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黑了。

  钟安期是真的不想再去那个鬼地方。

  如果可以,他这辈子到死都不会再踏进天坑一步,可他没得选择,从他第一次进去时就该知道的。

  前方山道口被人打开,入口的人示意他进去,钟安期面无表情地牵着马车绳子走进前方闪烁着火光的山洞口,马车里装着失去意识的周逸,他双眼蒙着黑布,双手也反绑在身后,完全不知自己即将去往何处。

  今日不是送货的时间,所以山洞里十分安静,只有他一个人在走动。

  山洞里边非常宽阔,两排马车并行也绰绰有余,因为平时送货出货的马车是同时进行的,所以必须扩建宽广,也方便运输较大的货物。

  钟安期绷紧神经往前走着,从他进入山洞口的时候就能明确感觉到体内的星之力在消失,他感受不到世间半分力量,因此也无法运用任何灵技,就连星脉的意识也若隐若现。

  一直到他走到出口,看见明亮的光芒,洞口崖下有着一望无际的火焰之地,高楼矗立围绕着一个大圆,是天上星辰坠落后砸出的大坑,边上的高楼金碧辉煌,燃烧着金橘色暗火的天坑中却有黑烟起伏。

  在这里,是没有星之力,没有修者的世界。

  天坑朝西处有三座最高最大的阁楼,每一座都有七层之高,只有中间那座大楼顶上有一轮金日照亮地下的黑夜。

  它名叫咸池,是天坑所有奴隶的主人们居住的地方。

  钟安期牵着马车朝咸池方向走去,因为今日不是送货和出货的时间,所以路上没有看守,他下了山崖,来到天坑附近后才有守卫。

  这里的守卫要么面无表情,要么懒洋洋漫不经心,一个个都背着弓箭,身旁放着好些备用的箭筒。

  有的守卫还会彼此谈笑,拿起弓箭对准了天坑里面干活搬运的某个奴隶射去,若是没射中,其他人就发出哄笑声,射箭的人有些恼怒,扒着眺望的栏杆朝下方奴隶怒声道:“别他妈愣在那偷懒!”

  钟安期走在去咸池的路上,余光瞥见远处,密密麻麻的人群在燃烧着火焰的地上行走,他们衣衫褴褛,浑身脏兮兮,连脸都看不清,只麻木地背着背篓或是抱着罐子干活。

  皮肉被灼烧的味道偶尔会被风传到上边来,闻到味道的守卫们皆是满脸嫌弃地谩骂。

  随着靠近咸池,能闻到淡雅的香味,是专门点燃来驱散天坑里的臭味的,脖子上带着铁铐,缺手断脚的奴隶们在咸池楼下更换香料。

  钟安期不去看这些人,面无表情地朝楼上走去。

  他要去六楼。

  六楼大门没关,有奴隶举着洗手的托盘站在门口,见有来人便跪下高举托盘,钟安期还未进去,就听里面传来怒喝声:“老子让你叫些会跳舞的美人来,你看看这些歪瓜裂枣跟美人两个字有关系吗啊?还有这一个个跳的是舞?是你妈的丧事舞是不是!”

  随着怒喝声,屋内那抹高大的影子拔刀朝站着的舞女斩去,头颅落地,却没人惊叫。

  大家都已经习惯。

  钟安期刚来就被溅了一脸血,他抬手擦了擦,有些不悦地朝拿刀的男人看去:“汪星主。”

  汪庚哟了声,抬手把刀扛在肩上,衣襟敞开,满身酒味,眯着眼看来人:“这不是咱们叶圣的爱徒,钟大少爷,怎么有空来这了?”

  钟安期擦去脸上的血,只觉得晦气,视线恢复后瞧见落在地上的头颅化作一滩血会,被砍去脑袋的女人又恢复了原样,神色麻木地与其他人一起跪在地上。

  他收回视线,将手中绳子扔过去,倒在地上的周逸还没醒来。

  钟安期说:“这是我师尊给你们的。”

  汪庚没动,站在一旁的独眼男子上前查看后朝他摇摇头,汪庚这才问:“叶圣给的新奴隶,有没有点特色?”

