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绿但笑而已,并不回答。那守卫慢吞吞地蹭到门边,拿钥匙开了锁,向阿绿道:“今儿是刘军头当值,你自己叫罢。今天送了,还不知明天送不送得了呢。”

阿绿单薄的身子一颤,低声道:“我晓得…麻烦张小哥了。这包肉干拿去给各位哥哥们下酒。”往他手中塞了一个布包。那守卫也不推辞,拿了包,径直出门去了。

阿清缩在楼梯下,见阿绿走入门中,忙纵身到门边,往里瞧去,却见里面只三尺来宽,空无一物。阿绿在木墙上敲了三下,停了一停,再敲两下。木墙后忽地有人道:“口令?”

“我…我是阿绿啊,刘军头。”

“哗啦”一下,木墙就中裂开,露出深深的一条地道。声音从那地道下传来:“下来吧,阿绿。”阿绿提起篮子,钻入地道中,木墙又咚的一声合上。

阿清又等了一阵,见没有人再进来,便轻轻走到墙前,略一思索,举手如阿绿般敲了几下。里面立时便有人粗着嗓子道:“又是谁?口令!”

“月风。”

木墙赫然洞开,阿清暗提一口气,俯身钻入,弯着腰走过老长一段地道,下了两道又窄又长的楼梯,眼前又是一扇铁门紧闭。铁门上一个小窗户,有双疑惑的眼睛自那后面露出来,有人道:“你是谁?以前没见过,到这里干嘛?”

阿清压低了帽子,含煳地道:“我是孙将军跟前的,有几句话孙将军要问那…老家伙。孙将军说,这老家伙也没几天好活了,有些话得赶紧套。”

那人听是孙将军跟前的,又穿着近身侍卫的衣服,不再多问,咣啷一声拉开铁门,阿清侧身而入。

一进门,首先闻到一股古怪的味道,只见一张桌子上放满了酒壶菜盘,旁边坐着几个狱卒,等刚才开门那人回去后,继续喝酒斗牌。然而这酒气中还混着一股腐臭血腥味,多闻几下,几乎有些想要翻胃。

开门那人一边喝着酒,一边对阿清道:“喂,要问自己问去,问完了过来喝两口。”阿清含混地应了一声,绕过桌子,只见这地牢里就只有一间牢房,阿绿正蹲在牢门前,低声道:“…别想那么多,再吃点罢。”

阿清慢慢走到她身后,往里瞧去,见里面有一堆破烂的布,似乎包着一个小孩,布上全是泥泞血渍,已经脏得看不出本色,那小孩缩在里面,看不清头脸。不知为何,这气氛诡异至极,阿清心头没由来的一阵阵发紧。她强行压抑住紧张的心,一步步走近牢笼。

只听那阿绿轻声唤道:“来啊,来吃点罢。来啊…”过了好一阵,那堆布忽地一动,慢慢伸出一个人头。阿清从阿绿身后看得清清楚楚,顿时倒抽一口冷气,全身入坠冰窖中一般,不由自主倒退数步。

那竟是一张皱纹沟壑纵横的老人的脸!

阿清刹时想起先前那两人的话:“四肢剁了,埋在土里”,原来…原来竟是真的。那老人除了四肢尽除外,双眼亦被火灼焦,早已不成人形。他缩在烂布中,听到阿绿的召唤,方钻出头来。阿绿贴在木栏上,尽力将夹了菜的馒头伸进去,道:“来啊,来吃啊。”

但她的手太短,怎么也够不到那老人的嘴。那老人喉咙中发出低哑的嗬嗬声,也不知他怎么挪动,只见到他双肩不住起伏,好半天,终于前进了半尺距离。阿绿声音颤抖,道:“好,好,来吃…”

那老人辩明方向,再挣扎一下,脑袋砰的一下撞在牢门上,撞得阿清心头巨跳。阿绿眼中流下一行泪,伸手扶正他的头,将馒头递到他嘴边,柔声笑道:“别急啊,慢慢吃,很多的。”

突听一名牢狱大声道:“哎,你是谁?怎么挂着赵老二的腰牌?”

一阵抽刀拔剑之声乱响,几名牢狱纷纷跳起,叫道:“你是谁!”“什么人,想劫狱么?”

