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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我所知,他绝不会马上露出明显的欣然之色,就像在玩Bull Shit一样,不管你摇出了几个六,开盅前都要保持平常心。约伯只是简单地说:“怎么样?”

我看了看四周的人,想借鉴一下今天用哪种酒开场比较适合回魂,但大家似乎都在做莫名其妙的祷告,谁也没点东西喝。

既然无从拖延,我只好说话:“微量元素中毒。”

“哪种?”

“一共十一种。”

“啊?”

“人为的,下毒的人是行家,经过长期的投放,让他体内各种微量元素超标,交叉作用影响内脏和神经功能,直到致命。分量、效果和时间都掌握得很准,对这人的身体状态也了如指掌。”

“长期投放?听起来有难度。”

“如果是他信任的身边的人就很容易。”

“意思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慢慢杀他,杀到某个点上就死了吗?”

“嗯,如果他昨天没有进来喝杯酒,现在应该都臭了吧。”

我不由自主地做了个鬼脸。命运无常,有时候像一个冷笑话。

约伯吹了声口哨,声音不大,但在各处自high的人都感觉到脑仁胀痛。

他的意思很简单:这次总算遇上点儿新鲜的了。

约伯让我救过各种各样的人,都是十号酒馆的顾客,原因也五花八门,有时单纯因为心情好,有时是他睡过人家老婆——或者将要睡人家的老婆,我从来不问,只要他付出代价——一笔钱或者一个人情。大部分时候我们现金交易,人情太贵,随时可能搭上性命,不适合作为常规货币流通。

但这次不一样。

“救他?干吗?”

这个男人不是熟客,与十号酒馆不存在那种微妙的感情牵连,他来了,走了,死了,没赊账,除了他点的那首歌不符合我的音乐品位,他几乎算是一个完美的顾客,适合被马上遗忘。

既然我问了,约伯就要答。这就是为什么我只愿和熟人交往——你不必把自己想要遵循的人生法则都刻在额头上昭告天下,刺青技术再好,皮肤面积毕竟有限。

他想了想,说:“那个,是AFK的大老板——大卫·迪。”

AFK是价值以百亿计的巨大的商业集团,从亚洲起步,总部在纽约,我订了不少财经报纸和杂志,很熟悉那些巨贾的面孔。

我表示否认:“不对,AFK的老板是嘉吉罗勒,女的,前天还接受了重要财经节目的采访,没听说董事会紧急换人。”

约伯毫不动容:“你说的那个是AFK的高级管理层,我说的,是看不见的顶层。”

那些泼天富贵的真正所有人总隐形在传媒与公众的耳目之外,俯视众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唯一帮草民们维系最后公平的是死亡。

我凝视约伯的眼睛,不需说出心中的疑问,他已先发制人:“治好他,值一大笔钱。

“大得你无法想象,就算你在最深的噩梦、最凶险的关头想起,也会因之心情大悦,小宇宙以前所未有的能量燃烧起来勇斗恶龙。”

本来我以为约伯会跟我讲人生观和价值观,但事实证明他比我想象中更了解我,既然他开门见山,我也就当仁不让:“对半。”

分成的谈判总是比较艰苦,但时间这永恒的大杀器站在我的一边。

首先,那个男人躺在我家,十二小时内不接受超专业的治疗,就会变成一块死肉,有毒,并且成色很差,再大量的花椒辣椒也不能掩盖其异味。不管十号酒馆的厨子木三技术有多么厉害,我也敢打包票,连狗都不会吃下他的肉。

其次,天色很快就要暗了,人们陆陆续续地进来。酒保约伯,随你有几份副业要做,酒馆也有不可怠慢的酒客。你最好确保今天的手撕牛肉够量,否则人们手里的打包纸袋就会笼罩在你的脑袋上,伴随着狂风暴雨般的木棍。

所以,不管这一票能得到多少酬劳,我们对半。

算盘打得噼啪乱响,我才喝了两杯酒,已经从天上想到了人间,连包个火箭顺便泡泡NASA妞这等念头都没落下。但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一切玫瑰幻梦很快就被摔得粉碎。

午夜,酒馆里还剩下几个人,我喝得不多,一直看表,准备回去给大卫·迪换药——其实在答应约伯之前,我已经手欠地开始了治疗。

这时有人跨进外面院子的大门。

院子门离酒馆有大约二十米的距离,普通情况下,就算来人在门口就被飞镖机误伤,我们也绝对听不到他的第一声尖叫。

问题是,现在响起的是沉重得令人无法忽视的脚步,地板像遭遇地震一般有规律地颤动,如同狂风下的湖水,一波接一波地汹涌。十号酒馆忽然整个安静了下来,大家面面相觑,心中猜测百端。恰好点唱机里在唱:I lost my heart in sf,但真实的情况却是:好像今晚会把命丢在这里哦。

