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之后,钟老大坐着渐渐吃力起来。小靳的动作不断进步不说,动作纯熟后,气息流动愈是顺畅,下手也愈加的重,以前连钟老大的手到摸不到,现在有时可以硬碰硬跟他对上两下。钟老大一个托大,被小靳打歪了发髻,虽说仍将他甩出,不过老脸可挂不住,终于一叠声的对道曾抱歉,放下棋盘,开始用两手跟他比斗。

到了第三天下午,钟老大已经不得不站起身来了。小靳好象有使不完的劲,不停地被甩出,不停地又攻过来。钟老大一面惊异他的内力之强,仿佛永远不会枯竭,一面也敬佩他的毅力,开始打起精神与他过招,不时还以自己的经验点拨他一下。

道曾白天让小靳学习罗汉伏虎拳、长拳、擒拿格斗等,晚上夜深后,则仍旧让他修炼‘多喏阿心经’,教他如何引气,如何屏气,如何正确吐纳。虽然林哀因要考究‘多喏阿心经’的真实,教了小靳不少修炼吐纳的法子,但一来他教的都是些急功近利,想要早日看出成效的方法,二来‘多喏阿心经’与别的内功心法颇有不同,修炼的法子也很是考究。白马三僧中,真正从他们师傅那里得其法的只有林普,林普再传与道曾。所以道曾说了几种修炼的方法和技巧,小靳一试,顿觉与平日不同,那腹下气海里隐隐升上来的热气愈加明显。

道曾一面教着,一面也经常自言自语道:“急功近利,唉,真是…林哀师叔犹然在目,我们却又急功近利起来。”小靳不听他的唠叨,心里想:“急功近利有什么不好?越急越利,大吉大利!”练得更是勤奋。

这天好容易练完了桩功和吐纳之法,天已经亮起来了,但天上的云又厚又重,蛮横无礼地压在人头顶上,四合之内一丝缝也没有。天亮之后,好象连一晚上瞎吹的风都看得清路了,开始固定的由北向南刮来。风带来了北方的煞气,吹在身上,比小刀子刮还痛。

“妈的,这是什么天气啊?老天爷不会看错了日子,这会儿就下雪吧?”小靳练完功,出了一身热汗,但转眼间就被寒风吹得冰冷,紧紧贴在身上,难受至极。他缩缩脖子,打两个惊天动地的喷嚏,跺着脚道:“要真下雪,风一紧,渡船少了,河那边的马料可就吃紧了。我观察了两年,今年怎么也得好好弄一把…咳咳…和尚,怎么样?拿点棺材本出来?嘿,你还别摇头,我跟你说这笔生意,少了三分利我跟着你姓。现在的马料是什么价你知道不…”

正吹得唾沫乱溅,想套点和尚的钱出来,忽听小路上传来响动,有人正拂开挡在路中的竹枝走过来。小靳大喜道:“早饭来了!先吃饭先吃饭!妈的,快冻僵了,今天怎么这么晚?”

等了一阵,小路边的碎竹一阵晃动,有个人提着篮子走了出来,却是小钰。只见她穿一系清淡的衣衫,头上没梳发髻,只用根青色丝带松松的系了一下。她病了好几天,看上去消瘦不少,脸色仍是苍白,不过神色倒已精神了许多,见了小靳,嫣然一笑,好似一朵清晨偷偷绽放的小菊。

小靳上次见到她还是前天,那时小钰整个人缩在被子里,只懒懒地跟他说了两句话就又睡了。这两天道曾逼得紧,根本没时间离开竹林,此刻见到小钰,心中却突然一怔,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似乎觉得小钰那一笑,倒使两人的距离分开了些…

小钰和小靳对视了一下,轻轻低下头,道:“饿了吧?先吃点早饭。”提着篮子走到石桌前,将馒头、稀粥等一一端出来摆好。

道曾笑道:“阿弥陀佛,有劳姑娘了。”拿起馒头大口吃起来。回头见小靳还呆呆地站在一旁,咽着馒头含煳地问:“你怎么不吃?”

