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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好像才想起这件事,摸摸头:“哦,那我陪你去坐电梯好了,知道你怕尸体。”

他送我下了楼,大家都在各自的座驾上坐好了,估计就是在等我。我拉着摩根的衣服不肯撒手,心里没着没落的,总觉得一旦我跟他说了再见,上了这辆车,此去就生死未卜,下落不知,简直比待在这所监狱里还四六不靠。

他秉承科学家一贯严谨的态度,安慰我说:“没事啦,事情不断地改变着,你不得不脱离你的舒适区,一时的不适是肯定有的。你一上车,从旁边的小酒柜拖一瓶三千美金的酒来喝喝,你就马上没问题了。”

我眼泪汪汪地说:“真的吗?”

摩根一下子点了两百多个头:“肯定!”然后拍了一下我的脑袋,“你蹲大牢都能蹲出舒适区,多大的出息啊这是。”

我还不死心:“你要不上来跟我一起喝吧,不然你去那里?”

“我回十号酒馆啊,还欠约伯不少酒钱呢。”

“我靠,你刚刚参与了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公开劫狱,你现在回十号酒馆马上就会被抓起来打靶一百次啊。”

他含笑不语,冥王这时等得不耐烦了,从自己车上下来,过来跟摩根打了个招呼,然后就推了我一把,很不满地说:“衣服也不换,搞得我们阵形都乱了,真讨厌。”

我被他直接推进车厢,一个屁蹲儿坐得天衣无缝,弹都没有弹一下。朋友你坐牢不忘练功哇?车门这时无声地合上,隔着窗玻璃我看到摩根对我挥手告别,面带微笑,似乎对自己凶险的前景毫不在意。

我久久地看着他的身影在后视镜里淡化,消失。劳斯莱斯里非常安静,听不到外面尘世的一丝杂响,联想到今天早上我还在担忧的种种,这一刻恍然如梦。

车子开了差不多有十小时,一路上我把脑袋搁在车窗玻璃上,出神地看着一路风景如画。其他三辆车均匀地在我前后行驶,没有人有停下来跟我挤一挤,顺便聊聊的意思。

进入德国地界,山峦原野中开始出现许多城堡。我们一路向西,远处的山脉连绵起伏,道路渐渐蜿蜒,路旁尽是密林,空气也越来越清冷,最后停车的地方是在一座悬崖之下,有长长的盘山路缓缓向上延伸,进入云雾深处。盘山路的尽头,也就是悬崖的顶端,一座古堡拔地而起,神秀巍峨,庞然蹲踞于群山之间,映照漫天霞彩,跟动画片里荒郊野岭闹鬼的地方一模一样。

这时候大家都下了车,诸葛走到我身边,对我的眼光表示赞赏:“你看得很准,这就是德国历史上著名的恶灵古堡,传说建于十三世纪,任何在此居住过的人都能长生不老,不过,是以恶灵的形态。”

他对我笑笑,在监狱里养了一阵子,他的气色倒好了不少,至少黑眼圈没那么深了,他说:“你呢,丁通?你是想以恶灵的形态长生不老,还是平平常常地度过一生,就此了事?”

我翻了翻白眼,觉得这种问题不问也罢。变成恶灵,不能吃牛排不能吃回锅肉,唯一的娱乐项目是每天飘来飘去吓唬人,这种日子还没个头,你当我傻呀。

我们徒步走上盘山道,来到城堡前,我喘得像条落水狗似的,那三个却连鞋子都没有打湿。一路上我心里有无数的问题要问,他们却装聋作哑地看风景,理都不理我,到后来我的肺活量实在无法支撑,也就自觉地歇菜了。

近看城堡比远望更雄伟,老实说也更阴森,黑沉沉的橡木门有我三个那么高,我以为至少要喊声芝麻什么的,但人家自觉地缓缓打开了。

一阵阴风吹出来,我往后一缩,冥王扑哧一笑,搂着我的肩膀,把我带了进去。

城堡的大厅上下左右一无所有,唯独中心有一座高台,由长条青石砌成,有一条窄梯直通,光滑无隙,高十数米,高台之上灯光照耀,聚在一处,如此明亮,一时之间反而令我什么都看不清楚。

有这个问题的人看来只有我一个,当我试图在额前搭个“凉棚”看看清楚时,冥王立刻很好心地对我说:“先知出来了,要做一个announcement。”

什么?

