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嚓——嚓——嚓——”

  莽莽雪野,宁谧无涯。只有利器砍击雪块的钝浊声音,一片一片的落下来,融化在苍白失血的地面上。

  林立的冰柱,在岩洞口形成了一个天然篱笆,夕阳下折射出一道道奇丽炫目的光彩。何观清眯着眼睛,从冰柱的缝隙之间向洞外探头张望,一动不动的,已经很长时间。一忽儿冰柱上的光线颤动了一下,他下意识的换了个姿势,重又盘腿坐好,挥了挥手似乎想掸去新落在肩头的碎雪。

  其时雪早就停了。日色沉沉,大孤山灌愁海的山阳南坡,笼罩在一片惨淡的雪光之中。崆峒派的弟子们,一个个东倒西歪,躺在这个小小的岩洞里,时不时有人发出一两声呻吟。何观清回头瞧了瞧这些负伤年轻人,长息一声。天快黑了,外面的山坡依旧空荡荡的。出去探听消息的徒弟至今没见回来,少林、峨嵋、华山和武当等门派的同道们,也不知道都流落到什么地方。

  只有一领青衫舞动。那个高挑的人影,不知疲倦的挥舞长剑。岩壁上坚硬的雪块纷纷而落,露出一个张牙舞爪的“月”字。

  何观清瞪着这个“月”字,有一种说不出的触目惊心。

  昨天夜里那一场恶战,是雪色的惨白,也是血色的殷红。何观清今年六十三了,执掌崆峒一门也有二十三年之久。江湖上的大风大浪见了多少,早修炼到心如止水的境地。但是,这场血战,几乎把他多年的信心给彻底的击碎。中原武林汇集精英,围攻大孤山灌愁海深处的揽月城,不想只是一夜之间,便被打的丢盔弃甲,四散逃亡。若不是小徒弟及时发现了这个幽僻的小岩洞,崆峒一门上下二十来号人没一个活得下来。

  世上难道有这样的武功么?何观清不相信。那个,恐怕根本就不是“武功”!对于西域雪山中的,江湖上一向传说纷纭,不尽不实。但长久以来,蛰人只是蛰伏在大孤山雪山顶一带,与中原武林老死不相往来,是以没人把他们放在心上。可是这十几年来,江湖上连连发生一些不可思议的怪事。远的不说,一年前飞鱼寨寨主孙竹竿的惨死在自家后院的水井里,尸身只剩了一张皮,一个月后飞鱼寨变成了一座空寨子,没有一个人知道孙竹竿手下那些杀手们都去了哪里。夏天里武当派大弟子刘振羽成亲,新婚之夜,满堂宾客的眼皮子底下新娘失了踪,三天后的七夕,娘家人收到一只匣子,里面是小姐的一对眼珠。武当派十分震怒,却连那小姐的尸身都无处可寻。说起来都是些恐怖已极的怪谈,江湖上传来传去,人心惶惶。大家坐不住了,派出人去调查,查来查去,居然都与沉寂已久的蛰人有关。

  没有人真正知道蛰人的底细。打探的人回来说大孤山一带很荒凉,从前似乎有过一些居民,但现在村子都空了,连一只老鼠都找不到。高高的积雪的山顶上,岩石累累,应该就是传说中的蛰人的居所揽月城。据说蛰人的武功很好,甚至在某些谣传里,已到了半人半神的地步。对此中原武林名门的长老们虽不很相信,亦做了认真的准备,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们各自带上了门中高手,一同上大孤山。不过话又说回来,再好的武功能好到什么地步?好过少林方丈慈舟大师,还是好过武当的掌门玄徽道长?

  不,那根本就不是武功。何观清闭上眼,仿佛又看见了玄徽临死前那扭曲惊恐的面容。是的,连玄徽也不相信。他想让徒弟们快快脱身,一人一剑留在后面抵挡。不料对手的动作那么快,他还没来得及咽气,已经看见了武当一门的灭顶之灾。

  何观清眼中的道道血丝,慢慢的凸了起来。

  “师父师父——”

  何观清从沉思中惊醒,看见青衫的小徒弟拎着剑奔了过来。

  “师父,你看——”

  何观清顺着小徒弟的手指望过去,只见裸露的岩壁上,不知用什么利器刻成,两排扭曲的大字: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浑身一颤,何观清猛地站了起来,劈劈啪啪的撞断了一排冰柱。

  “师父。”小徒弟笑了笑,踢开了碎冰柱子。

  何观清顿时镇定下来。当着徒弟的面,有些不太好意思,他摇头笑道:“也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黄损看看一洞的师叔师兄们,伤的伤,残的残,一个个都望着他。他捏捏手里的剑,转过身,肯定的向何观清点点头。何观清却不忍心再看爱徒的眼睛。瞥向洞外,是那两行歪斜的大字。月亮上来了,又是一个明霁如水的夜晚。大伙儿都闷着不说话。何观清盘着腿,闭目养神,耳朵里听得见黄损擦拭他那把洗凡剑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的一个徒儿跟黄损搭起腔来:“小师弟,你倒是沉得住气。你这个人,难道是没有死穴的吗?”

  何观清听见这话,心里又是一浮。黄损是他一手带大的孩子,亲如骨肉。但年岁越大,却也越不容易明白他的心思。

  远处的山坡上,扬起一阵雪白的齑粉。

  那是什么!

  何观清吩咐徒弟们藏好了,却扶了黄损走到洞口。那边分明已有一场恶战,只见一个淡黄色的影子在风雪中来去纵横,周围几个缁衣人左支右绌,应接不暇。一片片缁衣和着红血纷飞四散。

  “不对!”何观清道,“那是峨嵋派的,宁山师太她们。她们碰上揽月城来的杀手了。”

  正说着,缁衣队里一个老妇清啸了一声,跃出丈高,剑锋下指做霹雳状,砍向黄衣人头顶。何观清看见宁山师太使出这样同归于尽的招数,不觉叹息。黄衣人不闪不避,两个指头伸向宁山的脖子。宁山似被烫了一下,浑身一震,居然从半空中跌了下来,却被黄衣人的手指死死粘住。两人纠缠在一起。

  黄损提了剑就要跳出去接应。何观清忽然按住了他,摇摇头。黄损怔了怔,明白了。师父的意思却是不想援手。来人厉害,自己门中已是死的死伤的伤,能躲就躲,哪里还能帮人家出手。正踌躇间,忽然看见一个苗条的身影飞快的闪了过去,一剑砍向黄衣人的手腕。黄衣人猝不及防,手臂一震,宁山师太被远远的弹开,眼看要摔个粉身碎骨。

  黄损箭步跨出,跟着宁山师太的身子连连退步,然后才接住了师太。只是黄衣人力道太大,饶是黄损如此,两人还是一齐摔了个大跟头。爬起来回头一看,黄衣人停下了,在风中傲立,原来手里擒住了那个营救宁山的峨嵋派女弟子。黄损一见禁不住“啊”了一声。黄衣人微微笑着,手指就探向那女弟子的脖颈。

  “慢着!”宁山脸色发白,大声问道:“难道来的就是所谓揽月城惊鸿宫的宫主了?”

  “哈哈哈哈……”黄衣女郎放肆的大声笑起来。

  “即便是惊鸿宫主自己来了,难道贫尼就怕了你们!”宁山的喉音剧烈的震颤着。

  黄衣女郎远远的笑道:“收拾你们这些残兵败将,哪里用得着我们宫主大驾亲临!”

  “惊鸿宫主,那是什么?”何观清喃喃道。

  黄损再也忍不住了,提起宝剑,冲了过去。

  黄衣女郎看见了,理也不理他,只是笑声越来越张狂。那缁衣的峨嵋女徒似已眩晕过去。就在这时,黄损忽然看见,远远的雪天相接的地方,飘出来一个珠灰色的人影,轻淡得仿佛一道阴云。他心里猛地一震,就要示警。只是转瞬之间,那人影就闪到了黄衣女郎背后,影影绰绰之间,似乎朝女郎挥了挥手。

  黄衣女郎忽然定住了,把峨嵋派的缁衣少女放了下来。珠光一闪,那两个人都消失了,只留下缁衣少女直挺挺的躺在地上,止不住浑身颤抖。

  如果不是黄损一眼瞥见,几乎无人发现灰衣人的出现。

  雪地上只剩下一片榴花灿烂的嫣红。黄损奔过去,搀起了那个缁衣少女。那少女的装束有点奇特,蒙着面纱,只露出秀丽的前额和一对幽幽的大眼睛。两人对望了一眼,默然无语。

  “今天晚上,那些蛰人大概就是到此为止了。”宁山师太的声音异常低沉。她已经用峨嵋的灵药止住了手背上的血流,但脖子上那道紫色的指痕,仍是火辣辣搅得她气血翻转。她本是个心高气傲的,强行运气压住了伤痛,一点不在崆峒派面前露出弱势来。

  峨嵋和崆峒两派,三四十个人聚到一起,这个小岩洞就显得分外狭窄起来。刚才袖手旁观,何观清很是抱愧,不得不岔开话头:“适才师太说什么惊鸿宫主,不知这惊鸿宫主又是什么人?难道和蛰人有关?”

