我什么也没有要过,我笑得很骄傲很开心。我不是公府千金,能够抚摸你持剑的手。我只是残花败柳,我要也要不起。那一刻我舞弄着舌尖,真的好开心。
你是师父的好徒弟。
我不是好徒弟。
没关系。反正我只要复仇,我只要切云。
切云已经丢了。
会找回来的。我冷冷笑道,就算被你扔掉了,总有一天会有人为我找回来。我的意中人会带着切云来找我,就像千年前那个有名的传奇。虽然我命贱如此,你以为我在乎你。
我知道这一回,他会真的离开这所皇城,永不会来。星星倚在楼头看风景,青衫白马,绝了踪迹。

我一夜一夜的泪水,为那个别离的夜晚而流泣。直到一天仲夏的夜里,我沿着护城河来到浣纱池旁,看见苍白的招拒伫立水边,衣袂飘飘。
江离你看见了么,招拒有一种悠远而深切的嗓音,一字一字的沉痛到心底。江离你看见了么,在水池的中央有一株银红色的凤凰树,树上开满了凤凰花,象满天的星光。
我看见了水中的凤凰树,但那不是银红色的,也没有满天的星光。那株凤凰树在春天的阳光里死去了,只剩下干枯的苍凉的姿势。
我看见了,皇上。
很多年前,在那株凤凰树下,我和一个姑娘。一个天底下最高贵、最美丽的姑娘。
我从招拒的背后走出来,看见他有一张白玉一样精致无双的脸。只是这块玉已经朽了,他的眼睛望向水面,但双瞳空洞,如亘古的迷惘。
我夜夜守在这里不能成眠,我为她流尽了半生清泪。十五年前我知道会有这样的结局,但我不能不牺牲我的爱情。
江离,你有没有在听我讲。
我没有在听他讲,我本已柔弱无力的手腕承不住匕首的重量。招拒的眸子里空空荡荡,中央嵌着一块泪滴形的水晶,仿佛千年不化的冰霜。他修长而洁净的手指寻找我面颊的轮廓。直到我的泪水在他的指尖碎裂、飞扬。
江离,我不希望听到你的哭泣。
我想起天台山上那些痛楚的年年月月,我想起曾经唯一依赖的人已离我而去。泪水如灵江汹涌,我像一个终于归家的迷失婴儿,在亲人怀里啜泣。
江离,你永远也不要再哭泣。

招拒让我成为了帝国唯一的公主。我日日孤寂的守在我的宫殿里。我几乎拥有了这座古老皇城的一切煊赫与优雅,我是多么孤寂。
我没有机会再去看星星。可我没有忘记那个和翾有着一模一样容貌的贵族少女,和关于安慰的愿许。我托人问候星星,才知道她被软禁。这个国家里,少女们出嫁,就要被软禁。
我也没有忘记我的悲剧女主角翾,我呆在招拒的皇城里百无聊奈。百无聊奈的我,眼前总是浮动着翾的倩影,血淋淋的倩影。你究竟有没有爱过。
我在皇史宸里禀烛夜读,我一夜一夜的不眠翻阅那些发黄的卷册,几乎读完了今生今世所有的书。那些历史只有编年,只有战争,只有重重叠加的说法,只有痴人说梦的垃圾。那些史官们得到了俸禄,因此不会写出人们真正想知道的东西。
我把关于翾的片言只语抄录到一起。它们连不成完整的字句。还不如十五年前灵江边的那一幕清晰,还不如那个悲惨的夜里,师父房中的画卷清晰。春秋笔法中间,翾只是一个华丽的剪影。
他们说翾是孔雀王朝末代皇帝最年幼的爱女,他们说翾高高的额头并不美丽。翾喜好奢华,挥霍无度。翾品节有亏,放荡不羁。翾还有政治野心,公主府里聚集了帝国里最为优秀的剑客和诗人,鼓吹着新的思想。她要推翻她病弱的兄长,成为帝国史无前例的女皇。太子妃和她的父亲勘破了翾的阴谋,把她嫁到了南方。翾是一个信物,她去和亲。她曾经密谋过要回到北方夺回权力,最终被作为孔雀的余孽,在灵江边上服诛,从此宣告王朝的灭亡。
然而这一切已然都不重要,因为那只是一个腐朽的垂死的帝国,皇族们最后的倾轧与挣扎。那个帝国等待着伟大的招拒,平民出身的英雄招拒将它抹平,焕然一新。

