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声就从“杭秋桥”那端悠悠传来。

萧秋水只觉在烦躁中一片清凉,禁不住蹒跚着往“杭秋桥”走去。

碧湖映潭,何其新翠。

那湖上的水,深邃而宁静,像一面光滑的古镜,镜上没有鱼波。

“杭秋桥”尽处是桂香柳影的“聆香阁”。

这里水间旁的桂树,有六百多株,却有上五百多年的历史,还有:一株丹桂王。

草亭如盖映清流。

亭上有人,笛声扬起,悠悠袅袅,正是共长天一色,辽远方尽,那二胡却哀怨方新地接奏下去。

啊,亲情、感情、远景、兄弟朋友,一一都也许哀伤地在乐音中点描着,让人深心地怆痛。

萧秋水禁不住往“聆香阁”上走去。

“聆香阁”中有三个人。

萧秋水快要走近的时候,那二胡已愈低愈沉,终渺不见。

然后那清婉铿锵的扬琴声又响起。

铮淙宛若流水,激在石上;如将军上马时的环佩,系在鞍上。

乐音中有清婉,亦有壮志豪情,要拔剑去闻鸡起舞。

萧秋水听着,不觉热血盈胸。

他本是性情中人,喜诗词,爱音乐,更嗜邀游天下,结交四方。

现只见:阁中亭上,有三个人,两个男子,一个女子。

女子正吹笛子,相貌平凡,手持一青绿得清澈的短笛,笛子很粗但笛孔很大,与一般笛子,很不相同。

灰袍男子拉二胡,胡琴古旧,棱棱高瘦,肩膀低垂,看上去只不过二十来岁,但他的神情,如五六十岁的老人,已了无生机。

正在弹奏的是一白袍男子,这男子稍为清俊,相貌亦觉稚嫩,膝上的扬琴又宽又长,所发出的乐音,却是高山流水,清奇无比。

一曲已终,萧秋水忍不住拍手叫好,才发觉脸上已挂了两道长泪。

白袍男于双手一收,姿势极是娴恬,举目笑道:“幸蒙尊驾雅赏,为何不移尊入阁一叙?”

萧秋水笑道:“在下路过此地,能闻清音,实是万幸,不敢以俗步惊扰先生雅奏。”

那女子忽然道:“见君眉字,听君言语,公子可是受人追杀,迫来此地?”

萧秋水一怔,掷剑长叹道:“正是。在下走避仓皇,又与同行兄弟友济失散,内心悲苦,无复可喻。”

灰袍男子缓缓道:“兄台既然身逢大难,又有缘得此相见,蒙兄赏听,吾辈当再奏一首,以解兄台内心积郁。”

白衣男子与绿衣女子都点头说好,萧秋水见三人如此儒雅,且又投缘,更喜所奏之乐,心中很欣喜,当下道:“在下既将远行,难卜生死,能在阳关西出之前,再听三位仙乐,是在下之福也,盖所愿求,祈听雅奏。”

绿笛女子敛衽道:“公子客气。”

白衣男子净琼地调了两下弦,舒身道:“请兄指正。”

萧秋水亦回礼恭敬道:“岂敢岂敢。”

灰袍男子缓缓地提良二胡,置于腿间,缓缓道:“那我们开始了。”

白衣男于与绿笛女子齐道:“好!、

突然之间,自琴、自笛、自胡,抽出了三柄清亮的快剑,水溅一般刺到了萧秋水的咽喉!

三柄锋锐的剑尖,犹如长线一点,都抵在萧秋水的咽喉上!

萧秋水没有避,也来不及避!

萧秋水连眼都没有眨,他惊愣,他诧异,但他没有害怕。

萧秋水没有说话,他的剑还插在亭中地上。

白袍男子肃然道:“好,好汉!”

绿苗女子道:“你不怕死?”

萧秋水道:“怕。我最怕就是死。”

绿笛女子奇道:“为何你现在不怕?”

萧秋水端然道:“怕还是会死。”

绿笛女子道:“要是我们觉得你怕,就不杀你呢?”

萧秋水道:“我萧某人要生要死,不须要别人来决定!”

绿笛少女见他既无自负、亦无自卑的神情,忍不住道:“现在也是?”

萧秋水道:“现在也是。”

绿笛少女眼中抹过一丝迷茫的神色,喃喃道:“是…是…我也是…”

白袍少年忽然接道:“我佩服你。”

萧秋水正色道:“我也佩服你们。”

白袍少年奇道:“为什么?”