  宁山师太浊重的“哼”了一声,扭过头去:“络烟!”

  那个缁衣少女正抱膝坐在岩洞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听见师父叫她,猛然从沉思中惊起。

  “把你那些话再对崆峒的同道们说一遍。”

  梅络烟抬起面纱上的眼睛,环视一周,一时间洞中的人都静了下来:“惊鸿宫是蛰人秘密培养的杀手组织。”

  黄损独自蹲在洞口,那里光线暗,没有人看得清他的脸。他本来一直在悄悄的注视着梅络烟,而梅络烟也知道他在看自己。只是两个人躲得远远的,并不说话。这时黄损听见梅络烟忽然开言,觉得又像被她的声音狠狠扯了一下,满喉的苦涩。

  “蛰人那种武功,到底是哪门哪派?”左观虚打岔道。

  “也说不上哪门哪派,”梅络烟淡淡的,“他们当中有些人来自中原武林,也有西域的胡人,更多的是苗疆的妖人。那些功夫都是杂七杂八,邪门歪道,本身也不足为惧。但是他们个个另有一番功夫致人死命,——不见被他们粘过的人,没一个活的下来?

  “这几年蛰人更是亮出了他们的杀手锏——惊鸿宫。惊鸿宫里头的杀手,多半是些年轻的女孩子。她们中间选出四个最出色的,封为幽微灵秀四大仙使,个个手段非凡。昨天晚上,她们的本领,大家也都看见了。今天来的一个,好像是其中的灵风。那些姑娘为什么会有这等本事,我也不知道。只是,这还不算,听说她们那个至今还没有露面的宫主,才是最最厉害的。”

  “梅女侠说的蛰人的厉害功夫,究竟是什么?”左观虚还是觉得稀里糊涂。

  梅络烟吸了一口气道:“这些人非我族类,他们必须以人血为生。往往是掐断旁人的血脉,或吸吮为食,或惊鸿宫杀手的做法那样,直接传入自己手指深处的血管内。其实——就是吸血鬼。”

  众人一时哑然。

  “那恐怕是近乎妖邪了吧?”何观清迟疑道。

  “简直废话!本来就是妖邪!”宁山师太斩钉截铁道。

  梅络烟说完这些,又低下了头,沉静得像一滴水。

  左观虚怀疑道:“吸血鬼的事情,一向隐秘的紧。梅女侠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难道你们峨嵋——”他说到一半,忍不住去瞧瞧宁山师太。

  宁山立时就怒了。梅络烟原是她最钟爱的徒儿,怎容左观虚说三道四:“我们峨嵋怎么了!未见你们崆峒派有什么好弟子,敢于深入魔穴,刺探敌情!”

  黄损听见这话,猛然抬起头来,惊讶的瞪着梅络烟。

  梅络烟仿佛知道他的惊奇,轻尘不惊的朝着崆峒派那边道:“我也只是几年前,偶然知道的这些事情。至于是什么机缘,却不便奉告了。”

  何观清连忙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他深知梅络烟出身世家,又是峨嵋派年轻一代弟子中出类拔萃的人物,宁山师太的心肝宝贝——无论怎样要给面子的。目下大敌当前,怎好两边还要斗口?不过他心里却想,有这样的消息,你倒早点不说。

  崆峒弟子也多有作此想法的,有几个人,就忍不住拿眼睛瞟着黄损。

  黄损却看着梅络烟。她说完这些话,悄悄的退了出去,黄损急忙几步跟上。可是梅络烟一转眼就不见了。黄损茫然。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不知何时,宁山师太忽然出现在背后。

  黄损一惊:“前辈……”

  “她下个月就要剃度了。”宁山的声音虽冷,却掩不住眉目间的气愤和蔑视。

  黄损不是太意外,这些年梅络烟一直留在峨嵋不肯下山,打的就是要出家的主意。他没有办法:“师太,我……”

  “你心不诚!”宁山师太斥责道。

  “我当真是诚心要践约与她完婚。”黄损肃然道,“否则,宁可终生不娶!”

  “论理我出家人,不该过问此事……”师太的语气有些缓和了,“不过,不过既然有言心诚则灵。这么些年,你和她之间,必是尚有心结未解。”

  黄损不语。

  “善哉——”宁山摇头走了。

  原来她在那里,黄昏时和灵风厮杀的地方。

  “梅梅——”黄损的声音有些发涩。

  仿佛是从很久远的岁月中流传下来,这样简单而轻灵的呼唤。梅络烟听见这种称呼,却似无动于衷:“我只是想看看这里的痕迹,表哥。”

  “唔。”

  梅络烟从面纱后面喷出一声冷笑:“可是你跟出来干什么,不怕人笑话?”

  黄损注视着面纱上露出的眼睛,大声道:“谁会笑话!”

  也是,武林中人人知道,岭南罗浮山主的小儿子黄损和洛阳黄梅山庄的名媛梅络烟是一对青梅竹马的表兄妹。那时候,谁都把两人看作了理所当然。

  梅络烟冷冷道:“我自己会笑话。”

  黄损摇着头:“梅梅,为什么你非要如此对我。每一年我都要问你,一次,两次……你究竟要拒绝到什么时候!”

  梅络烟也有些激动了:“你又想逼我是不是。又想逼我自己再揭一遍,那件,我最不愿意面对的事情。”

  黄损怔了怔:“梅梅!”

  梅络烟猛地转过头,一把拉下了厚厚的面纱。

  面纱后面是一张清秀绝伦的脸,白皙莹润如同雪里初开的白梅花。只是这样一张脸上,却被匕首嘶拉拉的画了纵横三道血痕,笔划搭成一个大大的“又”字,异常可怖。

  梅络烟的眼睛里空荡荡的。

  “我早就说过,我根本不在乎!”黄损伸出手臂,想要去挽梅络烟的肩膀。

  梅络烟轻轻的拧了拧身子,躲开了黄损:“我知道你不在乎。”

  黄损还想再说什么,可是一时却又语塞。那些言辞,一年一年,重复了多少遍。该说的,说尽了,不说的,永远说不出口。他还能怎么办?

  梅络烟是唯一曾经去过揽月城又活着回来的人,却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正是那一年,他在崆峒后山的古庙里坐关,一心想着出关后和梅表妹完婚。没想到等来的,是梅梅说一生绝不嫁了,因为她毁了容。

  那时他就说不在乎。她走得那么毅然决然,他则追了千里万里。

  直到那个小酒店里,忽然发现崆峒后山古庙里遇见的那个小师侄跟了来,然后梅梅来了,说蛰人已经追了上来——

  黄损不敢再想。

  梅络烟幽幽道:“你好好看看雪地上——”

  黄损依言,看见那些纵横泼洒的淋漓血迹,冻结在白雪之间,中间夹杂着一个类似花朵的图案。

  那是一只玲珑的纤小的手印,染着瑰丽的血色。手指,只有九只。

  缺少了右手的无名指。

  黄损一见,惊讶得几乎要窒息过去。

  “九个手指,偏生还少了一个。难道你的心里不是一直都在疼?”

  “你没有在乎过我,表哥。所以我永不答应。”梅络烟其实没有走远,她的声音,温婉而飘忽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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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年前了。

  那年冬天,崆峒山后的梅花开得正精神。黄损一个人枯守古庙,早是不耐。想着明天就要开关,更是没有心思打坐。出去转转,发现花间坐着一个笑眯眯的女孩子,十五六岁模样,衣衫褴褛的。

  “你是——”他仰起脸来,有点迷茫。

  女孩子不说话。

  黄损想起来了。他有一个大师兄叫颜慕荻的,原是师父最得意的弟子,可惜死的早,而且死的不明不白。颜慕荻身后留下一个女孩儿,师父收留了,养在后山,还起了个名字叫颜歌。只是这些年,都没有看见这个女孩子到前山来。

  “——小歌?”

  女孩愣住了,似是点了点头,两只亮亮的眼睛看定了他。

  黄损笑了:“小歌,你一直住在这里?怎么不到前山去玩玩。”

  颜歌低下了头,又摇摇头。他举起手:“下来呀?”

  颜歌是飘下来的,披散的头发像雪扫了黄损一脸。他轻轻的“唔”了一声,颜歌却又不见了,眨眼功夫,跑到了庙前门槛上立着。黄损看见雪地上,居然一个脚印也没留下。

  “踏雪无痕?你的轻功这样好!”

  颜歌仍然没说话。

  黄损有点奇怪,难道这小姑娘失忆了?“小歌,你认不认得我啊?”

  颜歌终于开口了,嗓子哑哑的:“老道士的徒弟——你是?”