然后先知就开始说话了。

“奇武会寻觅判官多年,屡受挫败,这个角色事关整个组织的根基与未来,直到密医发掘到最接近我们需要的人选,历经十号酒馆、芝加哥以及wittywolf长达六个月的一系列考验,丁通以本来的天赋和自身的品格证明自己能够胜任这个角色。两分钟后,我们将在隔壁修道院正厅完成一系列手续,一小时后,在城堡花园将有盛大加冕派对。”

话说到这儿我就听傻了。打住,打住,什么叫密医发掘到我啊?我转向身边那三个人,掂量了一下,估计冥王最不会揍我,于是一个虎扑就过去了,揪住他连珠炮一样问道:“密医是谁?咪咪还是摩根?你说的发掘是什么意思?什么时候的事?”

他眼都不眨,跟看革命同志一样推心置腹地看着我:“这个,我们的正职密医嘛,是咪咪呀,但是他经常玩失踪,一下就不知道哪儿去了,是不是死了也没个准信儿,所以摩根也偶尔会代班。你知道的,我们没有判官的时候常常杀错人,有时是要医生治一下,有时是要医生分一下尸什么的,这个职位很重要哦。”

要是嘴里有水,我真想一口喷到他耳朵眼儿里去,一想到摩根跟我称兄道弟喝完酒,拍拍屁股回到自己的私家医院就帮人家分两个尸——呃,这倒是挺像他过的日子的。问题是,也不能就这么把我出卖了啊!

十号酒馆的古书、拉菲,芝加哥的杀人凶手二选一乐透大奖,说这些是试练,我都认了,但听先知的意思,从头到尾整件事原来都是一个局?我挨的胖揍,吃的苦头,小铃铛流的眼泪,牢房里的不眠日夜、斗智斗勇,最后的丧尸屠城秀,原来都是为了成全你们确认我是那个天杀的判官?

我生气了,我他妈真生气了啊,我双手握拳,满脸涨得通红,额头上青筋直跳。冥王见我一副出离愤怒的样子,好心地提醒我:“冷静啊,冷静,你可得想想,这儿你打得过谁?”

嗯,这倒是至理名言。

先知还没讲完,继续在台上唠叨,我真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下面就站了四个人,面对面好好说话不行吗?斯百德拍拍我的肩膀,指着高台上空说:“那儿有十几台摄像机和网络自动同步播出的设备,视频要上传到我们的官网给所有奇武会成员看的。”

“判官的确认,对奇武会的工作在两个方面具备决定性的影响:一是投资项目的选择和评估以及代理人的发掘与培育;二是对无复仇能力受害者救助中心日常业务运营的监管。

“现存奇武会旗下的投资项目已经到了培育的最后阶段,我们的代理人逐渐对我们的控制不满,并以极端的方式与外敌联合起来表示对抗,尽管通过判官的艰苦努力,使我们得以及时了解到真正要与我们为敌的策动者并不在十二财团代理人之中,但他们的离心倾向已明,所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们应当尽快采取行动吐故纳新。”

斯百德和诸葛双双对我转过头来,对我竖起大拇指:“干得好,判官。”

我叹了口气,喃喃自语:“这又是怎么一说?”

冥王浑然不在意地说:“爱神啊。”他对我笑笑,“你对爱神说的那番话,不就是在告诉我们,十二财团的人能够被人操纵、欺骗、利用,但他们本心并非如此吗?对我们来说,这就够了。”

我哼了哼:“这么简单?你们干吗要相信我?我出卖了你们三个人啊。”

诸葛冷冷地说:“这不就是我们将奇武会所有的机密一次性填鸭给你的目的吗?”他对我露出欣赏之色,“判官,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行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就是你占据天然优势的特点,我们没有看错。”

“屁,你们那么牛逼,还找判官干吗?”

诸葛对我很有耐心地解释:“我们是基于对你的了解和信任,但是丁通,我们不可能有时间和精力去了解所有人,我们只需要直接准确的判断。”

冥王的灰色眼睛在不杀人的时候,其实也是可以有点感情的,他插话说:“幸好那些人不是主谋,老实说,我看着那些人长大,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希望他们好好的。”

我喷了出来:“你看着他们长大?你贵庚啊朋友?”

