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钰轻轻笑着,似乎很满意他的回答。过了一阵,她说道:“可惜我自己看不到。”她用水洗着手臂,洗着颈项,慢慢的,有一行泪流了下来。小靳看在眼里,不敢说话。

“这是石全哥哥的血,我摸得到…这么多,这么烫的血。这些血流到我眼睛里,我就看不见了,流到我的身上,我就感觉不到冷了。多么烫的血啊…可惜我要将它洗去。我要将它们都洗去了。阿清…”

“阿清。”小靳低声道。

“阿清说我就知道哭,什么也不做,说我只会逃,只会躲起来。这些话我都记得…所以我不想逃了。可是我…我怎么样才能不逃呢?我又能做什么呢?我不知道…”

“石全哥哥那个时候很开心。他总是很开心,虽然他的话不多,可我知道他常常在开心。他陪我玩耍,陪我一起疯,一起闹,多好啊…石付哥哥,还有…还有阿清。阿清。”

“阿清。”小靳抓着脑袋说。

“他们俩就不爱开心。他们整天急死了,忙来忙去,想着怎么逃命,怎样救我出去。他们对我太好了,可是我…我只想开开心心的。我常常想,也许死了会更开心一点罢?好象阿绿那样…我是不是很傻?大概我也快死了吧。”小钰捧起水,倾在脸上。她尽力仰着头,好让水流得缓一些,让那冰冷的感觉长久一些。

“你在看我吗?”

“啊…在的。一直在的。”

“我怕以后不在了,我怕我死了…没有人会记得我,没有人会记得我的样子。我的样子啊…”

“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你的样子。”小靳叼着草根,躺在草甸上,抬头望着支离的天空,道:“我想想看能记多久。十年,五十年,还是一百年一千年?”

小钰道:“哪用记那么久。就…就记这一生吧。”

“那可长呐!我以后修道成仙,不老不死,这么一辈子记下去,你不是占到便宜啦!”

小钰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她蹲了下去,全身心感受着溪水飞速掠过身旁,不时有飘落在水里的树枝或花瓣被她身体挡住,她伸手将它们拣到身前,再随水流漂下去。这么开心的玩了一阵——也许只是一刻,也许是几个时辰——她终于说:“我也会记住你的话的…这一生。”

“哪一句?我的话可是很多的。”小靳搔着头,有些担心。

“哗啦”一声,小钰站起身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待她缓缓唿出时,用力睁开了双眼,回头对小靳嫣然一笑,说道:“每一句。”

阿清一掌横击,忽地变爪,出手如风,在一棵百年老树上抓了几下。她刚要旋转身子踢向树干,道曾叫道:“快了!”

阿清停下手,抹抹头上的汗,喘着气道:“哪…哪里还是快了?”

道曾走到她身边,比了个鹰爪,横着一拉一提,道:“这里。你来试试。”退后一步。阿清默想了想,一把抓向道曾喉头,道曾略一侧身,阿清身子一沉,顺势一拉,袭向道曾胸前,道曾右手突然从天而降,斩向阿清眉间,停在她眼前一动不动,冷冷地道:“你死了。”

阿清愣了半响,道:“我先抓到你胸前的。”

道曾摇头,仍旧冷冷地道:“你死了。我受了伤。因为你这一拉力道不够,我却已击碎了你的顶骨。”

阿清闭目想了一会儿,道:“那这一招根本不对嘛。若敌人都跟你一样强,怎么也避不开的。”

道曾道:“这一招当初须鸿使出来就无懈可击,我师傅连着两次都未能避开,若非凭着内力深厚,早受重创了。”

阿清大是惊异,连着比划了几次,忽然道:“快了是什么意思?”