地板震动得越来越厉害,随着酒馆门吱呀一声打开而达到巅峰,吧台上好多杯子都滚下来摔得粉身碎骨,但接着就完全平静了。

三个人走进来。

三个普通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放哪儿都毫不起眼。他们走在黑人的街上,走在白人的岸上,或被一刀捅死在利比亚的战乱区,我担保都不会有任何人意识到世界上少了这三个人的存在。

但他们踏进来的时候,一直铺在台阶上当做门槛的那条粗大的青石忽然粉身碎骨。

凡是长眼睛的都看到了这个,于是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喝下一口酒,以确认自己身在现世。

走在最前面的人站在门口环顾室内。我观察着他,发现他的眼神重点是安全出口、吧台后的储存室门、厨房入口以及窗户。

第二个径直越过他,走到对门的死角,站定。

第三个的位置跟前两个形成三角。

一气呵成,娴熟老练地站位呼应,队形控制力辐射整个酒馆。他们面无表情,也不跟任何人有眼神接触。

这时候,站在门口的那位很斯文地开口说:“我想知道,有一位大卫·迪先生来过这儿吗?”他的声音低得简直像不想让人听见似的。

我忍住了回头和约伯对望一眼的冲动,低下头去。今晚不知如何告终。

他又问了一遍,一点儿也不着急,甚至没有流露出真的需要打探什么消息的意思,仿佛只是循例。

就像警察要抓你时会念的:“你说的话会成为呈堂证供。”

但他们的架势不是来抓人的,也不是来立威的,当然,更不是来喝酒的。

但愿这想法大错特错——我觉得他们是来灭口的。

酒馆里沉默得足够久,约伯双目微闭,嘴唇嚅动,念念有词。以我对他多年的了解,他这会儿肯定在祈祷老板突然杀回酒馆,拍着胸膛上前说:“哥们儿这地盘是我的,有事您找我。”

但老板此刻不知睡死在哪个娘们儿的胸膛上,而大家都以“你收钱你管事”的督促的眼神望着约伯,没奈何,他只好挺身而出。

“你们要干什么?什么大卫小卫啊?我们这儿都是本地人。”

人们的心声大概都默默变成了“这位兄弟挂了,白份子钱不知该随多少”。

那男人应声转向约伯,他眼珠灰黑,光泽犹如弹珠,声音还是低微,却字字带着杀气不容抗拒:“请不要说谎,谎言无谓,我们没有太多耐心。”

约伯顿了一下,自从十八岁之后,他说的谎如同天上的繁星,口水溅湿过无数人的衣袖,还是第一次得到这样义正词严的告诫。但他迅速地恢复了自己浑不吝的人生态度,耸耸肩:“那么,我们就帮不到你了。”

第一个人垂下眼睛,重复了一遍:“那么,我们就帮不到你了。”

他走近约伯。

其他两个人也开始动,走向离他们最近的酒客。

就像脑袋在沙子里完全埋好了的鸵鸟,大家木然地握着手中的杯子,翻着小白眼,任凭波本威士忌白葡萄或者“性感沙滩”在里面抖成筛子,自己硬是一动不动。

第一个人直端端地走到了吧台前,离约伯只有五十厘米之遥,他低了低头,动作庄重而肃穆,像礼节或仪式,然后说:“再见。”

他的手摸向自己的腰部,而后挥出,动作像初春的第一滴雨那么柔和,像顶尖舞者在音乐最高潮时的忘情旋转,像歌颂,或呻吟,优雅得近乎梦幻,甚至在大家都意识到他手中挥舞的是一把长刀之后,还是有点儿忍不住为那种杀人的韵律感出神。

长刀如西瓜摊上常出勤的那种模样,薄,大片,飞快,刀把长,握着带劲,劈着给力,带风,此刻暂时的归宿地是约伯的颈侧大动脉。

受害人猪一样伸着脖子站在那儿,眼睛瞪圆,一动不动。我一面脑补着他待会儿轰然倒下,颈部鲜血射出一丈远,在地上铺成扇面的场景,一面还有心情感叹那位仁兄有生之年是不怕失业了,就这手活儿,上哪个屠宰场不是坐第一把交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