阿绿吃了一惊,回头看去,只见一个纤弱的背影对着自己,看不见他的脸,但一干狱卒却不知见了什么,个个露出惊惧之色,纷纷后退。适才问话之人舞动手中厚背圆环大刀,咬牙道:“妈的,是一娘们!大家并肩子上…”

话音未落,那人已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前,抬手,转腕,收手,没有任何多余动作,亦没有任何人看清,他已将大刀握在手中。跟着白光闪动,一道,两道,问话之人突然觉得身子一轻,诧异地后退两步,眼角瞥见地上多了两件事物。他眨眨眼睛仔细看去,原来是两只手臂。

阿绿脸色刹时惨白,低唿一声,回头不忍再看,只听身后唿号骤起,惊叫声、狂叫声、痛嚎声、怒吼声,连同大刀破空之声、皮甲破碎之声、骨肉撕裂之声、桌椅断折之声、躯干相互碰撞坠落之声,转瞬之间就达到一个高潮。但是厚厚的泥土,层层的牢门,将一切都封死在地下,并无一声传得出去。

声音很快就在下一瞬间沉寂下去。偌大的地牢里,阿绿只听得见大刀持续疯狂的舞动,有人低沉的吼叫,以及自己心脏砰砰乱跳的声音。

那牢中人听见了,全身抖个不停,拼命仰起头来,颤声道:“是…是不是?是…是不是?”阿绿脸上却说不出是喜是悲,慢慢道:“是…老爷。”

“谁?咳咳…是谁?”

阿绿转过头,见那人帽子已经甩掉,披头散发,果然是一个女子。她眼中赤红,口中嗬嗬有声,仍在一刀刀地噼、拉、斩、拖,仿佛眼前仍有无数敌人在跟自己殊死搏斗一般。墙上、青石地板上覆满了鲜血,遍地都是残破的肢体,大多数的身体却是堆在铁门处。刚才那一刻,不知道多少只手摸到门上,想要逃出这阿鼻地狱,却被一把狂暴的大刀切得粉碎,散落到牢中各个角落。

阿绿问道:“你…你是谁?”

那人充耳不闻,上纵下窜,用羯人的话胡乱叫道:“…去死!都去死!死啊!”继续挥刀乱砍。阿绿扶着牢笼站起身,壮着胆子叫道:“你…你是谁啊!”

“唿”的一声,血红的刀锋扑面而至。阿绿那一瞬间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仿若嗜血的厉鬼迎面扑来,要将自己撕成碎片。她想要躲闪,但是一切疾如闪电,已不容她有任何反应。

“小岚?”

那人浑身剧震,右手一送,大刀贴着阿绿的脸颊飞过,“波”的一声,插在牢门的木梁上,刀尖透过粗大的木头,在另一端颤抖不已。那人因强行散尽力道,往后飞起,砰的一下重重撞在墙上。阿绿退出两步,左边脸被劲风刮到,开始是一阵冰凉,随即火辣辣的痛起来。她摸着脸颊,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小岚,真的是你?嘿嘿…咳咳咳…我…我听出你的声音来了…”

阿清抬起头,脸上更加白得发青,不过眼神逐渐恢复过来,怔了半天,猛地扑到牢门前,颤声道:“三…三伯伯?”

那人歪着头,大声道:“是你!是你!哈哈哈哈!我们草原的小马驹,也长大了…咳咳…你父亲呢?七弟怎样了?咳咳咳!”咳出大口血来。

阿清泪如泉涌,道:“父亲他、他在泗水,他很好,很好…”使劲去拉门上的锁,但那锁乃精钢打造,任她扯得双手出血也扯不开。阿绿知道她激动得心神恍惚,用衣袖掩了口鼻,强忍着恶心,在那些残破的躯体里翻捡,搜出钥匙打开牢门。阿清纵入牢中,抱起那人放声大哭。

那人喘着气道:“傻丫头,杀几个人算什么?”

阿清哭着拼命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那人道:“你长大了,小岚,没想到…没想到还能在这里见到你,三伯真的没想到…你父亲还活着,太好了,太…太好了…我、我们羯人还有复国的一天…我也没死,我一直等,一直等着…太好了!太好了!”