“哦…哦!”小靳回过神来,一拍脑袋,道:“妈的,这几天天天蹲马步,人都蹲傻了!”忙抓起馒头就啃。他啃得急了,一口气噎住,脸憋得通红。小钰盛了碗粥递给他,仍旧低着头轻轻道:“别吃急了…”

平日里小靳吃饭时能挨多久挨多久,直到碗都舔干净了才住手,乘机也休息了不少。今日却闷着头,几口咽下馒头,喝完了粥,舔着舌头道:“唿…好了,饱了饱了!”

他走到一边,正要开始练拳,忽听小钰道:“小靳哥。”

“恩?”

“我…我想到街上去买点东西,你陪我好不好?”

小靳转过头,见到小钰望向自己的眼中波光流动,晨光里艳若仙人。

“和风酒楼”就在码头边上。外面看上去极之普通,微斜的梁柱,洗得褪色的“酒”字幡旗,让人一看就知道是十几年的老店了。南来北往常打这过的人可知道,这家店的“小貂红”是一绝,醇厚不说,更别有一番先涩后甘的滋味,是以虽然老旧了,仍然是码头村里最叫座的酒楼。

有位老人坐在二楼靠里的一个座位上。他手中端“小貂红”,可是一口也没喝。他的样子很有些沧桑了,鬓角已经班白,脸上的皱纹象犁过的田一样又深又宽,眼眯成了一条线,嘴角也微微的上翘,仿佛永远都在和善的笑着一般。

他姓凌,单名一个山,确实也有个称号,因在师门里行三,人称“笑面三郎”。这是明着叫,跟他打过交道的人暗地里都叫他“笑面山狼”。此刻他正专心地一粒粒地夹着盘子里的花生送入口中,笑嘻嘻地左顾右盼——其实只有脑袋略略地转来转去,半掩眯着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靠窗坐的一对年轻男女。

从窗口向往去,天地宽阔,一览无遗。济水从南向北流过东平之后,在此处转折向东,千百年的冲刷,使这一带形成平坦肥沃的平原。只远远的见得到山峦,再往东两百多里,就是泰山了。

此际天已经大亮,头顶上的云虽然仍将天遮得密不透风,但总算高了一些,让人不至于感到压抑。一队队大雁长声鸣叫着飞过长天,天气愈冷,连这里也待不住,需要到更暖的南方去了。

济水里,十多艘巨大的双层帆船或正扬帆起航,或停在码头边,长长的跳板连接数里长的河滩,无数劳力正将一箱箱、一袋袋的货物扛上扛下,此起彼伏的号子回荡在济水两岸。此时已近深冬了,正是北方资源紧缺的时候,尽管战乱频繁,江南的各大商号还是都集中了自己最好的货物,赶着往北送去,以图年前最后再收一笔。那些大帆船上挂着各色旗帜,其中最大最多的还是萧家。挂着黑字金边“萧”字旗的大船就有五艘,几乎占了船队的三分之一。三艘正在下货,一艘已经扬帆东进,还有一艘却没有在码头装卸,而是远远的停在河道转弯处,数十人在船下忙碌着。小靳极目远眺了一阵,恨恨一锤桌子,咬牙切赤的道:“看吧!这萧小毛龟也看清了河北即将缺草料,正在装船!可恨!竟然敢跟我抢生意!哎…可惜呀可惜,可惜我就缺点本金,不然岂有让他逞能之理?不过他也别太得意,虽说河北缺料,但什么地方好销他可不一定知道!妈的,要是他贪心想囤个一两个月再出手,大雪一来,运料的本金可也得看涨,晾他公子哥儿,也不知道下了雪的劳力是多少钱一天…”

他锤胸懊恼之时,小钰也撑着头看窗外,不过她看的都是苍苍的天,茫茫的地,落寞的水,淡淡的山…小靳满口吹的生意经,她既听不懂,也没兴趣听,只不过喜欢听他说话才耐着性子听下来。后来听他满口“小毛龟”、“妈的”乱说,也禁不住露出一丝微笑。

小靳说了半天,只觉说得口干,段起茶喝了几口,突然想起一件事,问道:“喂,小钰,你不是说到街上来买东西的吗?怎么带我到这里喝起茶来了?”

