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靳道:“为什么要让我?你不怕我杀了你?”

伏利度抹去嘴角的血,道:“不能保护郡主,已…已经是死罪了,我…我死了或许更好…你是郡主的朋友,我愧对你。”说到这里,声音第一次哽咽了,单膝跪下,道:“我自请一死,以谢郡主。你动手罢。”

小靳刚上前一步,周围的士兵一起跪下来,齐声大叫:“不要杀大人!要杀请杀我!”

“我们对不起郡主,早有死心,但大人还要带其他人离开,请杀我吧!”

“我来受死!”

小靳环视了一下。不知道经过多少次恶战,他们拼死才坚持到现在,一个个形容憔悴,面色苍白,跟死人也差不了多少,有的还带着伤,肢体残疾…他长长的叹了口气,道:“错的不是我…也不是你…是他妈的老天。”

他不再看伏利度,转身垂着头向阿清躺的洞穴走去了。

他刚走到洞口,忽听有人拍手道:“好功夫。如果不是经验太少,十个伏利度也非你对手。”

他抬头一看,慕容垂正站在洞口,对自己微笑。小靳此刻什么精神也没有,也不想答理他,闷着头继续往里走。他刚走过慕容垂身边,就听他淡淡地道:“你知道我答应了琉殊郡主什么事么?”

小靳一怔,摇了摇头。

慕容垂道:“不知道更好。她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人之一,答应的事,我一定完成。此次孙镜心满意足,包围已经撤了。我这就走了,你们…好自为之吧。”

小靳呆呆地道:“好…”慕容垂不再说话,大步走下山路,喝道:“慕容公德,上马,我们走!”

他的十几骑手下闻言纷纷上马。羯人们已经将慕容垂的人当做守护救星一般,听到他要走,拖儿携女全都围了过来。慕容公德将慕容垂的白马牵过来,慕容垂飞身上马,看了看周围的人,郎声道:“大家听着,孙镜已经走了,没有包围了!你们最好由此西行,不要再贸然靠近襄城,明白吗?”

众人默默无言地看着他,眼神里有乞求、悲哀,也有不解和不知所措。慕容垂回头对伏利度和石付拱手道:“在下还有要事,就此别过。希望以后见面,还能共饮一杯,请!”

伏利度和石付还要说感激的话,慕容垂一挥手,打马就走,冲入林中。他的骑手们忙着跟相识的人告别,纵马跟在他后面,马蹄隆隆,溅起黑色的雪泥,飞也似冲下山林。待下了山,慕容垂勒马回首,再向山上看了一眼,沿着适才小钰留下的足迹向北奔去,不一会翻过一个土丘,消失不见了。

“和尚,我想走了。”

小靳往火堆里丢了块柴,头枕在手臂上看着跳动的火舌发呆。因为孙镜已经撤走,小靳让人把阿清从潮湿的洞里搬到外面帐篷中。她这一次昏迷已经超过一天,情况愈加糟糕,气息已经非常虚弱了。圆悟给她输了四次真气,终于自己也撑不住,吐了几口血,被人抬着出去了。圆空、痴天行等还没有回来,伏利度只好一面指挥部下准备出发的事,一面命人火速寻找名医。小靳在阿清身旁呆坐了几个时辰,眼看夜已深了,突然不着边际地冒出这句话。一旁的道曾从静思中回过神来,长叹了一口气。

“我要走了。如果圆空他们回来,能救活阿清,我得赶在她醒来前离开这里。”小靳看着火堆对面那始终静静躺着的人儿,道:“等她起来,我不知该怎么跟她说小钰的事。如果她知道小钰…如果…我…我一点用都没有,什么也做不了,废物一个,留在这里等着丢人现眼么?圆空他们怎么还没找来,真是…和尚,要不要我再去烧一缸水,把她泡在里面啊?就象以前给她疗伤那样?”

道曾不说话。他伸出双手,在丹田处抱圆虚划,小靳以前见过,这是他练功的方式之一。自从他受伤之后,再也不能练功,所以也久没见了。他看了一阵,道:“喂,和尚,你听到没有啊?”

道曾不理他,站起身,开始慢吞吞打起拳来。这套拳也是他平日里常练的。小靳百无聊赖的添柴,看他打完了一遍,又重新打过,不觉搔着脑袋道:“喂,和尚,你不是说不能再运气了吗,怎么又在打这拳?你的伤好了?喂…怎么不说话?妈的,个个都看我不顺眼了是吗?”

他心里说不出的毛躁,见道曾一幅平淡之极的神情,好象自己刚才说的管他屁事,顿时毛了,跳起来叫道:“好啊,我知道你也看不起我,我走他妈的!你自己保重吧!”

他刚走到门口,忽地身后风声大作,向自己后背要害袭来。他修行“多喏阿心经”已久,最近又苦练“罗汉伏虎拳”,身体自然已形成反应,当即单膝一跪,避过袭来的一拳,身子旋动,一招“虎尾反转”,正中来者前胸。“砰”的一声响,道曾硬生生受了这一拳,身子打得一跳。

小靳吓傻了,动也不敢动,道:“你…你、你、你…”

道曾闭着眼站着不动,过了半响,张开嘴哇的吐出口血。他连吐血的力都小得可怜,全吐在自己身上,顿时将胸前一大快全染红了。

小靳跳起老高,叫道:“快…快来人…”

忽见道曾摇摇手,艰难地道:“别…别喊人…是…是我故意让你打的…咳咳…”

小靳奇道:“什么?”见道曾站不稳往一边歪倒,他忙上前扶着他坐下,道:“你说…你故意让我打的?”