萧秋水笑道:“不是佩服你们的剑快,而是佩服你们的音乐好。”悠然了一会又接着道:

“那还是很好很好,很好的音乐。为什么你们要个别吹奏,而不合奏?刚才一击,已足可见出你们出剑配合高妙,了无形迹,是绝对能合奏出更好的音乐的。”

白袍少年与绿笛少女听了这一席话,眼里都绽放出炽热的光芒,连握剑的手也抖了一抖,只有灰袍男子还稳稳地握着剑,但也抬了一抬目。

那目中的神采亦是奋烈的。

白袍少年忍不住道:“你不怨我们?”

萧秋水奇道:“怨你们什么?”

白袍少年道:“你是被我们用计而擒,现在只要我手上一送,你就——”

萧秋水但然笑道:“有什么好怨!你们是用音乐吸引我,也就是用音乐击败我,败就是败,有什么好怨!”顿了一顿,喘然道:

“可惜,可惜我身上还有任务未了…”

白袍男子难过地道:“但我们还是骗了你,”低下头去。咬着嘴唇,道:“而且是要杀死你。”

萧秋水默然一阵,道:“我知道。”

白袍男子忍不住道:“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杀你吗?”

萧秋水苦笑道:“不知道——不过,我想,你们一定有你们的理由的。”

白袍男子黯然道:“因为…因为…因为我们就是三绝神剑的三名同门,笛剑江秀音,琴剑温艳阳,胡剑登雕梁。”

萧秋水失声道:“你们…你们就是‘三才剑客’!”

白袍男子点头,道:“三剑联手,江湖莫敌!”

灰袍男于突然说话了,一说就是喝道:

“收剑!”

三柄剑又神奇般消失了,消失在他们的琴下、胡琴里、笛子中。

萧秋水摸摸咽喉,抱拳道:“既是孔扬秦同门,敢间因何不杀?”

灰袍男子沉声道:“因为我们看得出来,你是条汉子,而且也是知音人,对知音人,我们要给他一个公道,但是掌门之命难违,还是要杀1”

萧秋水一怔道:“那是——?”

灰袍男子道:“拔你的剑。”

萧秋水缓缓把剑拔出,灰袍男子目光收缩,道:“扁诸神剑?”

萧秋水道:“正是。”

灰袍男子脱口道:“好剑!”

萧秋水道:“你们是权力帮中的?”

灰袍男子道:“不是。我们自小无父无母,加入了三绝剑派一门,所以掌门要我们做什么,便得做什么。”

萧秋水道:“闻三位琴音笛韵,当非匪患之辈,难道孔扬秦所作所为,不是权力帮傀儡?!难道权力帮向来所作所为,三位充耳不闻?!”

灰袍男子沉默良久,终于道:“吾等非冷血之徒,然恩深如海,不能相忘。”

萧秋水长叹一声道:“哦。”

灰袍男子道:“我知你心中不服,但二十二年前,若无孔掌门人,我们又岂有今日?身不由己啊,身不由己!”

萧秋水静静听完了之后,忽然道:“你们的心情,我很了解。只是音乐如溪流,自见格韵,若清浊不分,既无仁心,又清韶何来呢?”

灰袍男子进了一步,忽然厉声道:“多说无异!我们练剑,向以三人合击,这是我最后提醒兄台之事!”

萧秋水爽然道:“承兄抬爱点醒,在我未死之前,还是要劝三位,摧陷廓清,存正维义,方为音乐之道,三人合奏,如剑合击,更有奇境。”

语锋一挫,抱拳道:“三位联手,在下当知非所能敌,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请各位手下不必容情,若在下不幸战败,乃艺不如人,绝不怨恕三位!”

语锋一落,提剑虚刺!

剑指灰衣人,灰衣人身形往后一长,铮地自二胡中抽出长剑。

萧秋水一招虚刺,也不追击,抱一归元。灰衣人长剑抽出,也不变招,一弹,剑势直走萧秋水胁下要害!

萧秋水剑身一黏,一招“移花劫玉”,以浣花剑派的轻巧,带过灰衣人洒落的一剑!

没料他的剑方才黏上去,灰衣人的剑忽然变成了三柄。三柄长剑若水无骨,飕飕飕飕几声,萧秋水情知压力太大,剑招太锐,即收剑飞退,但胸腹之间的衣衫,已被剑气杀得片片破碎。

灰衣人冷冷一句:“得罪!”挺剑又游身而上,另外绿笛少女江秀音,白衣少年温艳阳的剑,也同时自其他两个角度刺到!