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翾不止是翾公主,招拒也不止是英雄招拒。事实的真相,情感的冲撞,他们任他湮没无存,便是只字不提。只留下一个华丽的剪影,毫无内容的剪影,飘荡在薄薄的、泛黄的、堂而皇之的册页里,满是谎言的册页里。
我要知道的,不能等他们来告诉我。
那些日子的繁忙让我忘却了杜若,和那个有关月亮的传说。杜若走出了我的大雨,没有真相,我不敢再去看月亮。
我询问白头的宫女,我询问衰朽的太监,他们统统都失了忆。我明白在帝国唯一的公主面前,他们都会失忆。我不依不饶,撬开皇城大道的一块块地砖,那些被称为金砖的的地砖。一块又一块,下面是腥气的泥土,一层层漫上来,我看见的全是淤血,酽酽的淤血,骇人的淤血。你们没长眼睛么?千年的皇城浮在漫天血海之上,吃人的腥气。
招拒站在我的背后,他的眼中,凝结着千年不化的泪滴。
江离,我不要你再哭泣。

我搬到了御花园,据说是皇城里最舒适最偏远的角落。然后我听见皇城里笙歌齐鸣,年轻美丽的皇后,作为前朝遗族和新朝皇帝妥协的信物,隆重的迎入招拒的养心殿里。铁网山的军队,黑云压城城欲摧。
我不愿再去看星星。尽管我知道招拒他得到星星,也许不仅是因为要赢得前朝贵族的支持,尽管我知道星星身不由己。我不想解释关于安慰的话语,我再不去想星星。
那几个月里头招拒躲到了天边,我看不见他。我只听见养心殿里的传言纷纷扬扬,新皇后在新婚之夜发了狂。以后天天有宫女被她的九凤朝阳攒珠簪子,刺得遍体鳞伤。
我白天在护城河边踯躅,看见蓝衣罩袍的尸体从角门里悄悄运出,抛进水里。然后变成大殿金砖下吃人的血瘀,腥气。

十个月以后,阴霾的宫廷终于有了笑意。连冷漠的公主身边,也传来笑语盈盈。
宫女们在养心殿里进进出出,乱成一团。一盆一盆淡红色的血水,倾到护城河里。我穿好公主珠光宝气重重累累的礼服,我曾经幻想翾也穿过的那一种礼服,第一次走入了星星呻吟着的宫殿里。
江离,我知道你终于会来看我的。星星布满血丝的眼睛,洋溢着真诚的笑意。
我带来了御花园新开的鸢尾,星星你喜不喜欢。
星星是多么喜欢,她接过了鸢尾,把初生的小太子递到我怀里。招拒的小太子,被他的长姊温暖的抱在怀里。
我望着这个稚嫩的生命,遍体通红发亮,仿佛春天阳光里最早的一片树叶。我爱怜的,轻柔的抚弄着他颈项上的皮肤,直到那透明的红,变成了沉郁的紫。地下淤血一样的紫。
星星疯了一样的狂叫,一寸一寸扯乱自己憔悴的青丝。他们都在狂叫,整个皇城都乱了套。
星星你不必如此悲伤,我知道你的青衫白马,我知道你爱一株鸢尾胜过爱这个小太子。你不需要这个他的生,而我却需要他的死。我看见星星笑了,前所未有的欣喜。