  他“呵呵”的笑了。刚一开腔,嗓子哑哑的有点怪。

  “你该叫我师叔的。”

  颜歌不高兴了。

  “不是叔叔,但就是比你大一辈。”他笑容里透着得意洋洋。

  那天晚上。颜歌在罗汉堂后面的走后面的走廊里晃来晃去。原来她一直住在这没人的古庙里。黄损从前山过来,坐关三月,却没有发现她。这女孩子竟和鬼一样轻盈。

  “你知道那画的是什么?”颜歌小声问。

  那是远年间寺庙香火旺盛的时候,请下名手画的壁画。如今漆色剥落,蛛网纠结,就着幽暗的月光,还能看见青面獠牙的鬼怪,磷磷的火光和腾腾的煞气。

  “剑树刀山,铁床犁耕。这是画的阿鼻地狱。”黄损说,“那里面关着前世造孽的饿鬼,整天被鬼卒们驱赶着遭受种种苦厄,什么火钳拔舌,铜汁灌口,搞的遍身脓血骨肉碎烂。这还不说,每天没有饭吃没有水喝,饥渴难当。纵然有食物,一捧到嘴边就变成了一团烈火。那才是难受!

  “师父说,前生修福业,死后永生在梵天宫。造了恶业,死后永沉阿鼻地狱,受尽苦楚。即使沧海桑田也不能超生。”

  忽然,背后传来一阵嘤嘤的啜泣。黄损停住了。

  颜歌瑟瑟发抖,紧抓住他的袖子,再也不肯放手。

  “别怕,小歌,有我呢别怕。”

  “明天你走了,我会下阿鼻地狱的。”她只是哭着。

  “那你跟我一起走好了。”他随口说,“老躲在这里像什么样子。”

  如果他没有说过这一句话,如果第二天他没有带颜歌走,如果后来颜歌没有真的千里迢迢跟着他追梅梅,如果小酒店里没有遇见追捕梅梅的蛰人武士,如果那一场恶战里他来得及救出颜歌……

  哪里能有那么多如果。错过的已经错过了。

  小歌,她是在那时失去了她的手指?

  “师父,让我去一趟惊鸿宫。”

  何观清瞪大了眼睛,看着小徒弟。

  “师父想带着两派的人趁黑下山,但是蛰人此番根本不会容我们走掉。拖下去也是一死,不如让我去试试。”黄损道。

  “也是也是,”左观虚连忙说,“只有让损儿去了。”

  何观清不语。其实谁都知道,等下去没有出路,只有去闯闯,或者尚有生机。但是他舍不得黄损。他老了。自从一个最为令他骄傲的弟子早夭之后,他就几乎变了一个人。好在还有最小的徒弟黄损,天赋极高,尚可慰藉。惊鸿宫是魔鬼的所在吧?假如黄损一去不回……

  “再危险,总要有人去的。而且——”黄损的声音似乎有些忧伤,“我,我一定要去。”

  左观虚和其他的人都眼巴巴望着。何观清虚浮的点了点头。

  “揽月城的背后,自然有上山的道路。”梅络烟画出了详尽的地图,塞到黄损手里。

  黄损醒来的时候,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他脸上蒙着一重重轻纱,痒痒的。他抬手一把抓开,忽然觉得肩上的伤口疼痛欲裂。于是想起来是怎么一回事。按着梅梅画的地图,总算潜入大孤山阴面,看得见揽月城的塔楼了。撞见了几个蛰人的卫兵,都被他快速的解决掉。没想到溜到城墙角,却遇见了在城外游荡的黄衣妖女灵风,这一来,少不得杀了个天昏地暗。

  黄损知道,要想过关,万万不能让惊鸿宫的吸血鬼手指沾身。他身法灵活,东躲西避。饶是如此,灵风的手指还是搭上了他的左肩。那一刻他明明感到自己的血正在迅速的离开身体,几乎不能呼吸。生死之际,他奋力一挣,居然甩开了灵风,自己也几乎晕倒。没想到这时,又来了一个仙使秀霜。

  黄损以为这下子肯定完蛋了。不知道为什么,灵风却撇下黄损,和秀霜吵了起来。黄损心中暗喜,猜想惊鸿宫里面,原来也有重重矛盾的。他瞅了个机会逃开,以他的轻功,尚有一线希望。

  可是他已经失血,又耗了太多力气。灵风警觉得厉害,动作也快,几步就追上了他。灵风嘻嘻笑着,准备咬他的脖子。

  就在这时,又来了一个仙使微雨,带着人。微雨匆匆喝住了灵风,命人把他绑了起来,送回宫里。

  “嘻嘻。”一声怪笑,灵风的脸在轻纱帐幕后面闪了一下。

  这里,就是惊鸿宫里面了。到处张着飘飘缈缈的纱帘,透过纱帘看得见面容白皙的少女们走来走去。

  黄损咬咬牙站起来,走了出来,看见一张棋坪边,两个少女正在心不在焉儿的玩双陆。其中一个面朝着黄损,正是见过的微雨。微雨抬头看他过来,就冲着对面珠灰色衣衫的少女微微一笑。

  “小师叔,别来无恙?”珠灰色衣衫的少女没有转身看他,只是脆生生的问了一句。

  黄损倒没有料到,她立刻就承认了。反而是他自己,一时间哑口无言。

  威名远播的惊鸿宫主,其实装束很简单,只穿了一件类似罩袍的珠灰色袷衣,腰间缓拖一绺玉带,显得身材单弱,还像个孩子。她斜靠在炕上,闲敲棋子,一头乌云散了一席。一双粉色缂丝的小拖鞋挑在脚尖,颤啊颤的。

  过了一会儿那双小拖鞋就落了下来。

  “小师叔是来找我的吧?”

  一向机变过人的黄损,简直不知如何开口。他,其实正是来找她的。但是……这从何说起呢!

  “想救出困在大孤山里的武林同道是么?”

  “是。我来,想请你放大家一码。”黄损终于可以回答了。他微微抬起头,红得刺眼的丝毯上,绣着碧水鸳鸯。

  “嘻嘻。”笑声轻得如同天边浮云,“这有何难啊,小师叔。”

  黄损觉得有些别扭,师叔就是师叔,还要加一个“小”字。

  “和我决斗好了。你杀了我,不就一切好说?”依然是甜甜的笑意。

  黄损惊愕的扬起头来,看见了她的脸。那是怎样一种摄人心魄的美丽啊。居然以前从未发现,她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子。但是那种美丽的下面,似乎还多了一些阴沉的什么,一些污浊的什么,就如同在一个韶齿妙龄的孩童面上,忽而闪现出枯骨的沧桑。她脸色煞白,眼波将转未转之间,几乎天地都要愁惨枯寂。这就是当年,崆峒山后古庙里,那个单纯得像一片新雪的小女孩颜歌么?

  “怎么,你不敢?”她退开几步,言语间有了很明确的杀气。

  “敢的。”黄损缓缓的站了起来,他没有怕过所谓“惊鸿宫主”。听得见自己的骨头,疼的格格作响。

  黄损再一次的倒下了。一日之间,居然连败三次。只有苦笑的份儿。惊鸿宫主的手指缓缓的探了过来。黄损闭上眼,等着她掐断自己的脖子。

  一阵逼人的寒气罩住了他全身,许久没有动静。黄损睁开眼,忽然看见了一对幽幽的瞳孔逼了过来,张得极大,里面是他自己清亮的影子。颜歌也在出神,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埋下头,把嘴唇贴在他的锁骨上。嘴唇柔软而冰凉,黄损被她身上的凉意包绕着,忽然间心口剧烈的颤动起来,忍不住伸臂环住她的纤腰。

  “不——”

  颜歌惨叫了一声,弹了出去,倒在丝毯上发出一阵痛楚的呻吟。黄损诧异极了,看见颜歌的左袖下面淌出了血。

  但他没有看得分明,就恍恍忽忽的失去了知觉。

  颜歌卷起了袖子,深吸了一口气,猛地把手指插入了自己手臂的肉里面,源源不断的抽着。那条手臂上早是伤痕累累了。

  “宫主,你怎么又这样——”微雨焦急道。

  “我才不要吸这臭男人的血。”颜歌冷冷道。

  醒来的时候,是睡在一个山洞里。黄损心中一喜,猛可里一坐起来,额头便磕着了一块凸起的岩石。“砰“一声响,疼的黄损忍不住龇牙咧嘴。这一下环顾四围,才发现师父不在身边,也不是山阳那个山洞。

  洞里很窄,他爬到洞口想要出去,却又忽地缩了回来。

  那洞口是在高高的山崖上,掩映在一片枯败的油松树枝里。山崖下面,分明还是揽月城的地盘,甚至隐隐能看见蛰人们月白色的袍子在风雪中飘荡。

  黄损看过地形,失望极了,一头又倒回了洞里躺着。

  自从他受了那致命一击之后,大约过了多久?不知道。只是这个鬼地方,当真算的一个天然牢狱,上不挨天下不着地。虽说以他的功夫,这样也不一定逃不出去。他可以——但是就这样暴露在揽月城的眼皮子底下,什么功夫都没有用。只怕出去一步,他就没了命。

  是不是颜歌把他弄到这里来的?当然,只有神通广大的惊鸿宫主能够做到。黄损长叹一声。她没有把他杀死,却关到了这里,她想干什么?本来希望能够说服颜歌,结果反倒被她打得一败涂地。世事原本变幻难料,他却天真地以为惊鸿宫主还是原来那个小歌。

  何况从前,本是自己对她不起。说什么,他也是难以启齿。

  黄损慢慢的回想决斗时惊心动魄的情形,想着想着,心里又是一震,顺手就去摸腰间的佩剑。剑却也居然还在,没有被收缴。这一动弹时,他忽然发现自己身上的伤似乎好了许多,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不成?伸伸胳膊蹬蹬腿,力气也像是恢复了。伸手触及,原来的伤口敷上了药,还密密的绑好了绷带。

  黄损闭上眼,再次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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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表哥——表哥——”

  黄损一睁眼,看见的是梅络烟一双幽深的眼睛,“你怎么来的?”