萧秋水抖擞神威,焕花剑派以招式繁复精奇为主,一连刺、戮、点、捺、掣、拦、划、割,刺出了八招二十六剑!

三才剑客挡了二十七剑,还了三剑。

这是第一回合。

第二回合就不同了。

主动攻击还是萧秋水,他攻出了五招十九剑,对方还了十一剑!

第三回合就更糟了。

萧秋水攻了三招十剑,对方反击了十三剑!

到了第四个回合,萧秋水接了二十一剑,才还了六剑。

第五回合,萧秋水只反攻过一剑。

第五回合之后,萧秋水就完全落于下风,连反击的机会也没有。

第七回合、第八回合、第九回合、第十回合…萧秋水额上已渗出了汗水,所有的伤口,都在作痛,周遭的剑尖,都在他剑身的左招右架上形成一种“叮叮叮叮叮叮叮叮”连响之声。

萧秋水的剑愈弹愈快,对方三人的剑也愈刺愈快,就像三只不同颜色的蜻蜓,把水上点得起了一个又一个的涟滴。

不可恋战。

萧秋水猛地一剑横扫,带过三柄长剑,一连“叮叮”之声响了三十一次,原来这一带之下,对方三人已刺出三十一剑,都刺在萧秋水的剑身上,犹如音乐一样,煞是好听。

萧秋水长身而起,如飞鹞一般,正要掠出长亭1但三点剑尖半空追刺,分成三个角度,却自同一方向刺来!

萧秋水人在半空,本避无可避,但浣花剑派的武功,确有其独到之处,萧秋水一招“花落无凭”,忽然身子脱力,犹如海天一线,平平跌落下来!

那三柄剑就在他眼前、鼻尖、胸襟“嗤嗤嗤”地闪过。

“飞花无凭”乃萧栖梧观落花时随风起,时随风落,如人生去来,无常无依,所以创出这一套身法,突如风吹,起伏无栖。三才剑客虽剑法自琴、胡、苗中悟理,但变化上却与浣花剑派的剑招各有擅长,以悟性及气质论,以一战一,萧秋水可稳胜三人中任何一人,纵二人合击亦可应付,但以三人力战萧秋水一人,萧秋水就远非所敌了。

这三剑一起疾点,萧秋水即刻一落平跌,但在同时间,三点剑尖立时往下刺到!

三支剑锋划空“飓飓”之声,萧秋水足尖才告沾地,三剑已在他眼、鼻、胸三寸之遥!

萧秋水甚至无法等到足跟着地,他的“铁板桥”已倒弯过去,后脑沾地,三剑险险刺空!

这一下“铁板桥”,弯成如一道拱桥,应变之急,姿态之妙,世所难见;但三才剑客剑势突分,三人忽然前倾,向前俯身,居然剑越萧秋水头顶,三剑反刺萧秋水背心,三人的姿势,与萧秋水平胸而立,只是一向后弯,一向前倾,姿采之妙,从远远带着水光雾气望过去,红亭中的四人斗剑好不美妙,只是杀着却尽在里头。

萧秋水退无退地,进无进处,这三剑反刺,未着前忽然三剑剑身交错一起,发出了一声三种乐音的剑击之声,三剑一分,如一剑三刃,以三道死角,击杀萧秋水。

萧秋水足跟未着地,剑路已被对方三个身子封死,背后三道剑路,又无可抵御,除一死外,别无可能!

就在这时,忽听“呛廊嘟嘟呛”一阵连响,黑影顿清,旭日重现,萧秋水忽觉得眼前一亮,剑气突去,猛吸一口气,一个“鲤鱼打挺”跃了起未,只见澄湖碧水,人影熟捻,忍不住欢愉无限,长啸起来,一身污血,化为清明!

笛剑江秀音的剑锋,就连在笛身上。

所以她每一剑划出,笛孔破空,因而都带笛韵!

但是眼看她的剑刃就要刺中萧秋水命门死穴上时,她不禁暗自悠悠一声哀叹。

她喜欢这个潇洒,然而豪侠精悍的青年人。

可是她突然发觉了一件事!

她的笛韵忽然换成了杀声!

一柄雪亮如尖片的剑,在她以为不可能的情形,一振间攻出一十六剑!

她能在一振间刺出十三剑,可以说是三才剑客中最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