  钟安期说:“是修者。”

  汪庚听得笑了,扛着滴血的长刀走到周逸身前:“修者,好东西啊,我这边已经好久没收到修者了,都是些没意思的玩意,连地鬼都不新鲜了,还是修者好。”

  说完指使独眼男子:“石当,还愣着干什么,不赶紧给咱们钟大少爷倒杯酒来,当初可是误把咱们叶圣的爱徒当做奴隶使唤了一番,这么现在还记不住人家这张脸?快点去!”

  石当连连道是,转身去拿酒杯。

  钟安期被他这番话说得脸色微变,在汪庚似笑非笑的目光下死死压着,要自己冷静,重新开口:“还有一事,我师尊吩咐,要杀了当初跟我一起来的那位修者。”

  汪庚眼都没抬一下:“那人早死了。”

  “……什么时候?”钟安期有瞬间的恍惚。

  “我哪记得一个奴隶什么时候死的?”汪庚不耐烦道。

  钟安期深吸一口气,又问:“死在哪?”

  汪庚挑着眉看他,向前一步,高大的身躯要压钟安期一个头,在这个没有星之力,修者没有半分赢面的世界里,他带来的压迫感让钟安期感到窒息。

  “死在哪?你这话问的……钟大少爷,你看看我,我会知道一个微不足道的奴隶什么时候死,死在哪吗?”汪庚哈哈笑道,“这里无时无刻不在死人,有的能活,有的活不了。死了就是死了,反正都是些干活的,出不去这地方,横竖都是死。你让叶圣放心,进了这地,早晚的事。”

  钟安期藏在衣袖下的手发着抖,大脑止不住地发晕,那些不堪受辱的记忆排山倒海而来,记忆里有汪庚大笑的声音和他那把刀斩下的带起的血色,他不断让自己冷静,从眩晕中活过来,重新看清眼前的人。

  他说:“死了就行。”

  汪庚目送钟安期离开,扫了眼跪在地上的舞女们,忍不住恼道:“都滚!看见就晦气!”

  舞女们匆忙离去。

  汪庚看看地上的周逸,再看看跪在门边举着洗手盘的奴隶,又心情好起来,伸手在奴隶脸上连拍数次:“看见没,当初跟你一起来的家伙,刚都没认出你,人家可是叶圣的徒弟,所以能从这出去,你是什么?”

  他喝了酒,酒劲上头,打得越狠,一巴掌把人拍倒下,“一个个的,以为是修者就了不起?能感知到星之力很了不起?到了这,老子说了算!你们算个什么东西!还想从老子手里抢人,来来来,你说,这成千上万的奴隶,你说,你说你这次又想救哪个?”

  “你他妈自己都救不了还想着救别人!”

  被打倒在地的奴隶一言不发,头发散乱着也看不清他的容貌,举起的双手有着数不清的伤疤新旧交替,随着他的动作,束缚在身上的铁链也随之发出声响。

  站在后边的石当犹豫道:“星主,毕竟是叶圣的要求……”

  “你让朝圣者来这试试?”汪庚回头咧嘴一笑,一手握着肩上长刀,“我告诉你,就这地方,朝圣者来了也都一个样,不然他叶元青怎么让他徒弟传话不自己来?还不是怕自己在这没星之力,跟咱们一样,万一出个什么意外……嘿,他是怕了,赌不起。”

  他打了个酒嗝,握着刀指石当,吓得对方连连后退:“你他妈给老子小心点,搞清楚,你是该怕叶元青还是怕我!”

  石当立马跪地:“是我说错了,是我错了!”

  汪庚回到坐位,双脚搭在桌案,仰头喝着酒,一手指跪在门边的奴隶:“刚好又来了个修者,你去,把他打醒。”

  奴隶这才放下已经空了的洗手盘,踉踉跄跄地站起身,似麻木地走到周逸身前。

  汪庚:“用点力啊!他要是不见血,今晚见血的就是你,听见没?”