  他话还没有问完,顿时就明白了——梅络烟的背后,本来是山洞岩壁的地方,搬开了一大块岩石,露出一条秘道来。

  梅络烟冷静依旧:“逍遥津,是山外通往揽月城里面的唯一一条秘密通路。就连他们蛰人自己的人,也很少有知道的。”

  但是惊鸿宫主,还是知道的吧?黄损忽然明白了,顿时拿定了主意。转头朝梅络烟笑笑:“梅梅你真厉害,连这都摸清楚了,这么说将来我就有的退路了。”

  “将来?”梅络烟的瞳孔缩了缩,“你不走?”

  “我现下还要跟惊鸿宫主谈谈,”黄损笑道,“梅梅你快走吧,我怕那妖女就来了。”

  梅络烟当年,用了怎样的代价才换来这一条情报,今天又是凭了怎样的勇气孤身潜入揽月城来救他,不过他却不能跟她走。梅络烟惨然一笑,扭过脸去。

  “要不然我也留下。”

  黄损闻言,心里一热,大声道:“梅梅,你有这番心意我便是死也无憾了。只是你——我要你一定好好的活下去。”

  梅络烟仔细的瞧着黄损,眼睛的颜色越来越淡:“胡说些什么呢!我是跟你说着玩的。你不走,我就先走了。”

  黄损愣住了。就在这时,一个清泠泠的声音传了进来:“梅姑娘急什么,等等呀——”

  梅络烟心里一凉,也明白自己走不了了,她已经看见珠灰色的轻盈少女,飘然落到了洞口。不知她从哪个方向来的,无声无息,连雪地上亦未留下半个脚印。

  “揽月城是什么地方,由得进进出出的么?小师叔呀——”颜歌声如银铃,侃侃而言,“你看我师嫂,一个人辛辛苦苦跑来救你,多不容易。你可真不给人面子,——哦?”

  黄损不知做何答应。他已经见识过惊鸿宫主的阴阳怪气,恐怕还是闭了嘴的好。

  颜歌自顾自的越过二人,望逍遥津里面探了探脑袋,自言自语道:“不错不错。”

  然后击了三下掌。

  黄损不禁又看了一眼她的手,的的确确少了右手的无名指。

  秘道里面变戏法似的钻出来三个披着青纱女郎:“宫主神机妙算!”

  颜歌骄傲的笑了笑,嘴上还在谦虚:“也是秀霜消息来的灵通。若非她发现了梅女侠的行踪,我们岂不是白忙?把这两个人带回宫里去。”

  黄损终于怒了,亮出了剑。

  “你省省吧,小师叔!”

  黄损真的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喜欢叫自己“小师叔”。只是她举起了四根指头的右手,朝他晃了晃,他的剑就拔不出来了。

  其实他重伤未愈,就连“幽微灵秀”中的随便一个,也是奈何不了,何况惊鸿宫主自己在场。他可以不要命拼了,还有梅梅呢!梅络烟瞧着颜歌,也就微笑了,那笑意里面非苦非甜:“去就去罢。”

  黄损和梅络烟被蒙上黑头套。这一行人从后门蹩进了惊鸿宫。就听见颜歌吩咐幽云,把梅络烟领进神窖。黄损不知道神窖指的是什么,听着名字必然是惊鸿宫里安设的地牢密室一类,用来折磨犯人。黄损心念一动,就要出手。忽然颈中搭上了两根冰凉的手指。

  “乖乖的哦,小师叔。”

  那声音娇柔无比,谁又想得到她只要再那么轻轻一弹,黄损就立时毙命呢。

  可是黄损这一回是下定了决心。

  “嗯?那你就看一眼好了。”

  头罩忽地没了,黄损四下一望,发现自己立在一个小院子里面,院中长满了萱草。但是,梅络烟早就不见了。幽云却还在,带走梅梅的是微雨和灵风。

  “我们现下是在惊鸿宫的北首。梅师嫂么,大概已经在神窖里面歇息去了。神窖在惊鸿宫的最最南边,是个极隐秘的所在,入口藏在一株大的云锦杜鹃下面。冬天的时候,没有杜鹃花,树枝上缠了十二道绯红色的绫子。我不骗你,你可记好了。”

  黄损又一次绝了望,任他怎样聪明,也简直无话可说。颜歌懒得再给他带头套子,却打发了幽云,径直把黄损领进一间屋子。

  “哪里?”黄损冷冷道。

  “我的卧室。”

  黄损才不相信。他一进门,就觉出这屋里没有人气。颜歌反锁了房门,乐巅巅的旋了一圈。屋里的陈设精美无比。不过床帐里是空的没有被褥,而且散发着一种奇怪的味道。这不可能是她睡觉的地方。

  “宫主的卧室,没人敢随便进来。如果不是藏在这里,你一准被他们拉出去,变成……呵呵。”她自己坐在床沿上,随手指了指一张凳子,“坐——”

  黄损就坐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咦?”颜歌眨了眨眼睛,“小师叔,你怎么不叫我的名字,总是你啊我的?”

  黄损脸色变了变:“宫主——到底想干什么!”

  颜歌闻言,低了一回头,旋即抬起眼睛冷冷道:“我要把你关在这里,一辈子都不准走!”

  “我进来,也就没打算活着出去!”黄损忽然一个箭步跨到颜歌面前。颜歌呀了一声,缩到床角。不料黄损蹲下身子,顺手就从床底下拖出了一匹青纱。青纱里裹着冰凉的尸体,尸体颈中翻着白花花的伤口,伤口里一点血都没有,分外的诡异。

  尸体露出脸,黄损却是大大的意外,瞪着她,半晌方挤出一句:“真是十恶不赦!”

  颜歌把尸体踢回床底下,朝他微微的笑了笑。然而这个笑容还没有来得及完成,就扭曲得支离破碎,颜歌扯下了半幅帐子,把脸埋入了进去。红绡帐子一块一块浸透,似乎滴下血来。

  “我不愿意杀她,我根本不愿意杀任何人!”她挥舞着残缺的手指,把头发扯得乱纷纷的,“可是她看见梅姑娘来救你了,我不杀她怎么办?要怪就怪你的梅梅,谁要她多事!”

  黄损一时无言,只有等着她自己渐渐平静,就这么耗着。

  “刚才你替我裹的伤?”黄损问。

  “是。”颜歌茫然道。

  黄损在床边坐下,挽起她的头发,一绺一绺慢慢的梳理起来。

  门忽然开了。

  于是拜月城主和花红柳绿的一众人等,看见半垂的红绡帐里,惊鸿宫主和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男子偎依一处。

  黄损当真是三生有幸。世上有几个人能够活着进入揽月城的?不仅见过了惊鸿宫主,连蛰人的揽月城主,也出现在他面前。那个中年美妇,人还没进来,一阵薰风携着欢声笑语就冲了进来。颜歌猛地一颤,还没坐起来,城主就到了面前。

  “怎么?我们的小宫主有了如意郎君了?”

  颜歌索性靠在黄损身上,牵牵嘴角,冲着城主摆了一个甜甜的笑脸。

  城主上上下下的打量着黄损。她是浓妆艳抹,明艳照人,眉眼间和颜歌亦有几分相似,只是面色更白,像浊泥入雪,阴惨惨的让人不敢逼视。

  “哼!也不过如此。”城主冷笑道,“为了这么个小白脸,赔了惊鸿宫一员爱将,颜歌你也真大方!”