小钰啊了一声,从遥远的地方收回心神,低头看着茶杯,可是还没开口,脸上已渐渐绯红。小靳心里扑通一跳,想:“妈的,她该不会是已经看出什么来了吧?糟糕,我该怎么说呢?明着说?就怕她一时又疯起来怎么办?绕弯弯兜圈子倒是没问题,关键是她听得明白吗?这可难住我了…”

只听小钰轻轻道:“昨天晚上,我又做了同一个梦…我梦到好多次了…我…我梦见阿清了。”

“啊,是吗?哈哈…那家伙还好吧?”小靳打个哈哈,低头吃茶,心中暗犯嘀咕:“妈的,这么早就来说事,怎么不选到中午,还可以吃顿饭。这又苦又素的茶有什么好吃的?”

小钰犹豫了一下,道:“我…我不知道…我梦见的,似乎是从前的事。她坐在我床头,给我说故事。”

“啊,说故事啊?故事好听吗?”

“好听。她说了好多故事,有她爹的,哥哥的,还有她师傅的故事…”

小靳笑道:“这个家伙木脑袋,没想到还会讲故事。就这些吗?”

“她说…”小钰脸上神色变幻,道:“她喜欢上一个人了。”

“哦,哦…”小靳慢慢喝了一口茶,皱着眉头道:“凉了。这鬼天气…凉茶伤胃…妈的,小二,添水!小二?怎么没人呢?小二!”

他的神色仍然镇静,举止也得体,没有慌乱。但是…妈的!脸渐渐烧起来了!不受控制的越烧越烫。他站起身,很老辣的用两根手指一弹桌子,就要下楼去找老板算帐,蓦地一只小手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腕。

小钰的手心冰冷,冷得小靳一哆嗦——她看着他眼睛,毫不留情地直视想要哆嗦着混过去的他,问道:“阿清喜欢的…是不是你?”

“不…不…不…”小靳不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不知道!”

“你一定知道的,是不是?你…你早就知道的。当我什么都记不得的时候,你就知道,对不对?”

“我…我不知道…”小靳被小钰咄咄逼人的眼光看得浑身冒汗,嗓子里几乎干出血来,坐下来勉强喝了口茶,道:“我真不知道…我…我…我他妈这辈子还没有这么不知道过!你信不信?”他一手撑着桌子,脑袋仰起,瞪大了眼睛,好象自己也是阴谋的受害者。

“阿清为什么要走?她不是来找你了吗?”

小靳的眼睛立即眯了下去,整个人重又缩回椅子里,歪着脑袋看顶上的梁,道:“走…哈哈…是啊,干嘛要走呢?不要那么看我,我真的不知道!”

“我知道。”小钰点点头,眼中放出光来:“我知道…我全想起来了,原来…原来是这样的…我真傻。她喜欢的是你,我真是傻!”

小靳看看四周稀稀拉拉的客人,几乎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压低了声音道:“小姐,有什么话我们可不可以回去再说?你出来不是买东西的吗?要买什么?我管帐!”豪迈地一拍胸膛。幸好他俩的声音都不大,而且离众人比较远,楼下码头上的吆喝声将他们的谈话统统淹没。小靳只看见那个笑得阴阳怪气的老头不时看自己两眼,心道:“妈的,臭老头,听什么呢?大爷我的风流事多着呢!”

“你也喜欢阿清吗?”小钰不管不顾,继续咄咄逼人的问。小靳猛抓自己头发,咬着牙,脸上几乎扭曲变形,“是”字说不出来,可那个“不”字也挤不出来,一时僵在当场。

“原来…我明白了。”小钰怔怔地道:“原来是真的。”

“什…什么是真的?”小靳惊慌失措地叫道:“小孩子不懂不要乱说!”