  奴隶伸手抓起周逸的衣领,乱发下的眼眸中倒映着这倒霉鬼的脸,恍惚觉得与他某位师弟有些相似。

第59章

  周逸是被奴隶揍醒的。

  一拳又一拳,没什么技巧,也没用其他方式,单纯地朝着他脸上挥拳头。

  周逸刚醒就被揍懵了,只觉得天旋地转,耳鸣声声,听不清眼前人在说什么,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恍惚间听见大笑声,而抓着他衣领的人松开,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他还没看清揍自己的人长什么样,就见对方突然被踹倒在地摔飞出去,男人的大笑声传入他耳里:“太慢了!太慢了!太慢了!”

  被揍的人变成了倒在地上的奴隶。

  周逸撑不住地闭上眼,最后看见的景象只觉得是一场噩梦。

  等他再次醒来,已经变成了戴着铁铐的天坑奴隶。

  奴隶没有睡觉的屋子,他们就住在天坑的沙河边,十多人挨着一棵棵叫不出名字的巨树休息,潺潺流水能消减这里面的炎热,那些高楼在天坑里的奴隶们眼中堪比天高。

  周逸感觉自己伤得不轻,动一下都难受得很,哪哪都疼,尤其是脸,眨眨眼都疼得厉害,让他郁闷许久。

  在芦苇河边听见钟安期与神秘人的谈话后周逸就知道糟糕,他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虽然跑得及时,但钟安期穷追不舍,只要耗下去到了城里他就有机会跑掉的,却好巧不巧被叶元青的星之力给拦下了。

  他摔倒在地刚想要叫被芦苇遮住的叶依依,却还没叫出口就被钟安期打晕过去。

  北斗的大师兄被人掉包这事钟安期是知情的。

  假扮陈昼的人被戳穿后还跑来找钟安期。

  周逸曲缩在地思考着,大脑活跃,努力忽视身体的疼痛感去想别的事情。

  他是被叶元青的星之力拦下,很明显钟安期追逐他时被叶元青发现于是出手帮忙,却没有惊动叶依依,应该是不想被她发现。

  钟安期作为太乙的大师兄无可挑剔,温和有礼,就算知道他喜欢叶依依也从未有过轻视或者敌意,仍旧当他是需要照顾的太乙师弟。

  周逸对钟安期也是佩服的,可今夜之后,他觉得或许自己真如叶风鸣所说,有点傻。

  首先得搞清楚这是什么地方。

  然后再以……嗯?

  周逸脸色微变,他颤抖着眼睫,缓缓垂下头去看自己的双手。

  “在这里,你感知不到星之力,也无法使用星脉力量。”身旁传来一个略显沙哑的女声,将周逸吓了一跳。

  他抬头看去,瞧见一张满是泥泞的脸,头发也乱糟糟的,只有那双眼格外明亮。

  少女双手抱着膝盖,歪头看着倒在地上的他,“马上有监工会过来巡查,可别让他们发现你已经醒了,不然会拿你寻开心的。”

  周逸心说监工是什么,你又是什么人,我为什么要在这,但他信了少女的话,闭上眼,因为他听见了远处传来的脚步声。

  下来巡查的监工们满脸不耐烦,挨个圈子看这些奴隶是否有好好休息,还是在搞什么小动作。

  其中一人踹了脚周逸,差点没把周逸痛得叫出声来。

  “这新来的还没醒?”

  “被揍得挺惨。”

  “之前我看他那样像是哪家公子哥,怎么也到这地方来了。”

  “太乙送来的人,公子哥算什么啊。”

  “……”

  监工们边说边笑着走远。

  周逸算着时间差不多后才悄悄睁开眼,他艰难地坐起身,朝少女挨得近些好听清她小声说的话。

  少女说:“对不起,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也不是故意要打你的。”

  周逸努力去想之前在阁楼上揍自己的人长什么样,却想不起来,或许他根本就没看清,只记得拳头一下又一下地砸在他脸上,没了星之力的防护,也不是修者之间的战斗,单纯的拳击敲打力量。

  “他是谁?”

  少女:“一个好人。”

  周逸又问:“你是谁?”