  颜歌哈哈大笑滑下床,一脚把床底下的尸首踹了出来,城主背后的人群看见秀霜的脸,发出一阵低低的叹息。

  “我早看她不顺眼!杀了便杀了,再找更好的。我们蛰人要弄几个人来使唤,还不是最容易的事儿!”她斜睨着城主,似笑非笑。

  城主不言语,踱过来托住颜歌尖尖的下巴,瞧了又瞧。黄损不禁为颜歌捏了一把汗。

  “有道理。不过既如此,也不能让秀霜仙使白白死了。你看上的这个少年郎,咱们就要了,嗯?今晚就成亲。”

  颜歌本来苍白的脸忽地一下红了,继而又白了回去,变得铁青,却一句话也憋不出来。她滞了一滞,忽然一转身,冲到旁边的一扇小门里去了。

  黄损见她走了,方冷然道:“城主,我自有元配,不拟停妻再娶。”

  城主不理他只是冷笑。

  黄损咬咬牙,继续道:“再说我还长她一辈。这是万万不能的。”

  “黄少侠,你们崆峒派,难道一个个都这般懦弱无能,口是心非的?看看我们家颜歌,是容貌配不上你,还是人品配不上?若说身份,哼哼,将来的天下,除了我揽月城主,还不就是她?你不要差了想头!”

  颜歌忽然出来了,道:“姨你误会了,我才不要嫁他。他不是好人。”

  黄损听见,暗暗吃惊,心道原来他的小师侄颜歌,竟然是城主的外甥女儿,这是怎么回事呢。

  城主冷笑道:“什么好人坏人,这世上谁又是好人了!小妮子,你的心思,瞒不了我。就少说两句罢。难道姨妈还会害了你。”

  颜歌满脸绯红,似乎还想争辩。黄损忍不住看了她一眼,正撞上她的眼光,于是深吸了一口气:“我有一个条件。你们放了梅络烟姑娘。”

  拜月城主大笑起来:“你难道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跟着周围的侍女们也笑得前俯后仰。黄损听在耳朵里,觉得那种笑法尖利妖媚,如同鬼域的狂欢,不禁皱紧了眉头。

  “我答应你。”颜歌的声音令大家都静了下来,虽然惊鸿宫主在教中位高权重,但是当面忤逆城主,究竟是件出格的事情。

  “只要你娶我,明天一早,梅络烟可以走。”颜歌面不改色。

  没想到城主微微一笑,悠悠的看了一眼黄损:“看来我是不答应也得答应了。怎样?黄少侠,你若心肯,就喝了这杯酒。”说着变戏法似的,把一只海棠冻石杯举到他面前。

  杯中,殷红可怖的液体。

  这是说,交易的筹码,又加了价。黄损毫不犹豫的灌下了那毒药,苦笑一声:“我娶你。”

  颜歌低头并不看他。

  这时,屋子里本来沉滞的气氛就此轻松下来。大家纷纷的走过来,向宫主贺喜,有人还趁机打趣几句。这些人看起来平平常常,也就如同富贵人家的女眷一般,只是个个都是一张白得骇人的脸。黄损喝下药,渐渐的觉得四肢无力,瘫软了下来,恍忽见看见颜歌扬了扬袖子,素白的窗纸上洒下了一片桃花一样的血。

  然后是一声尖叫。屋子里顿时乱了。

  城主终于发怒了:“我如此迁就你,你却连连伤了族中两名高手。反了么?——究竟想怎样!”

  颜歌走到窗边,探出手,从幽云的喉间拔下那枚金指套,揉了一把窗棂上的雪,擦拭干净:“姨妈,你忘了。但凡族中有大事情,定要杀掉一两个要紧的人来祭祀。当年你夺过舅舅的城主位子,就杀了舅母那一伙叛贼。后来甥女入主惊鸿宫,原来的四位仙使不肯听话,也被一一处理掉。今儿甥女就出阁了,难道不算大事?这等欺上背主的奴才,还不该让她放点血出来?”

  城主瞪着颜歌。

  灵风和微雨也在,脸都绿了。颜歌笑道:“放心,幽云胆敢把本宫主的私事拿出去乱讲,自然没有活路。你们乖乖的,就不会有事。”本来黄损不提,她也会让梅络烟走人。不想叫城主知道了。当时灵风和微雨尚在神窖,能有这么快,唯有幽云,否则为什么进得门来,那婢子一直立在窗边,离她最远的地方。她心里明白,有幽云告密,梅络烟在神窖之事,城主定然心知肚明。不若当面提出,直接要城主同意放人。而城主既有意用黄损来笼络自己,也就只好答应。反正人是藏在神窖里,那边的机关还是在宫主的控制里。宫主执拗起来,城主纵然不肯放人,亦未必有用。

  只是幽云,居然连她秘杀秀霜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事情都探听到,那么是不是连她最大的秘密也被她窥探到了?她可不敢放过她。就算城主发怒也顾不得。

  城主忽然“嗤——”了一声:“你的人,随你便。”竟似不计较了。

  “反正,将来我们有了崆峒出身的黄少侠……”

  颜歌的肩头,猛烈的抽动起来。

  黄损年少的时候,也曾想过自己的洞房花烛夜。但那时的梦里新娘,并不是这个面如白骨的女孩子。揽月城主的毒酒叫做“冷香灰”,饮之心如死灰。他呆呆的留在原地,任人摆布。恍忽中有人又把酒杯塞给了他。他只是擎着,却不想喝。

  “真不容易啊。”只听见颜歌冷笑,“为别人舍了自己的性命节操,情愿附身惊鸿宫这样的魔窟。”

  黄损蓦地惊醒,顺手把酒杯掷到地上。

  众人惊呼。

  芬芳的美酒,在地毯上散出清冷的香气。颜歌手里还端着一模一样的一只琉璃杯。原来是合卺酒。

  黄损有点不安,却也有点庆幸。颜歌却把自己的一杯也撂下了,淡然道:“没什么。”挥了挥手,让侍女们退下。

  银灯半挑,那人儿裹在一团华丽无伦的红色里,雪白的双颊映出点点喜色。然而眼睛却是遥远的望着,地上一团酒渍。过了一会儿她自顾自的解开了衣扣,红衣里面还是那件珠灰色的袍子,露出一段青色的脖颈。

  黄损看着那脖子,忽而说不出的厌恶,不由得局促的站起走开。颜歌却没理他,斜披着嫁衣,又踱进那扇小门,掩上。

  黄损不解其意,他以为颜歌是拿什么东西去了,然而枯坐许久,她也没有再从那扇门里面出来。

  就这样等着么?

  他觉得自己仿佛等她等了很久,就如同等一道注定要迁延不愈的伤口重新合上。

  这个时候他可以试着逃跑。但是揽月城主,使得本来就身负重伤的黄损,根本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事实上他也并不想走。很多年来,他都在暗自责备自己。但那时他却走了。

  那时在小酒店里,不是没有看见颜歌殷殷寄望的眼色和楚楚绝望面容,可他不能不带着受了伤的梅梅先离开。他知道颜歌的轻功好得惊人,也许可以自己逃命。毕竟敌人找的是梅络烟。

  可是当他拎着梅络烟逃到安全所在的时候,颜歌没有跟上来。他惊惶不已,满眼都是颜歌的脸,绝望的幽怨的惨白的。她还在那里。

  他回去了,虽然杀出重围的时候已经受了重伤,回去一趟也许再也出不来。

  晚了,小酒店里已经空无一人。那一刻他还希望,也许颜歌早已脱身。

  但是在窗台上有着零乱的指痕,仿佛有人苦苦挣扎。墙角,点点血迹,躺着一只人的无名指。手指娇小如花瓣,齐着指根切下。

  黄损拾起那根冰凉的手指,轻轻拭去血迹。那一刻他曾经有一种濒死的痛苦,仿佛被人抽干了心里的血液。这一只断指,竟是从他的心口切下,再也长不上。

  月亮出来了,从窗外探半张脸张望。大孤山的月色,渗着万年不解的冰雪凉意,亦是一翻诡奇清矍。今天似乎是初九了。

  假如当时没有抛下她,也许她不会变成这个样子。原是对她不起,所以这回走不得。

  锦绣殷红的洞房,熄灭了花烛银灯,沉寂如同春梦不醒。月光初透,勒出一道道斑驳的窗棂影子,仿佛这个房间,也有什么伤痕一样。

  黄损慢慢的挪到了那扇门前面,迟疑了一会儿,推开。

  一开始,他的眼睛适应不了里面的黑暗。过了片刻,才看见屋子很大,却空荡荡的。屋子一角,是一只巨大的灯海。一灯如豆,长明不熄。

  地下横陈一只黑漆漆的庞然大物,在鬼火一般灯光下幽幽发光。黄损看出来,那是一只棺材。

  棺材没有盖子,里面是一卷半旧的白棉布被子,珠灰色的小小身子,蜷成一团,仿佛怕冷,手里还紧紧的揪着一只被角。

  黄损目不转睛。但是颜歌睡在那里,一动也未动。

  灯光忽然猛地一抖,拂过一绺猩红。黄损这才看见,灯海的香油里,浸着一片绚烂的红色。原来烧着那一袭瑰丽的红嫁衣,像一个血色的游魂在火光中沉沉浮浮。

  这种奇异的情景,令他忽然莫名的想起了几句诗:“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黄损的十个手指,紧紧的扣住了棺木。