阿绿道:“老爷,先出去再说,说不定马上又有人下来…”那人脸歪着朝向她,嘴角挤出一丝微笑,摇了摇头,只是这样一来整张脸更加扭曲可怕。阿绿知道这微笑的含义,全身顿时冰寒,不再多说,跪下来用布小心地将那人身体裹紧。

那人道:“小岚,三伯没有死,是因为有件事放不下,一直放不下…你伯母、大哥都死了,哈哈,嘿嘿,倒也…放心了。可是我放不下,放不下…你…你来了,我终于可以…我跟你讲…”他脸色红润,兴奋得难以自持,说话的声音却越来越小。阿清尚不察觉,抱着他只是哭,阿绿忙推她两下,道:“快听啊。”

阿清忙道:“伯伯,你说。”

那人看着她道:“传国…在…在…邺城…昭武…殿…你…你答应我,去找到…交…交给你爹…”

阿清道:“好,好!伯伯,我们出去再说。”

那人使劲摇头,张开嘴,欲言又止,仿佛说不出来了。阿清忙将耳朵凑到他唇边,只听他低低地用羯语道:“不…我出不去了,小岚,我…我实在…太累了,我走不动了…你记住,邺城昭武殿的井里,有我大赵的命脉…你…你…这个女子一直照顾我,我、我不知道她…她…你一定要把这女子…杀…杀了!”

“什么?”

但那人再也说不出话来,全身越绷越紧,头向后可怕的仰着,嘴角抽搐,喉咙里呜咽两下,突然间裂嘴一笑,闭上双眼,他的身子迅速软了下去。

阿清叫道:“伯伯,伯伯!”用力推他,但手中的躯体越来越冷,越来越硬。她这么多日来骤见亲人,然而却又在瞬间失去,只觉心中空空荡荡无所适从,适才还可放声大哭,此时反而一滴泪也没有,抱着那人的身体不住摇晃,好象摇一摇他就会重新醒转一般。

阿绿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爬起身拭去泪水,道:“小姐,我们走吧,这地方不能待久了。”

阿清茫然地看着她,说不出话,只是继续无助地摇晃着那人冰冷的身体。阿绿道:“老爷他撑了这么久,能见到你再去,他…他一定是高高兴兴的。”

阿清躲开她一双清澈的眸子,摇得越来越快,喃喃地道:“为什么…为什么呢?为什么啊…”阿绿伸手过去,掩上她冰冷的手,静静地道:“让他走吧。”阿清被她按住,不由自主内力勃发,自手背激入阿绿手中,再窜入经脉之内。阿绿混身剧震,却死按住不放。须臾,一滴,两滴…好多血滴下来,滴在阿清手臂上,直流到手腕处。阿清见到了红红的血,突然一惊回过神来,收住内力。

阿绿一交瘫倒在地,但随即使劲撑起身子,用袖子抹去嘴角残血。见阿清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阿绿淡淡一笑,喘息道:“没…没事…来,小姐,我们帮老爷躺好罢。”

这一下阿清终于不再坚持。两人将那人安放好,阿绿为他掩上双眼,双手合十,默默念着经文。阿清跪在一旁,想起小时候与三伯一同玩耍的情形,低低抽泣。

阿绿念完了经,轻轻叹道:“我既希望能有人来见他,却又希望永远也没有人来。受了这么多的苦,全凭一口起掉着,你一来,他就走了…也好,终于不再痛了。来吧,我们去救小姐。”

阿清一呆,脱口道:“小钰?”

“是。”阿绿站起身,眼中光彩流动,道:“是琉殊郡主殿下。”

两人出了地牢,向楼上走去。上了三楼,楼梯旁的一间小屋里,几个守卫正在那里赌牌,大声喧闹着。阿绿低声道:“小姐在左首第三间房,待会儿我端酒上去引他们说话,你功夫好,能不能潜进去?”

阿清点头道:“没问题。”阿绿便故意大声上楼。一个守卫自门口探出头来,见她出来了,道:“今天很慢呀,阿绿。那下面在干什么,动静怎么那么大?”

阿绿笑道:“几位爷喝了酒赌彩头,谁知道刘三哥碰翻了骰子,就要重来,另几位爷可不服气,一来二去闹起来了,这会儿还在闷气呢。刘三哥那脾气你是知道的,可别下去触了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