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步、一天天捱下来,她以为世间早过了千年万年,没想到今日,这个傻小子无所谓的一句话,才让她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己也才仅仅十五岁而已,十五岁而已!

恍惚间,她忆起那个滴水成冰的寒夜,独自烧起一堆火庆祝自己十五岁的生日。想到什么了…对了,想到了爹,想到娘亲,想到…想起无数熟悉而又亲切,却已永不可再见的面容,那份孤寂痛楚之感直入骨髓…原以为那一晚是真的刻骨铭心到今生今世也难忘了,却原来除了肩头那被自己掐出血的地方还隐隐看得到痕迹外,其他的也早已模煳了…

“…喂!”

“恩?什么?”阿清回过神来,只见小靳仰着脑袋老大不耐烦看着自己,道:“问你话呢干吗不理人?哎,你眼睛怎么了?”

“没有,太阳映在水里有些晃眼…你刚才问什么?”

“哦,我说你呀,一个人在那死人堆里干嘛呢?那些都是你的族人吗?啧啧,死了五、六千人,就你一个还活着,真是够运。不过你武功那么好,也很难说。”

阿清抹抹有些僵硬的脸,道:“不是。我不是跟他们一路,而是…误打误闯进去的…对了,你这个混蛋,竟然去抢死者的东西,不怕遭天谴吗!亏你还是和道曾大师一起的!”说到恼火处,一竹竿向小靳噼去。

小靳慌忙抱着脑袋滚开,叫道:“妈的,死都死了,还计较个什么!哎哟!你道道曾就高贵清白的很么?他这破庙不是老子…哎哟!不是我这么一分一两赚回钱来,能修起来吗?”

阿清突然停了手,抬头向天上看去。小靳兀自乱叫:“…也不想想是谁弄的钱买药救了你的小命…还钱来还钱来!老、老…不干了!喂,还钱来啊!”

却听阿清道:“你看那鸟。”

“哎?”小靳抬头看上去,只见头顶蓝色天幕下果然有一个黑点在慢慢盘旋。再看仔细点,似乎那鸟身躯庞大,白头白尾。

小靳看了半响摸不着头,道:“一只鸟有什么看头。说到赔钱就装傻了是不是?”

“不…”阿清的脸渐渐有些发白,低声道:“你看不出来么?那是只猎鹰。”

“…”小靳再度凝神看去,那鸟似乎只在两人头顶转来转去,不远处一大群野鸭咯咯乱叫,它却毫无动静。小靳看了一阵,踌躇道:“怎么不去抓鸟,尽看着咱们俩?哎!”

只觉竹排猛地一晃,阿清一边奋力撑着竹竿,一面道:“快撑,往芦苇深的地方去!”

小靳忙抓了竹竿左撑右划,颤声道:“是人?是那老妖怪?”

“不知道,总之赶紧划进去再说!”

两人辩明方向,向最近的一簇又高又深的芦苇丛划去。阿清划船的动作越来越大,往往一竿撑得身子都仰到竹排上,脸上也出了一层细细的汗水。竹排如飞般前行,小靳根本不识水性,哪里控制得来?手忙脚乱地东撑一下,西划一杆,反而带着竹排东摇西晃,阿清看着着急,只好分一半力来调整方向,这么一来速度便降了下来。

眼看着芦苇丛就在眼前了,忽听一声尖利的鸟鸣,那猎鹰在空中盘了几圈,猛地一个俯冲,直向两人扑来。扑得近了,但见它张开的翅膀竟有一丈来长,爪子如十道利刃,唿啸着逼近。

小靳放声惨叫,抱头滚翻,阿清竹竿翻飞,挑向那猎鹰咽喉。那猎鹰显然训练有素,在空中矫捷地一扭身,避开竹竿,翅膀猛地一扇,重又飞起,劲风带得阿清的长袖烈烈作响。

那畜生也知道厉害,不再扑下,只在两人头顶不远的地方不住盘旋,一面鸣叫。

阿清握着竹竿盯牢猎鹰,叫道:“快划!”

小靳此刻性命攸关,拼出死力划船,倒也似模似样,不消一阵竹排已深入芦苇丛中。

那猎鹰见他二人进入芦苇丛,又是一声尖啸,向下俯冲而来。阿清顺手扯过粗大的芦杆,折成小段,以“夜霜雪”的手法抛出,只往那猎鹰眼睛打去。那猎鹰翅膀猛扇,卷起的风吹歪轻飘的芦杆,但也有几枚打中腹部。它叫了两声,终于离开两人,慢慢向高处盘旋而去。

小靳喜道:“好!我们…”

话音未落,阿清轻叱一声,竹竿往水中猛戳。“唿咧”一下,水中纵出五人,都穿着贴身水靠,嘴叼尖刀,一起抓住排缘。

阿清扯了一扯,水中有人抓住了竹竿,一时扯不回来。她顺手一噼,折断竹竿,运足劲力横扫。那排头之人正抓住小靳脚踝使劲往水中拽,忽听“哎呀!”“哦哟!”两声惨叫,有个兄弟脸上被破竹抽得满是鲜血,捂住眼沉入水中。另一边也有人往下沉去,却抱着咽喉不发一声。

旁边一个同伴叫道:“母的厉害,先拿…”阿清手一送,竹竿脱手而出,疾若闪电,竟自那人张开的大嘴刺入喉咙,从颈后穿出。那人剧痛之下,脸刹时扭曲变形,手猛地一撑,半截身子纵出水面,跟着重重仰天倒下,激起大团血水,眼见不活了。