  如果这时,那张皑如白雪皎如明月的面庞上,曾经滑落一星泪水,也许他会俯下身子,把她从冰凉的坟墓中抱起。可惜这一切还没有发生,时间就过去了。

  这没有什么的,即使有一万个如果,即使这一万个如果都变成真实,也不能改变命中交错而过的轨迹。不能够的。

  她已经睡着了,那样子好像她已经睡去了很多很多年,如一尊雕像。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穴。

  黄损从密室中退了出来,带上门。月色如洗,洞房里残红褪尽。黄损猛然抓起桌上,她留下的杯子。残酒冷如冰,他却无知无觉,一杯一杯的灌下去。

  在神窖里,颜歌支走了旁边的人。梅络烟用她一贯的淡然的眼神看颜歌,但还是没能掩饰住一缕哀怨。“梅姐姐,原来你真的这样喜欢他啊?”颜歌得意洋洋。“喜欢他,却死也不肯嫁给他,偏生要折磨人家。”

  梅络烟咬着嘴唇:“我被你们蛰人毁了容貌,早是心冷如铁。”

  颜歌一把扯下了她的面纱,那张写满耻辱的美丽动人的脸。

  “你胡说。”她厉声道,“当着惊鸿宫主的面,你还要胡说。揽月城从不做这种事情。”

  梅络烟拧过了头。

  “你明明是自残!”

  梅络烟冷冷的,不否认。

  哪个女孩子都把容貌看得要紧,她居然下得手自毁形容。颜歌笑了,贴着她的耳朵低声道:“进过‘化生池’了吧?”

  梅络烟浑身一震。

  “那一年秋天,你被蛰人捉了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外面的人无法知道,可以由得你随便编排,可是对于揽月城的人,你别想守住那点可怜的秘密!”

  梅络烟面不改色:“是当时的城主夫人想收我,我誓死不从命。”

  颜歌知道,梅络烟所谓城主夫人,正是她的舅母。当时的城主是颜歌的舅舅,蛰人有史以来最不堪的懦夫。他们早已都被自己的妹妹杀死,取而代之。

  “进过化生池的,谁能够超生?可是我们梅姑娘居然没有变成吸血鬼,奇迹呀奇迹。舅母何等厉害的角色,会半途放过你?”

  梅络烟盯着我:“是的,是你舅舅放了我。所以你舅妈很生气。”

  那时候,倘若不是城主和夫人两个,为了一个“化生”的事情而夫妻反目,现任城主也没有机会趁虚而入,夺得教中大权。

  “梅姐姐,”颜歌毫不留情的嘲笑着,“你堂堂峨嵋弟子,就这样怕死,以至于委身仇敌。”

  “我是自己情愿的。”她淡淡道,“你舅舅其实是个很善良的人,不像你舅妈和你姨。”

  颜歌惊呆了。

  “那你为什么——你为什么不肯放过他!你自己失身于我舅舅,却还牵扯了他这些年。”我厉声叫道。“说什么毁了容,就不嫁。只不过是怕嫁了人,你那点秘密就守不住吧了?峨嵋的梅女侠,竟然与拜月城主有私,恐怕名门正派谁也容不下吧?倒不如出家修行,于清名无毁,呵呵,真是好主意。——可你明明知道,你不嫁,他就会等一辈子,追一辈子。这一来他还是你的。梅络烟,你好阴险!”

  梅络烟道:“我的确是为了你的舅舅,才守身不嫁。你要怎样想,我都没有办法。表哥的心意,不是我能够左右。

  “其实这是两回事。我和表哥青梅竹马,难以两忘,所以他一意的要等我。可是人间的缘分,并不因此而定。”梅络烟朝颜歌瞥了一眼,“譬如我会遇见你舅舅,又譬如表哥会遇见你。”

  颜歌哈哈的笑了:“他遇见我?你当我是他的谁呀。你们打小一块儿长大,他在崆峒后山坐关的时候,心心念念想的都是你,等着的就是娶你为妻。我有何尝在他心里。你对他不起,可是在凤凰岭上,生死一刻的时候,他惦记的还是你!”

  梅络烟微微的摇了摇头,低声说了一句什么。颜歌的眼泪倏然而出。

  将近十天,黄损和颜歌,一个在外间,一个在里间,没有说过半句话。

  只除一次,颜歌说,黄损没有我的吩咐你不要跟任何人走。黄损没有回答。这就算是颜歌在保护自己的夫君。但他也无所谓保护,只是一日一日的沉醉下去,把一切都忘了。旁人问他话,也是呆呆的不理。别人看见了,只道是宫主千挑万选的,怎么到头来嫁了个傻子。也有人说,城主给黄损的冷香灰,剂量过大了,便暗劝宫主问城主要一点解药。否则终日守着个痴傻的夫君,有什么意思。颜歌没有去找解药,只是命人给黄损看看身上的伤,让他好生将养。

  日间的时候,颜歌倚在门边,跟微雨和灵风说话。

  已经十天了,黄损在朦胧中听她们讲话,知道不仅武当、少林和华山已经全军覆没,连藏在山阳山洞的那些道士和尼姑也都被蛰人尽数收服,其中也有他的恩师何观清的名字。颜歌安排着,把他们关到地牢里,却不许拷打,好饭好菜的招待。

  “这是做什么哪,”灵风有点不满意,“宫主向着夫家不成?”

  颜歌不理会这个玩笑,正色道:“那都是些有本事的人。有用的要留下,变成我们这一边的。没用的,也要留做给养。没的打坏了做什么?你们记好了。——这也是咱们城主一向的主张。”

  黄损闻言苦笑。

  颜歌忽然缓色道:“你们两个,从来是我最为倚重的,可是也要谨慎些。不该说的不要说。将来的事情,谁也料不到的。”

  说着又回头看黄损。微雨和灵风识趣的退下。

  “真是厉害!”黄损笑道。

  颜歌远远的站着,表情高深莫测。

  十天之后,城主来找颜歌。因为族中最老的女巫失踪了。

  “方姑姑去了什么地方?有人告诉我,你是最后一个去找方姑姑的人。”

  只有颜歌知道,方姑姑被她逼着算好了日子,然后自杀。

  颜歌格格的笑了:“找那个死老婆子做什么?姨妈又要她准备化生汤,——炮制谁呢?”说着坐到城主膝上撒起娇来。

  城主笑而不答,抚着她的的头发,却道:“郎君如意否?”

  颜歌滞了一下,只得扭过头去,装作害羞,玩着衣带上的花结子。

  “傻丫头,别装了。你以为我不知道。”城主搂着颜歌的腰,叹了一声,“可怜见儿的,哪有人这样做新娘子。你且等等,今儿个咱们就把他扔到化生池里头,不怕他不变过来。”

  颜歌笑盈盈的说:“姨,化生池里那个滋味,实在不好受。”

  揽月城主立刻警觉起来:“怎么你心疼?”

  “我哪一刻不在心疼?”颜歌慢慢的从她膝上滑下来,“自从我落到你的手里,被你一手变成了吸血为生的妖怪,我一直都在心疼。难道你想不到?”

  城主逼视着颜歌,目光灼灼:“枉我这些年,这么疼你。”

  那时故城主夫人软禁了自己丈夫,又想抓住梅络烟,以此要挟。所以颜歌原先是落到了城主夫人的手里。所幸后来当时城主的妹子——惊鸿宫主,和城主夫人争权夺位,闹得厉害,颜歌没有来得及被炮制。后来惊鸿宫主杀了城主夫妇,自己掌管揽月城,就把颜歌放出来,给她“脱胎换骨”,然后入主揽月城里最最了不起的惊鸿宫。一家子四分五裂,就剩下了这样两个人,相依为命。然而这却只是鬼族的相依为命。

  揽月城里所有的居民,都是鬼。

  都是在化生池罪恶的液体中浸透了的,除了吸血,没有别的出路的鬼。颜歌忘不了的是把人变成鬼的化生池。她曾在那种暗红色的泛着金属光泽的液体中拼命屏住呼吸,不让腥甜迷人的气息透入胸中。那时候仿佛有千万的鬼魅在拉扯她,鞭挞她,不让她超生出去。然后她一点点被他们撕裂。醒来的时候,就变成了惊才绝艳的的惊鸿宫主,披着珠灰色的纱衣,吸血为生。

  颜歌幽幽的叹了一声,表示悔意,又去搂姨妈的脖子。城主似乎也动了感情,挽住了颜歌,然后发出一声绝望的低吼。

  颜歌在纱衣下面藏着方姑姑的匕首,揽月城主的魔星,隔着衣裳,穿进了揽月城主的身体。

  “贱婢!”城主推开颜歌,在地上翻滚着,流出的血画出一个个大字。

  “你以为杀了我,就可以和那,那个崆峒的小畜生天长地久了你——休想!”