那一天的黄昏,养心殿里空无一人。整个皇城空无一人。
星星纤薄的身体在雕龙画凤的大梁上,飘零。优美的长发半遮住白色的脸,使我觉得那是翾,是翾华丽的剪影,在这堂皇的大殿里飘零,无辜的飘零。
太子已经被你杀死,而铁网山的军队已到了城下。她的死亡将比生存更有意义。
招拒从高高的王座上,撒下荒凉的声音。
但是你为什么会这样做,江离。
因为我有政治野心,我背诵着史书上的话语。因为我要得到翾所失去的一切。这个太子妨碍我成为帝国的女皇,还有你。
如果真是那样,那么——招拒敞开他苍白的胸膛。
我咬紧了嘴唇,然后冷笑我不相信你,我会死在你剑下。我知道你是天下第一的剑客,不然你怎么能要了翾公主的性命。
但是江离,是我情愿偿还你,偿还翾.你可以杀了我,只要你不再哭泣。
我又看见了招拒眼中,荒茫的的神情,那永远不化的泪滴形的冰晶。他的胸膛像雪一样白,并不是我手中污浊的匕首可以切进。
这不是我要的,你明明知道这不是我要的。连翾也没有要过什么,只要你回答那个问题。
他眼中不化的冰晶。
告诉我,翾公主的真相,告诉我。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招拒。
我不能回答,江离。我也不知道,江离。
那一刻我懂得了杜若的话语。为什么我不需要知道真相,因为这个世上真相永不存在,我也得不到。为什么我不能留在皇城里行刺,因为当匕首刺向招拒,我弑杀的是自己的心灵。

星星的身体,披着华服,在幽暗的瑰丽的大殿里飘零。
我的泪水,映着招拒眼中的冰晶。
空荡荡的皇城,映着铁网山的军队。
我会等到你眼中的冰晶融化,招拒,此刻只剩下了我和你。

江离,江离。
霎时间我听见了月亮上传来的声音。我看见白马刺破了大殿的幽凉,如浩浩长天的霹雳。
江离,我把切云带来了,江离我们到月亮上去,翾在月宫里等着我们。
切云照亮大殿。那时节我以为自己又在灵江边上重生,我牢牢的牵着杜若持剑的手。切云已然没有意义。杜若你带我走,离开这荒凉的血腥的空城。我们到月亮上去。
江离。
招拒眼中的冰晶,融融的清冷的光芒。他拾起我抛在地上的切云。这是翾的信物,是翾.切云在空中抛出美丽的弧线,如柔柔雪光,如轻怜密爱的春阳。阳光抚弄我飘扬的前襟。
然后我看见杜若扑倒了,金砖铺就的地板,鲜血渗入了砖缝里。切云的冷光插在他身上,杜若,鲜血渗入了我的眼里。我看见,他在背后咧着嘴,笑意洋洋。
对不起,江离,我不能让你离开,我不愿你到月亮上去。招拒的眼睛空空茫茫。
那一刻,我终于走入了我不可逃脱的宿命。我凝望着招拒眼中的冰晶。我的脚步落在血腥的金砖上,如同在天台山,瀑布上的石梁。
江离,你倒下了么?江离你在哪里。
我在这里,父亲。
他眼中的冰晶突然间融化了。切云的冷光,穿透了他的身体。
你究竟有没有爱过。他不回答,他的故事已然落幕。我也不再问询。

我的心果然随着切云片片碎裂。我捧起杜若苍白的额头,把他贴在唇上。杜若,我如今眼睁睁的看着你的血流尽,大殿里滞人的血腥。
为什么杜若,这是为什么。
因为师父,是我的父亲。
那悲惨的夜晚,骇人的窒息。
江离,到头来我们做了同样的事情。
那么我是谁。
他微笑着,甜蜜的最后的微笑。你是我的江离。

我抱紧了他的冰凉的身体,在大雨中狂奔。就像若干年前,雾里春阳,灵江边上,他从我们的翾身边,拾起幼小而孤寂的我,一起向天台山飞翔。
空茫茫的皇城,没有人的皇城,千年的衰朽的皇城将在大雨中倾倒,变成一堆废墟,弥漫着不散血腥的废墟,孤零零漂浮着招拒的遗体。我凄凉的脚步奔不出断墙残垣,寒雨连江。但是没有关系,杜若,我们到月亮上去。我们从此飞起来,到月亮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