另一人狂叫一声,手中尖刀横噼,砍向阿清脚踝。阿清极之优雅地一个前翻,避开这一刀,左手支地,右手在那人额头一噼,“啪”的一声闷响,那人头骨破裂,眼珠几从眶中突出,亦是一声不吭没入水中。

那抓住小靳之人在这里混了有些年月了,手下也有好几十条人命,但万没料到这看似柔弱纤秀的丫头下手竟是这般又快又狠,呆了一下,小靳拼命挣扎,一脚踢在下巴上,顿时脱手。

他被水一浸,清醒过来,没有片刻迟疑,向水中急速潜去,突然背上一震,一根竹竿透胸而过。他痛得放声大叫,冰冷的水立时汹涌灌入,只挣得一下,眼前一黑,再也没有知觉。

小靳道:“怎、怎办?对了,再、再往芦苇丛中跑!”

一回头,竹排上哪里还有半个人影?他吓昏了头,叫道:“喂!你跑哪里去了?”左右乱看,却并不见有任何动静,虽是惊慌中仍忍不住破口大骂:“不是吧,妈的你想丢了老子跑!”

正在惨然失色时,忽听水中又是一阵响动,他惊惶地趴在竹排边探头看去,却只见水波晃荡,反射的光映得眼也花了。突然“哗啦”一下,一只手自水中伸出,就抓在他身旁的竹子上。

小靳尖声大叫,水花飞溅,又一只手伸出来捂住他的嘴。阿清的脑袋慢慢破水而出,低声道:“别叫,小心还有人。刚才水下有两个人想逃,被我杀了。”

小靳忙将她扯上竹排,道:“原来是水匪!妈的,老子就知道!”抓起竹竿猛撑,一面道:“奶奶熊的,乌龟王八蛋不知道老子东平双…哎哟!拜托拜托老子被吓傻了你让我骂几句好不好?”

阿清转过头拭脸上的水珠,道:“不好。这跟吓傻了有什么关系,你本来就够傻的。”她的衣服被水湿透了,紧贴在身上,阳光照耀下玲珑毕现。

小靳咽两口口水,道:“小姐你可真能下手…对了,现下该怎么办?总不能一直躲在这里吧,况且天上那畜生——”他抬头看了看,那只猎鹰仍在空中徘徊:“——没有乱飞,一定另有其他人操纵的。你看吧,不出半个时辰,这芦苇荡就有得瞧了。”

阿清沉默了半响,道:“你知道这伙水匪有多少人吗?”

“老…我知道个屁!哎哟!屁也算?”

正要跟这少不更事的丫头讲讲屁乃人之元气一理,忽听“呜”的一声,一支响箭划过长空,破空声长久不歇。

这声音尚未消失,东面亦是“呜”的一声响,跟着南面也有响箭发出。阿清与小靳面面相盱,顷刻间,四面八方到处是响箭,显然对方早已将他俩合围,此刻见下手的人失利,放响箭出来震慑,好让他俩惊疑之下无法辩明方向逃走。

阿清跳起身来,抓起竹竿猛撑。小靳张皇地四处望了望,忽道:“不、不行!我们这么跑不是办法,他们只须放几轮箭过来,我们就没法了。”

阿清闻言慢慢住手,道:“不错。”转头看着小靳,眼中首次露出迷茫的神色。

小靳捂着小脑袋,知道此时才真正到了生死关头了。他在竹排上一圈圈的爬来爬去,嘴里只是叫:“不行不行死了死了死了…”

阿清被他晃得头昏,待他再爬到身旁,一拳下去,小靳立时虾趴在地。

阿清刚道:“你不要…”

小靳突然一翻身面向她,双目发直盯住阿清,叫道:“有…有没有人可以救我?”

“你是问谁可以救我们?”

“不不不!”小靳双手乱摇:“你哪里要人救,你扎个猛子下去,谁还找得到你?是我,我啊!我、我手不能敌,脚不能跑,又是旱鸭子入水即死,说好听点是帮不了你,其实根本就是连累你!”

他用力一挥拳头,似乎想到了什么事,脸色惨白,不住道:“是…是连累你,是我连累你。我他妈到哪都是累赘!”

阿清道:“哪里的话,你听我说…”

小靳放声尖叫:“不、不、不,你他妈的住嘴!”他翻身站起,一张脸涨得通红,道:“滚!老子不想见到你!”

阿清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刚要说话,小靳伸手抓住她手臂,呆了一下,用力一拽,阿清促不急防,被小靳一把拉进怀里,紧紧抱住。

阿清出生以来第一次如此贴近陌生男子,闻到陌生的气味,脑中一阵眩晕,待要挣扎,手上却莫名其妙没有一丝力气。恍惚中只觉小靳的手将自己抱得越来越紧,不由自主双脚悬空,任他抱着走了几步,有个低低的声音道:“如果我没死的话,一定来找你!”

阿清下意识地啊了一声,小靳突然手一放,阿清脚底踏空,“扑通”一声跌进水里。

她那热得发烫的脸与冰冷的水一接触,顿时打个激灵,清醒过来,双臂一展,往下急潜,恨不能水有千尺深,再也见不到任何人。

小靳趴在竹排上,看着那娇弱的灰影一晃,迅速消失在水里,长长吐出一口气,低低地道:“走啊…越远越好,妈的臭小娘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