  颜歌退开一步,随她嚷嚷。

  “哈哈哈,”城主越笑越毒恶,“简直和你那死心眼的娘一个模样。他们是名门正派,我们是妖邪,做什么梦啊。她做姐姐的一走了之,让我当什么劳什子惊鸿宫主。她还以为她这一辈子是解脱了,哈哈哈哈……”

  颜歌注视着。

  “你怪我害了你,你以为你是被我扔进‘化生池’才变成吸血鬼,不是的,才不是。别忘了,蛰人生下的孩子,不用化生粉你天生就是个吸血鬼!虽说在崆峒山的时候还没有发病,反正也不过是早晚的事。身上流着毒血,总有一天会变鬼的。就像你娘,她以为她没进过‘化生池’,就一辈子不会吸血,哼!你知不知道,你爹是怎么死的?”

  她眨了眨眼睛,瞧着颜歌,死不咽气。

  颜歌把耳朵贴近她惨白的唇。

  “他们费了多大周折才结的婚,可真是恩爱夫妻。那个崆峒派最出色的大徒弟,叫颜慕荻的,他被抽干了血,死的时候就像一张白纸。你娘怀上了你,呵呵,就控制不住自己啦。恩爱夫妻啊……

  “我都奇怪啊,为什么那老道士何观清,不趁你这小怪物刚落地,就把你掐死……”

  揽月城主死了。

  他们用刀尖对着惊鸿宫主,却不敢上前一步,原来也怕那匕首。

  “本宫主早晚是揽月城的继承人。杀了她不过是提前了几天日子。你们自个儿掂量着办。”颜歌冷笑着,把匕首在他们面前晃来晃去。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惊鸿宫主,篡权本该是轻而易举。

  “这个月十五,月圆的时候。我要正式登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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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损拿定了主意。

  颜歌杀死城主的那一天,珠灰色的衣裳被血沾污,就扔在火里烧了。她为自己准备了一件城主的袍子,用纯白的丝线做经线,银线做纬线,织成锦的半臂上是王乔驾鹤、银河吹笙的图案。

  揽月城里架起了连绵的金帐,城中最高处的矫龙岗危然兀立,颜歌坐在荒凉的王座上,俯瞰着她的领土,满脸慵懒之色。

  “都带上来罢。”

  黄损在颜歌的卧房里幽闭了将近一个月,此时已经近乎呆傻之人。作为新城主的丈夫,他可以站在离王座最近的地方,也就是矫龙岗的半山腰处,仰视那个轻白如雪的身影。

  随着一声令下,地牢里的俘虏们一队队的出来了。破烂的衣衫上依稀能看出他们的门派,有的面孔还是黄损认识的。他看见了梅络烟。虽然颜歌放了她,但其实放与不放都一样,峨嵋派到头来被尽数抓来了。接着他就看见了自己的同门,跟在恩师后面,稀稀拉拉的。

  何观清远远的也望见了自己的徒儿,站在人群外面,拜月城主的裙下,神情木然。

  大家都沉默着,像是在等待灭亡。黄损已经看出来,被抓来的不止是这次围攻揽月城的五大门派,还有南方的一些小帮会的主要人物,甚至包括一些江湖散人。难道说蛰人真的统一了中原武林?

  吸血鬼们挤在一起,看着这些“战利品”,忍不住发出一丝丝兴奋的叹息,令人毛骨悚然。颜歌也瞧着,却殊无一丝喜色。

  过了一会儿,灵风站了出来,击掌三下。

  “新城主有令——,本教教众立刻汇齐,参加城主登基大典。”

  “——城主千秋万岁!”一时间山鸣谷应,宏大的和声把俘虏们都震惊了。知道吸血鬼厉害,却也没想到他们的人数已有这么多。

  一顶顶的金帐掀开了,惨白的吸血鬼们快乐的涌了出来,铺满了矫龙岗下的广大山坡。

  俘虏的队伍中,已经有人忍不住作呕了。何观清等人拧紧了眉。难道将来的天下,真是这些吸血为生的怪物们的吗?

  今天是十五了。夜色如魇,一轮淡红色的圆月,斜斜挂在雪山的鬓角,如一抹潮湿的血痕。

  颜歌看看天,微微的笑着,忽然远远冲着何观清说:“你们谁是头儿?”

  何观清愣了愣,自从被抓到揽月城的地牢,每天熬着受苦,还没有想过谁能够主事这个问题。何观清望望四围,伤的伤弱的弱,便道:“有什么事情,老夫来担当好了。”

  “也不要太师父您担当什么。”颜歌是这样称呼的,“只是想跟你们解释一下。”

  何观清凛然道:“你有话就说!”

  “虽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其实——其实我们蛰人并没有什么江湖野心。”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宁山师太更是忍不住重重的嗤了一声。

  微雨惊奇的望着颜歌。颜歌道:“你们也知道,一连很多代,教中都是女子做主。我们最大的心愿就是丰衣足食,平平安安。不想跟你们有什么纠缠。不过大家也知道,我们吸血鬼,活着是要喝人血的。以前揽月城附近有不少牧民,就是我们的食物。可是坐吃山空,这里人渐渐的吸完了。我们的人数却是越来越多。作城主的不能让族人挨饿,没办法,只好向中原扩张。你们中原武林很厉害啊,抓为了你们的人,费了不少心思。好在还是我们胜了。中原人多,可能百年之间,吸血鬼们都可以衣食无忧。我们这一族人要生存,就只能如此。真是对不住大家了。”

  恐怖已极的事情,被她懒懒的说出,却是意兴阑珊,把什么都认下了的样子。何观清一时语塞,竟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和这吸血鬼争辩。

  “城主——”微雨似觉不妥,想提示一下颜歌。

  颜歌清了清嗓子,笑道:“大家还不就是为了谋生。什么一统江湖,哪有那么多好听的说法。——今晚月色不错啊,是不是微雨?”

  微雨扬起头看见,很好的圆月,照着揽月城里清辉无限。

  “吉时到了就开始吧。”颜歌低声吩咐。

  微雨曼声应着,走下山崖。却见颜歌盈盈站起,飘然飞到了半空中,一只宛如白纸糊就的风筝。过了一会儿,落在悬崖边上,不偏不倚。吸血鬼们从远处仰望着他们的女主,衬着白而亮的月影,风袖飘飘,一齐高声欢呼起来。

  颜歌却不回头,只是默默眺望着。雪山尽头的天际,泛出青白的光泽。

  时间仿佛过得很慢,月色一丝丝的明朗。

  “呀——”

  终于一声惨酷的尖叫声抛了起来。血洒在冷白的冰层上,死的是灵风。

  微雨一惊,拔剑而起。众人紧张的仰起脸,看见一个青衫的影子在舞动,身形如大雁掠过乌云一样,飞也似的拔向悬崖顶上。

  颜歌偏过脸,看见那人,大为惊奇,眼中隐隐的抑悲抑喜。微雨本已下山,离得甚远,一时就追赶不上。远远的看见颜歌朝她摆了摆手,便停下脚步,转而警觉的监视着山下的人群。

  黄损稳稳的落到了颜歌面前,亮出了剑,指向她的胸前。

  颜歌凝然不动,却笑道:“难道我们没有决斗过?难道你不是已经成了我的手下败将?”

  黄损的剑,在山顶的寒风中微微震颤:“那时我身负重伤——此时再战,未必就输于你。”

  颜歌撇嘴道:“纵然我不叫帮手们上来,你自忖能够胜我?”

  根本没有把握,黄损觉得阵阵揪心,天亡我辈,也是没有办法的。只是必须尽一分人力,所以他忍辱偷生,等到现在。“其实就算杀了你,也挽回不了大局。但不杀你这魔头,我对不住自己的良心。”

  “我诚然是魔头,所以你无论如何也要我偿命。”颜歌颔首道,“你的冷香灰毒,看来是除尽了?”

  黄损听了这句话,忽然觉得心里空了。本来上这里,犹豫不决了很久。他固然知道,冷香灰对他没有发生效力,一定是颜歌悄悄的给过了他解药。他竟猜不出是何时服下的。其实那解药,就在合卺酒之中。他打翻了酒杯,却终于喝了壶中的残酒。然后现在,他要和她决斗。“纵不能胜,我情愿牺牲于你剑下,也就不枉我黄损一世的修行。”他正色道,“情愿死于你剑下。”

  颜歌闻言,莞尔一笑,便伸手去抚弄腰间的七星宝剑。那只小手明婉如玉,却少了一根手指头。黄损的剑不觉颤得更加利害。

  “还是再等一等吧,你曾经有很多机会杀我却没有下手,不在乎再等这一会儿。等一等……”颜歌的声音越来越空,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黄损缓缓放下了剑,目不转睛的望着她。

  吸血鬼们屏住了呼吸,仰望着悬崖顶上,两个孤零零的剪影,时间一点点过去。

  却没有人注意到天上的月亮,此时渐渐的晦黯无光,像一团凝结的血块。

  银白色的大地失去了光彩,沉沦在暗红的潜流中。

  “是月蚀了?”人群中,梅络烟轻声道。

  “是月蚀了。”颜歌遥望着混沌的天空,轻声对黄损说,“你愿意的话,现在就可以出剑了。”

  吸血鬼们骚动了起来,不安的情绪像水纹一样一圈圈的蔓延。光线越来越黯淡,有些鬼开始坐立不安,躲到帐篷里。

  黄损的剑抬起,忽然停在半空,他有些怀疑:“你不出剑?”