冥王抬了抬帽子,隆重地说:“老得你没法相信。”

我又叹了口气。在wittywolf时,每天早上跟胃酸和晨勃一样不请自来的想法,那一种被我拼命压抑的可能性,果然是真的。当我发现自己给出的消息令冥王等人如期落网,当我见到十二财团的所有者安然无恙,当我最后在放风的草场上见到爱神,听到她谈论十二财团所有者的口气,我一步比一步更清楚地看透了自己的处境、角色和使命,下一步事态将如何变动。命运之轮滚啊滚要滚到哪里,我无法控制或预知,但我的确将我的本能已然发挥到了极致,它告诉我应当说什么、做什么,在风起云涌、波谲云诡、风急浪高、月黑风高(坑爹啊,语言中枢你睡醒了吗这是)的每一个当口,稳稳当当地站在了我应该站的位置上。

我曾经那么孤独地绷紧神经,在wittywolf寂静得能让人发疯的夜里,咀嚼“判官”这两个字的滋味。奇武会的人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他们是不是欺骗和戏弄我,纷纷落网是否已表示他们全然落败,而我满盘皆输?

我其实一概不知。

彼时彼刻,我如同一个盲人,行走在悬崖上,每一次迈步,都是生死抉择。

我所选择的是先知第一次见到我时,对我说的那两个字:“我们。”

“无论什么时候,你都是我们的一员。”

奇武会和我之间的契约,不需要按手指印,也不需要歃血为盟或签合同去公证,他们所有人与我的关系长不过数月,短不过一面,却敢将全部身家性命硬生生地托付到我的天赋本能之上。老实说,这很有点古代大侠的风度啊,想想看:“将军,荆轲欲刺秦,请借头一用!”“小事,等下,我去拿菜刀。”

尽管他们每个人都神功盖世,但这一次,我是荆轲,他们是一群愿意借脑袋的死士。

就是这么简单,从这个角度来说,我尽管打不过谁,也没法青春永驻,但我一条道走到黑的本质和奇武会这群变态还真是异曲同工啊。

一切我所预想、担忧、期待、怀疑、自嘲、否认、恐惧、渴求过的,都活生生地发生了,具体场景完全超乎我的想象,但到最后,也就是那个样子。刚才先知在高台上的第一句话印证了我长久的猜测之时,与其说我当时是愤怒,倒不如说是长久忐忑的宣泄。

我松了一口气,猛然之间感觉全身酸软不堪,像被活生生抽空了一般。先知兀自在高台上唧唧歪歪微言大义。这个死鬼,就他没被关进牢里,这会儿还来话痨,我打了个哈欠。

冥王说:“唉,他话是多了一点,老实说,好多个财团代理人估计都是被他唠叨到反水的,快了,快了,一会儿到隔壁修道院那栋楼去签合同,十二财团市值的百分之一,让渡到你和你老婆名下。”

斯百德在一边添油加醋:“那个不算什么,他估计会喜欢城堡花园里那个派对,喂,小丁通,全美名模大赛前十名来端盘子哦,开心吧?”

我发了一阵子呆,摇摇头对冥王说:“我要回家。”

尾声

十号酒馆。

每一个晚上和其他晚上都一样。约伯擦着杯子,他最近稍有发福,可能是做监狱生意那会儿官商勾结,应酬太多,活生生把肚腩都吃得多出了一小坨。酒馆里的位置没了,摩根来得太晚,只好坐在飞镖机下,梗着脖子等人一镖射中他的颈动脉,就赶紧拿手术包出来给自己缝针。

我在吧台那儿站着,新来的一个酒水供应商拿了一堆货版给我看,我每一支喝一口。有的丢给约伯:“买!”有的丢到垃圾桶:“滚!”有的直接砸到供应商的脑袋上:“操!人家好歹还兑点乙醇,你直接兑甲醇,想喝死谁啊!”

等人家一脑门儿包走了,我过去找摩根,一边拿吸管喝他的啤酒一边问他:“奇武会那边,有什么消息没?”

他摇头晃脑地听音乐,十分陶醉——也不知道他十几年的书都读到什么地方去了,对《十八摸》这种歌如此着迷,对我说:“有,爱神跟涂根举行了婚礼,在法国圣马歇尔城堡搞的,据说涂根的棺材本都拿出来了,场面盛大。”

这个我倒是始料未及:“爱神不是诈降卧底吗?”

摩根点点头,眯着眼睛说:“诈降是诈降,真爱是真爱,又不矛盾。”

他看了我一眼:“真爱,你懂得是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