这次轮到小钰退回椅子里。她深深吸了口气,憋了半天,才慢慢吐出来,叹道:“阿清…比我更傻。不过…我不会让她这么傻下去的,你放心罢。”说着淡淡一笑。

小靳被这一笑搞得晕头转向,差点说出个“好”字来,总算还有一点明智,端起茶灌自己。正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忽听楼下“咣”的一声,有人抡起了铜锣,大声道:“南来的北往的客咧,过来瞧一瞧看一看咧!正宗的山西忻州党参,补中益气,健脾益肺咧!哪位有脾肺虚弱,气短心悸,食少便溏,虚喘咳嗽,内热消渴…一枝见效一枝见效咧!有一枝不是正货,您尽管砸了我摊子咧…”

小靳忙向下看去,只见楼前河堤有一大汉正在敲锣叫卖。这么冷的天,他精赤着上身,满脸通红——也不知是身体好还是给冻的——腰间系了一根肮脏的红腰带,满脸胡子,一幅凶相。他面前地上铺了一张破布,乱糟糟地摆放着十来根参。

他的嗓门又粗又大,几声吆喝,周围已经陆续聚集了十几个人,都袖着手看他。小靳瞧了一阵,拍手道:“嘿,党参!我想起来了,和尚曾经说过,气虚的话,吃参最好。走走,我们去看看,给你买两枝补一补!”

他本来就最好凑热个闹,况且跟小钰这么尴尬对坐,还不知道怎么了帐,当即跳起来就要往下跑。小钰叫道:“小靳哥!”向他伸出手去。小靳呆了一下,小钰一把抓住他的手,反拉着他跑下楼去。

“笑面山狼”凌山眼光寒了两下,不经意地伸出两个指头,比了个手势,不紧不慢跟着他俩下楼。楼里三、四位客人等他们下楼后,也各自默不作声地丢了几块碎银子,下楼而去。

小靳对这些毫不知情,拉着小钰死活挤进人群,占住头排。只见地摊上摆的党参小的只有指头粗细,大的也只两指来宽。

那大汉道:“来来来,各位乡亲父老,仔细看咧!正宗的晋货,咱从乐陵千里迢迢带过来,别的不图,就是卖个缘分,交个朋友,咱走南闯北,讲究的是个义气不是?”

小靳不听他胡扯,蹲在地上,拿起一枝参仔细看了一会儿,道:“恩…这确是西党参,这个…这个是蜀参吧?”小钰道:“小靳哥,你认识?”小靳道:“怎么不认识?我以前跟一个老猎户学过挖参呢!你看这西党参,根下的横纹好多,但皮是平的。这个蜀参就不同,横纹少些,而且皮不平,看,好多纵沟。老看参的人说,纵沟越直的越好呢。还有,西党参的皮部是灰白的,而蜀参多半是黄白色,对着光一看就明白。”

那大汉见他说得头头是道,不禁大是惊异,点头道:“这位小兄弟见得真准!敢情也是行家,在下有礼了。”

小靳还是头一次被人称作行家,丢了党参,站起来拍拍手笑道:“小意思。比不得二十年的老参,不过也将就了。毕竟这年头,能找到象样的不容易。就这几枝吗?这东西,多的比少的好卖啊。”摆出一幅扫货通吃的样子。

那大汉一拍大腿,眉开眼笑道:“您一开口,果然有来头!有,还有咧!都说南边货好走,在下拉了整整一车来,谁知道停在这里一个多月了,竟连有意思看一看的都没有,这不,愁得头都白了!要过了年还脱不了手,不是要把身家都赔在这里了!要不,您是行家,您给看看?能帮在下一把,在下感恩不尽啊!”说着连连拱手。

小靳手心出汗,心头乱跳,想:“妈的,该不是我发达的机会来了吧?这个人蠢得可以,现在北方战乱,可比南方更缺这样的东西,他却偏偏往南贩。南面正向北拼命运货过去呢,谁有闲心关他这点参…可我自己也没钱啊…管他妈的,先找钟老大借也行,老子把和尚当在他那里也要把这笔买卖做了!”故作迟疑地点头道:“也不是不行…大家出来混,谁没有个难处呢?况且你这货还算不错,能帮的我肯定是要帮。不过…”眼睛往天上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