  颜歌的右手没有扶在她的剑上,却藏到了背后。她退后几步,倚在一棵大树上。

  黄损这才注意到,这山顶上原来还有一株杜鹃树。寻常杜鹃不过几尺高,揽月城地处高寒,杜鹃长成参天大树,开着硕大的红色花朵,状如云锦,在滔滔云海中若隐若现。

  此时如火如荼的杜鹃花,一朵朵耷拉着,快要败了。一忽儿白茫茫的云海漫了过来,颜歌倚在花下,若隐若现。

  “小歌——”黄损不觉喃喃道。

  颜歌好像听见了,平静的脸上泛出一纹笑意。忽然,她把双臂伸了出来,迎向黄损。一阵疾风卷了过来,把银色的袍袖翻起。那双青白色的手臂,就那么在寒风中直棱棱的,向黄损伸着。手臂上一道道满是指甲的刻划的伤痕,如带血的杜鹃花一般,零零落落,触目惊心。煎心日日复年年,剩下的只有这些凄美如花的伤痕。

  此时这些血色的花朵要凋谢了,顺着白衣缓缓滑下来,流淌了一地,把雪染成粉色。

  “黄损,我是吸血鬼,是吸血鬼啊——永世不能超生的吸血鬼。”

  黄损扔下剑冲了过去。颜歌格格的笑着,泪水不住的涌出,她的身子也就沿着杜鹃树慢慢滑落,直到被黄损接住。

  黄损捧着瘫软的颜歌,忽然手心触到一汪冰凉的液体。他慌忙查看,只见颜歌的背心,插着一把奇异的匕首,深没至柄。

  “你们的人都来齐了?可以动手了。”

  黄损大惊。

  山崖下的吸血鬼们,看见了这一幕,以为是城主败给了黄损,顿时乱成一团。何观清和宁山师太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时一声暴喝,挣断绳索,拔出兵刃。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挣个鱼死网破,总比做妖邪们的食物要强。何观清抖擞老骨,从身边的一个蛰人腰上抢了一把刀,刷刷几下快刀,迅雷不及掩耳,就砍倒了几个吸血鬼。旁边的吸血鬼冲了过来,纷纷挥舞着手臂,手指就冷冰冰的搭在了何观清身上。何观清不管不顾,心想杀死几个算几个。没想到奇迹出现了,这些吸血鬼使劲抽着手指,却再吸不出一滴人血!

  何观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是老天开眼,终于可怜人类了?他刀锋一卷,吸血鬼们居然像风后的麦子一样纷纷倒伏,一地的血。何观清几乎愣住了。

  “师兄!快杀呀——”

  何观清回头一看,原来左观虚也早就带着弟子们挣了出来。左观虚这几天颇吃了些苦头,未免力不从心。眼下他刀剑过处,无招无式,只是像割草一样,多多的砍杀蛰人,直杀得满面红光,兴奋之极,嘴里还不停的咒骂蛰人,一边还吆喝着崆峒的门人买力杀鬼。

  那一边,宁山师太带着峨嵋的女弟子们,也撂倒了一排一排的蛰人。宁山百忙之中朝何观清瞪了一眼。何观清见状转身,刀刃又带倒几个吸血鬼。谁想到,魔鬼一样的他们,竟然在瞬间变得这样不堪一击。

  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们变成雪地上一滩腥臭的烂泥。

  武当的道士,少林的和尚,太湖的渔隐……大家都在努力的杀戮着。经过这么多年的噩梦折磨,中原的剑客侠士们,终于可以扬眉吐气,报蛰人噬血之仇。这一晚,黑暗无月,揽月城注定要毁于屠杀,成为埋葬吸血蛰人的万人坑。

  颜歌的声音细如游丝:“这就是蛰人最大的秘密。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只在天上有月亮的时候,我们才有那种可怕的能力。月蚀,我们就像草一样,无能为力。方姑姑没有算错日子。趁着这个机会,斩尽杀绝吧。”

  夜色沉沉,看不清山崖下的情状。只有一阵阵不绝的鬼哭狼嚎,穿透了浓密的夜空。然而这些屠戮杀伐,早已不能进入黄损的心思。仿佛天地都空了,无边无尽的,只有他和她,缓缓的漂浮在半空中,无所依凭。

  “真是罪大恶极啊。我吸了那么多人的血,那些人都死了,好惨好惨。现在又毁了我自己的族类。他们明明和我一样,我却亲手安排了他们的灭亡。这不是报复。我们是人间的畸类和祸水,该完的就要完,不如我来做个了断。呵呵,这样恶毒,死后一定会下阿鼻地狱的。”她的声音越来越散漫,“谁知道吸血鬼会不会有亡魂,造了恶业,死后永沉阿鼻地狱,受尽苦楚。即使沧海桑田也不能超生。是不是,小师叔?”

  黄损心如刀割,即使地狱的火苗烤灼着肺腑,即使沸腾铜汁浇灌着背脊,都似无知无觉。他不停的说:“我也去地狱。你不能超生,我也永不超生。”

  她惊惶的叫道:“不!你不要去,那么多的血,你不要去。一进化生池,什么都完了——”颜歌似乎已经失去了理智,只是喃喃着,“没有什么的。我只是鬼,很多年前就死了,死在那个里面,那是阿鼻地狱。善恶到头……”

  白色中的那种污浊化解开来,散去,颜歌的脸渐渐透明。黄损双手发抖,她背上流出的血把银白色的袍子染成艳极鲜极的红色,宛如新娘的嫁衣。

  “小歌。”

  他终于低下头,去碰她那淡白色的嘴唇。冰冷如同两片雪花,在他的唇间倏的化去了,然后她的身体也像雪花一样轻轻飘起,没有分量。

  他把她放下来,发现她的脸上还残留着一痕笑容。以前总是看见她笑,但那些笑容终是夹杂着几分惨酷。唯有这最后的一笑,纯净如同未落地的新雪,如同初临尘世的生命,稍纵即逝的欢乐,竟然一瞬定格。

  于是他想起很多年前,荒山寒雪之间的婴孩,一双澄如明镜的眼睛,那样注视自己。可是那个孩子却死了,在很久以前。

  没有鬼蜮一般的厮杀,没有血泪纵横的战斗。只剩下灌愁海苦咸的水,一浪一浪拍打着孤傲的山崖,涛声响彻云霄。

  “小歌——”

  从那以后,揽月城的吸血鬼在中原和西域都绝了迹。人们都说,崆峒和峨嵋两派杀入揽月城,浴血奋战,杀死了两代城主,灭绝所有的吸血鬼,挽救了中原武林的命运。这是大约是真的。但是自从武林高手们完成屠杀退出揽月城,很多年过去了,依然没有人敢于走入大孤山深处那片绝域。云锦杜鹃张扬着灿烂的血色,在云海之间绰约风姿。据进山的猎人说,每到月圆的时候,灌愁海那边吹过来的风里,隐隐听得见哭声。听久了,却又觉得那声音像是在笑,清朗无比。

  峨嵋的金顶,也是云海,也是雪崖。草庭荒斋,老尼云空独自枯坐在映雪的夕阳中。

  自从何道长悒郁而终,自从师父圆寂,又是多少年。有谁还会惦记着,当时崆峒派最杰出的小弟子,留在了大孤山,再也没有出来。

  何谓生,何谓死?云空未必空。

  只这一念,她便再无法超脱。关于吸血鬼的传说已经烟消云散,为人遗忘。连云空面上自残的刀痕,也和纵横深邃的皱纹绞在一起,分辨不出了。但半生的恩怨,却如藤葛纠缠不清,生生把每一个人都牵拉进苦海。

  当时,她只是对那个不幸的女孩子说起:“生死一线,他的确选择了救我,但事后却又回过头去找你,我明明见过那种毅然决然的神情。他不是要与我共生,而是要与你同死。”

  但这一点,女孩并不明白,连他自己当时也不明白罢。

  云空抬眼遥望。白茫茫的云雾自四周山谷中漫过来,如滔天白浪,蓦地淹过头顶;一忽儿云收雾散,远远的梵乐清歌,在天国中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