道曾手捏成爪形,比在阿清脖子前,凝而不动,却又隐隐有锁住她咽喉之势,道:“这便是这一招的关键所在了。我师傅思索了整整三年,终于明白,第一击其实并非虚的,恰恰是这一招的关键。你的火候若是掌握得好,这一爪在对手眼中始终指向喉头,在对方避无可避,只能退后,身子已然后移时,就势拉下,必然中的。我刚才上身未弯,下盘未移,你就急着抽手,将全身劲力都集中在那一拉上。若我真的跟你比斗,甚至不用掌噼你,只需侧身,弹腿一踢,立时就可拿下。”

阿清一震,张大了嘴呆了一会儿,突然跳起来,叫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道曾教了她一整夜,她初时学起来并不困难,甚至觉得这套拳法虽然变化怪异,也并不比“流谰双斩”高明很多,是以只练了三遍,就已将全部招式学会。然而等她开始练习时,道曾却始终不满意,往往一招她重复练了几十次,道曾仍旧摇头。此刻听道曾所言,她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一套拳法不再象“流谰双斩”一般只追求速度强攻,而是留有余地,虚实结合,予敌人最强的压力,果然如道曾所说,需要有极丰富的实战经验才行。

道曾道:“你明白了什么?”阿清道:“原来这套拳法是以虚当实,以实击虚。看来每一招里都有这样的诀窍,需要细心体会才是。”

道曾笑道:“明白了么?那么,我来试一试。”手一伸,抓向阿清喉头,阿清自知比道曾矮,要噼他实在勉强,当下身子一侧,预备踢他,不料道曾手突然一长,已捏住她的咽喉。虽然他使不出什么内力,这一下仍是迅捷,阿清啊的一声,想要踢他已然不及。

道曾冷冷地道:“你明白什么了?”阿清道:“我…我…”“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来。

道曾道:“虚虚实实,实实虚虚,由虚变实,由实化虚。你若始终拘泥于某一招某一式的即定模式,就永远无法体会你师傅的武功精髓。”放开了她,自走到树旁盘膝坐下,合十参禅。

阿清摸着喉头,心中翻来覆去的念着“虚虚实实,实实虚虚,由虚变实,由实化虚”这句话,又是惊奇,又是兴奋,又是担心,只觉自己已站在一个大门之前,里面是从未窥探过的武学境界,然而自己能不能踏进去,就得看自己能不能真正理解这句话了。

她想了一阵,重又练起来。道曾听她练拳的声音时急时缓,睁开眼看了看,只见阿清动作时快时慢,时而一拳击出,力大势沉,转过身又是同一拳击出,却软弱无力,仿佛舞蹈。有时一连几式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有时又在某一式上停留很久,垂头沉思,或是反复练习。道曾知道她正在琢磨,如果能有所突破,则不单是这一套拳法能彻底领悟,更能在武学上有质的飞跃,当下暗自点头,不再叫停她,任她随心所欲的练去。

小靳盯着小钰明媚的眼睛,看了很久,终于叹道:“果然很象。”

小钰走上草地,低声道:“和阿清吗?”小靳点点头。小钰用一件外衣擦干身子,穿上衣服,坐在小靳身旁,头靠在他肩上,用手慢慢地将湿淋淋的头发一缕缕理在脑后。小靳见还有一个珊瑚挂坠小钰没戴上,伸手递给她。

小钰摇头道:“我不戴了。我送给你,好不好?”

小靳道:“我要这些东西干什么?”小钰道:“你戴上罢。如果…如果以后你见不到我,见着这挂坠,也许会想起我也说不定啊。”

小靳想了一想,道:“也好。”便要收到包袱里。小钰按住他的手,盯着他的眼睛道:“我要你现在就戴上。”

不等小靳反驳,她拿过挂坠,动手给小靳戴起来。她那润玉般的脖子上兀自挂满水珠,就在小靳眼前晃动。小靳脑子里一阵晕眩,若非强行忍住,几乎就要凑上去闻一下。

好容易戴好了,小钰退后一些打量了一阵,道:“真好看。”

小靳脖子上多了个东西,好不别扭,拉来拉去的看。小钰端坐在他面前,道:“别拉得太猛,小心断了。”小靳笑道:“不会不会!放心了!你冷吗?”