  少女沉默片刻,轻声说:“……是天坑的奴隶。”

  周逸听得愣住,缓了缓又道:“我是说名字,我叫周逸。”

  少女摇摇头说:“奴隶是没有名字的。”

  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的回答。

  周逸转动自己的小脑瓜,飞速理解当下的情况,“也就是说……这里是个奴隶坑。”

  少女点点头。

  周逸陷入沉默。

  钟安期的心有这么黑吗?竟然把他关在限制星之力的努力窝里,不,应该说叶元青对周氏的敌意有这么大吗?

  竟然敢不顾他爹的面子对自己下黑手。

  还是说……叶元青如此态度,是因为他听见了不该听的。

  我又不是一定会往外边说,都不跟我商量一下直接就动手,看来还是对周氏商会有想法。

  周逸在心里叹气,抬眼看少女:“你在这里多久了?”

  少女垂着眼帘道:“记不清了。”

  “你跟之前在阁楼揍我的人认识吗?好歹挨了顿揍,换他个名字不亏吧,还是说他也是奴隶没有名字,那也总有代号吧,不然你们平日怎么称呼?”

  这番话说完,周逸觉得自己心态真是好极了。

  少女似乎也被他的态度吸引,明亮的眼眸透着几分好奇,上上下下打量他一会后说:“你心态真好。”

  周逸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你还是第一个这么说我的人,我爹只会说我笨,愚蠢,他虽然常骂我,但发现我不见肯定还是会想办法找我的,到时候……”

  少女却轻声道:“可这个地方,就是用来折磨你们这些心态好的人。”

  *

  无方国。

  明栗见青樱选了西方,于是又写下已知西边限制星之力的地方再让她选,青樱却没做选择。

  她停笔想了想,抬首与相安歌对视一眼,相安歌说:“也许西边还有你不知道的地方。”

  明栗:“你?”

  相安歌:“你都不知道,我更不知道了。”

  明栗叹气:“我开始好奇你是怎么成为朝圣者的了。”

  “这有什么好奇的,你想知道我可以说,这个我倒是不介意说一说的,最开始是……”明栗打断相安歌,重新在纸上写下一个地名,“以后再说,现在我想知道别的事。”

  相安歌耸耸肩,靠着椅背双手枕在脑后,一派轻松。

  明栗将新写的纸张递出去问明栗:“是太乙吗?”

  相安歌挑了下眉,有点惊讶。

  青樱的手悬浮在纸上缓缓下坠,却与之前不同,只是在纸上悬停,没有点下去。

  明栗又问:“不在太乙,但是与太乙有关?”

  没有傀儡主人的指令,青樱无法摇头或者点头,明栗也不可能让崔元西过来,青樱也只能努力做到这种程度。

  就像你明明会说话,也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表达自己的意思,可张嘴说出的字句却是混乱或者跟你想要表达的意思毫不相关,意识清醒,身体却难以跟上。

  青樱现在就处于这样的状态,她能听懂明栗等人的意思,可是想要给出回应,却非常难,全靠修复的神庭脉强撑。

  相安歌见青樱的手悬停,便道:“有点勉强她了。”

  青樱努力将悬停的手按下,在纸上点了点,代替点头回应了明栗。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明栗起身摸了摸青樱的头,“剩下的交给我,你现在只需要努力恢复就行。”

  相安歌说:“她该休息了。”

  明栗目送相安歌带青樱回屏风后,拿起桌上写有太乙二字的纸张折叠后张开,反复几次,最终将它握在手中张开,碎成齑粉。

  屋门没关,明栗单手支着下巴看只在夜里绽放的花,纯白娇弱,却又美丽无暇。

  相安歌走回来问她:“不是说崔元西的弟弟也知道点什么?”

  明栗:“他要我把青樱给他才开口。”

  相安歌重新在她对面坐下,仍旧一副懒洋洋地姿态靠着椅背转来转去。

  他说:“你不肯给,他不肯给说,那留着也没用。”

  “那要杀了他么?”明栗目光漫无目的,“人死了,就只是死了。”

  相安歌点着头:“这事你比较有发言权。”

  明栗笑道:“我不太爱杀人。”

  相安歌摇头:“你半个月前还在南雀大开杀戒。”

  明栗:“倒也算不上大开杀戒吧,只针对了几名院长。”

  相安歌道:“那就说说你在北境鬼原那会,那总算得上大开杀戒了吧。”

  明栗低声说:“那是战事,他们先动手的,要算起来,我北斗死的人更多。”

  相安歌打了个哈欠,陪着她继续唠叨:“回头你是不是还得杀回北境鬼原去?”

  明栗:“等我找完人以后。”

  相安歌问得直接:“你怀疑叶元青?”

  明栗:“你不是不管外边的事吗?”

  相安歌:“夜深谈谈闲话,我听完就忘。”

  “我也只能怀疑他,西边是太乙的天下,无论哪行,都有太乙插手。限制星之力这种地方,西边如果还有我不知道的,那叶元青一定知道。”明栗说,“之前我师弟引开崔瑶岑,叶元青也跟着一起离开,可见他俩有着同样的秘密,共同点是都针对我北斗……”

  “如果你是叶元青,得知我的师兄误入限制星之力的地方……或许,那里还藏着有关太乙的秘密,你会怎么做?”

  相安歌想都没想就答:“杀了。”

  明栗点着头,看着屋外若有所思:“如果可以……我是真的不想杀人。”

  相安歌也在看外边的花:“你确实不想杀人,你要他们生不如死。”

  人一死,就感知不到痛苦,认识不到错误,不知什么叫做后悔,而活着的人,却要一生都活在不同的阴影中。

  一天一月一年,独自拥抱着无人能理解的残酷记忆与经历度过那漫长的余生。

  明栗想起十四岁那年与师兄陈昼探讨心之脉时。

  他们从七星城回宗门,在夜里满是萤火的山道并肩走着,师兄边走边给她剥着葡萄皮,还要听她碎碎念不要把葡萄皮扔在路上的提醒。

  少年郎忍着揍她一顿的心,把剥好的葡萄塞给她时说:“修心之脉的杀意,不仅针对别人,也针对自己。”

  “也许某天,某种境遇之下,你必须对自己做出选择,是杀,还是活。”

  “……”

  “别只顾着吃葡萄,听见我刚说的没?”

  “听到啦!可我又不修杀意,师兄你也不修——”

  “管你修不修,总之多学点总没错……你还想吃?没了!”

  “那再回去买点吧。”

  “你去。”

  “我不去。”

  “你去。”

  “我不去。”

  “行……一起去!”

第60章

  明栗觉得师兄陈昼就像棵大树。

  也不止她一个人这么觉得。

  少时她和兄长为了谁才是父亲的亲生子吵架,吵着吵着突然想到陈昼,于是两人同时陷入沉默,化敌为友,将矛头转向不管他俩埋头吃饭的陈昼。

  听不见他俩的声音后陈昼才抬头问:“怎么不继续吵了?”

  明栗悻悻然地坐下,东野昀恨恨地说:“你才是爹的亲生儿子!”

  陈昼听乐了,筷子点了点碗边说:“不是亲生,胜似亲生,怎么,羡慕了?”

  东野昀哼了声,也跟着明栗坐下,两人不说话就这么看着陈昼。

  陈昼被他俩瞧着越看越乐,“都说不是亲生的了。”

  东野昀问:“那他为什么每次出门都只带你?”

  “因为你们还小,一个刚入感知境,一个感知境都没入,带你们出去怕有危险。”陈昼说着朝明栗抬抬下巴,“尤其是你妹妹,带她出去,也不知道是她伤人还是别人伤她。”

  明栗不悦道:“没到感知境怎么了?他也打不过我。”

  东野昀:“我那叫打不过你?我那叫手下留情!”

  明栗哼道:“说得好听。”

  东野昀:“你起来!”

  明栗:“不起。”

  陈昼又敲了敲碗:“行了别吵了,就你俩整天吵来吵去的,听得我头疼,师尊不叫我出去我都得缠着他出去了。”

  “我保证你俩都是师尊亲生的,行了吧?”