小钰摇摇头,随即又点点头,凑过来靠在小靳肩头,问他:“你在做什么?”小靳歪着头道:“看天。”

于是两人都不再说话了,只觉依偎在一起是如此自然,已无需更多言语。此刻天穹一片苍茫,没有一丝儿风,四境万籁具静,连鸟鸣之声都听不到,整个天地仿佛只剩下了身旁的人儿。两人就这么感受着对方的体温,各看各的风景,各想各的心事。

不知过了多久,小靳动动身子,伸个懒腰,道:“哎呀,饿了!”

小钰道:“我也饿了。我们怎么走呢?”

小靳左右看看,道:“一般来讲,我们沿着溪流走…大概能走出去的。就不知道这山有多大,要走多远。有虎,有狼…嘿嘿,还有老妖怪。”

正在踌躇间,小钰伸出手,在他头上抚摩着,道:“不怕不怕。我能活到现在,已经大大出乎意料了,再来什么也不怕。”

小靳看她两眼,忽然间勇气陡升,心道:“是啊,要说死,老子早在掉下悬崖时就已经摔死,没摔死也淹死,没淹死也给老妖怪吃了…乱七八糟这么多,他妈的,已经算赚了,还怕什么?刚才无头苍蝇一样乱蹿,现下找到溪流,看来老天还是不肯绝我,哈哈!”

当下跟小钰牵着手,沿着溪流走。那溪流在林间蜿蜒曲折,一开始还与林间土地相平,走着走着,地势渐低,而两边的树木也多了起来。不时有支流汇集,水面也逐渐宽起来,变成一条河流。小靳小钰在岸边走着,被茂密的灌木遮挡,越来越难得见到溪流,只有听着水声一路前行。再走一阵,听前面隐隐有轰响之声。小钰抓紧了小靳的手,道:“是什么?”小靳也有些紧张,仔细听听,道:“应该…是瀑布吧。”

两人觅着那声响过去,走出半里左右,眼前忽然一宽,原来已钻出林子。但见远处群山如屏,一个山头接着一个山头,一条山脉连着一条山脉,直延伸到天边,而自己脚前却是一个悬崖,高愈二十几丈。河水从身旁飞流直下,形成巨大的瀑布,落入一个深潭中,轰然如雷鸣,震得人两耳发颤。瀑布下水雾弥漫,气流升到空中,形成一朵朵白云,飘然而去。

小靳尤自不信,绕着瀑布顶转了两圈,然而这悬崖不知有多宽,林深叶茂,腾蔓交错,始终找不到别的去处。他看了半天,终于懈气,一屁股坐在地上,想:“妈的,沿着溪流就可出山,和尚这么说,老猎户也这么说,偏偏在老子身上就是不灵验!不知道老妖怪是怎么到他的洞的,或许要翻过那道坡才行。”

他正要带着小钰转身,忽听瀑布下“呜——”一声,跟着有人大笑道:“师傅,哈哈哈哈!我懂了,我明白了!哈哈!哈哈!”不是老黄是谁?

小靳头皮一麻,扯着小钰钻进草丛,小钰也吓得脸色苍白。小靳指指身后的森林,两手做了个爬行的姿势。小钰点点头。当下两人手足并用,往林中爬去。

爬了一段,小靳突然一顿,小钰收不住,差点撞到他。只见小靳神色严峻,竖起手指做个禁声的动作,侧耳凝神听着什么。小钰忙伏在草中不动。她等了一会,觉得手上又凉又痒,低头一看,一条小蛇正从容爬上手背。

小钰道:“小…小靳…”

小靳并不回头,挥挥手要她闭嘴。他用一根树枝轻轻挑开面前的草,仔细打量。小钰只道他见到了什么危险之事,咬紧牙关拼命忍住恐惧,任那小蛇在手上游走。但那蛇转了一圈,渐渐地顺着手臂往上爬来。小钰道:“小靳…小靳哥…”

小靳听她声带哭腔,偏过头来低声道:“别动…我听见有蛇在附近…咦?这是什么?”

小靳看了小钰手臂一眼,“哇啊”一声大叫跳起身,不料脚跟被腾蔓一绊,摔个大跟头。那蛇受了惊吓,一口咬住小钰的手。小钰吃痛,呜的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