  两个小朋友异口同声道:“不行。”

  陈昼叹气:“我亲眼看见的,师娘她……”说到这又顿了顿,改口道,“反正我肯定不是,师尊捡到我那会,我还在街上当乞丐,在垃圾堆里翻吃的。”

  兄妹二人是第一次听见他说这些往事。

  陈昼边吃边说:“要不是我胆大,偷东西偷到师尊身上,偷了他给师娘送的小吃——”

  偷了东野狩的东西。

  这是陈昼前半生最骄傲的事。

  他在那些藏污纳垢的街巷跑来跑去,每日只要想办法吃个温饱,眼睛一睁一闭,只需要思考今日该怎么活下去,跟追逐驱赶乞丐的人们斗智斗勇,每日过得竟还算是充实。

  还是乞儿的陈昼并未想太多,什么以后、未来、生存,他只是本能地活下去。

  所以被东野狩抓住了也没有气馁,只不过丢了一顿饭而已,他再找便是。

  东野狩瞧着倒在地上气喘吁吁再没有力气逃跑的乞儿,他自己倒是一派悠闲地站在旁边。

  这天夜里刚刚入冬,天气转凉,街巷灯火都笼罩在薄雾中若隐若现。

  东野狩说:“这东西再送过去都凉了。”

  乞儿躺地上哈哈笑了几声,心说那算你倒霉呗。

  可能会被打一顿,他已经做好准备了。

  东野狩却说:“既然你这么想要,那就起来把它们全吃完。”

  “……真的?”

  “真的。”

  乞儿立马爬起身拆食盒,狼吞虎咽。

  东野狩拍了拍肩上灰尘,夜风渐大,吹得落叶飞旋,朝着两人脸上就糊过来。小的在吃,大的在扫落叶。

  乞儿才不管这人耍什么阴谋诡计,他现在只想填饱肚子,就算吃下去的东西有毒,那也无所谓,要死也要做个饱死鬼。

  他吃饱后满足地躺倒在地,脑子里开始思考怎么逃走,却见这男人弯腰收拾好食盒重新提起,转身离开。

  一句话也没跟他说。

  乞儿愣住,重新坐起身,沉默地看着他走远。

  别的乞丐偶尔也会遇上一些善心的人,给口水喝,给个馒头或饼,但不知为何乞儿从未遇见过,他有些倒霉,不像别的好运乞丐,偷东西被抓到了也会遇上善心的主人家不打不骂就此放过。

  他被抓到后的下场都被打得很惨。

  毕竟他当小偷,挨打活该。

  遇见东野狩,算是他第一次被好运眷顾。

  乞儿从东野狩那事中隐约觉得偷人东西是不好的,偶尔会想那天他把食盒里的东西吃了,是不是给那个男人造成了麻烦,他是给妻子还是女儿带的,会不会因为被一个乞丐吃过,连食盒也不要扔掉了这些乱七八糟的。

  不知为何,他从那次之后学会了思考活下去以外的东西。

  他下意识地约束自己偷东西的念头,开始翻找垃圾堆找吃的。

  时隔两个月后,两人再次相遇。

  城中有热闹的烟火会,河岸两旁站满了游人,乞儿被食物的香味吸引,饿得有气无力地倒在地上,行人都避开他。

  他的视线从这些人身上匆匆略过,爬起来时忽然撞到一人,抬头再看,又见到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又饿了?”东野狩说着,从身旁彩衣女子手中拿了一串烤肉给他,“给你。”

  乞儿犹豫一瞬,伸手接过。

  他脑子里第一个想法竟然是:他还认得我。

  彩衣女子看了看,将手中剩下的全给他了。

  东野狩问她:“你不吃?”

  彩衣女子摇头,目光轻慢地朝远处夜空中绽放的烟火看去。

  这依旧只是短暂的相遇。

  乞儿不知出于何种心理悄悄跟着两人,目送他们一同回到休息居住的地方,但也只是如此,那日之后从未去过,甚至有意避开往那边跑。

  只是从这天后,独来独往的他学会了如何交朋友。

  莫名其妙又似有所指引的,他改变了许多,从只需要吃饱肚子过一天是一天的人,变得会思考,会约束自己,帮助他人。

  乞儿有时回头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莫名其妙。

  直到次年春日,他在去年看烟火的河边第三次遇见东野狩。

  这次也是东野狩先跟他搭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