道曾喘息了一阵,道:“是…你打到我的檀中穴,这一拳力道很足,把我本来混乱的内息暂时压制住了…很好,看来你练得很对…你…你去,把阿清扶起来坐好…”

小靳道:“阿清?要做什么?”

道曾道:“她体内元气已消耗怠尽,如果…如果过了今天还没有人能给她补起来,她…她就没救了…你打透了我的任脉,趁现在气息还未恢复,我来给她运气疗伤…”

小靳听到阿清没救了,吓得赶紧跳过去,扶她起来在道曾面前坐好。阿清一身软软的,怎么也直不起来,他只好用手架着。道曾盘膝坐好,双掌向上,暗运玄功。过了一会,他头上热气腾腾,左手慢慢抵上阿清背后的身柱穴,右手食指和中指沿着督脉从神道、灵台、至阳一路往下,连封了十三处穴道。点完了穴,右手又压上左掌手背,两手一起抵在命门上,向内运气。

小靳在一旁看着,只见阿清被封了穴道后,她那苍白的脸白得更加厉害,简直有些发黑发青。但等道曾运了一会儿功后,她的脸开始慢慢有些血色,小靳摸到她的手也由冰块一般寒冷变得有些暖意。她那软绵绵的身子也逐渐硬朗起来,甚至不需要小靳扶着也能坐稳了。小靳道:“哎,好象真的有点效啊!”

道曾也满头是汗,低声道:“你把住她的虎口,也试着往内运气罢。”

小靳忙也盘膝坐好。他自己体内的内息都还乱七八糟,更是从来没试过向别人运气。但阿清性命当前,也顾不上许多了,想起老黄曾经对自己运气的情景,使劲捏住阿清的虎口,闭着眼,试着把全身的气都聚集到手上与阿清虎口正对着的谷合穴上来。过不多久,谷合穴上已经热不可当,问道:“我…我的谷合穴很热啊,怎么运气给她?”道曾道:“放罢。”

“什么放不放的?”小靳一头雾水,但道曾连说几次“放罢”,并不多言,他心里着急,还以为自己姿势不对,正想着松开阿清重来,那手与阿清的手将离未离之际,突地觉得谷合穴上一跳,一股内息刹时间如决堤之水般喷泻而出。小靳吓得啊呀一叫,却见阿清浑身一震,道曾道:“这不就成了么?”

小靳大喜,忙照着这法源源不绝向阿清运气。过了小半个时辰,小靳全身累得几欲虚脱,送的气也越来越少。但见阿清脸上开始渗出一层细细的汗,唿吸也跟着急促起来。小靳忍不住道:“喂,你要几时才肯…”

话未说完,阿清紧闭的嘴唇赫地张开,“啊”的吐出口浊气,身子一歪倒在旁边。小靳又是一惊,忙凑上去看她,见她虽然仍昏迷不醒,不过脸色已然红润起来,唿吸也归于平和,就象睡着了一般。

小靳又惊又喜,道:“和尚,好象真的有效啊!和尚…”

他呆住了,只见道曾端直坐着,手还保持着刚才运功的样子,但身子好象突然小了一圈,他的嘴、鼻子、眼睛、耳朵…各有一行血慢慢流了下来,流到脖子上,又顺着胸前往下流去…

小靳骇得半天一动不敢动,好象只要动一根小指头,道曾也会立即倒地死去一般。就这样僵持着,不知过了多久,帐篷的帘子被人掀开,跟着有人惊叫道:“大师!”他呆呆地回过头,只见圆空、圆真等人冲了进来。圆空慌得围着道曾不住乱旋,道:“这…这是怎么了?”圆真扑到道曾背后,一手抵在他命门穴,一手抵在至阳穴,替他运功保住心脉。圆悟道:“小…小靳,大师怎么了?”

小靳木头一样只知道摇头。忽听有人道:“阿弥陀佛。师叔,你不明白么?七窍流血,乃内息已散之兆。大师显然已经耗尽了内力,油尽灯枯了。”却是痴天行。

圆悟合十的手止不住的颤抖,道:“你…你…你是说,大师已经圆寂了?”

痴天行走过来,用根手指搭在道曾颈部扶突穴上探了一会儿,道:“圆寂虽还没有,不过也快了。没有用的,圆真师叔,你看大师的身子,塌缩成了一团,他此刻经络全断,你再怎么运气,也无法抵达气海。大师执意如此,何必强行唤他?小靳,大师究竟做了什么?”

小靳脑子里一片空白,自己也不知自己说了什么。痴天行道:“恩,想来当是如此。大师是为了救这女子才如此耗费内力。你当时是不是打到他的檀中穴了?是了,大师曾经跟我说过,他体内内息错乱,任、督二脉断绝,无法自行运功疏导。如果有外力从檀中穴强行介入,打透任脉,则可缓解一时,但这样一来,内息的冲撞会更加厉害,只怕终究会震破心脉。这是非常之法,没想到大师还是用了…”

小靳傻傻地道:“那…那会死吗?”痴天行道:“阿弥陀佛。生亦何哀,死亦何…”小靳猛地冲过来,一头将他撞出老远,冲过去使劲扇他两耳光,扯着他的衣领吼道:“你他妈的少说两句屁话会死啊?我问你他会死吗?”

痴天行神色不变地道:“贫僧…不知道。”

小靳一天以来接二连三受到重大打击,此刻已实在疲惫不堪,他看着痴天行被自己打得红肿的脸,看着看着,放开了他,伸手捂住脸,忍不住泪如泉涌。他拼命咬着嘴唇,不肯哭出声,全身都在颤抖。

圆空、圆真等人全都呆若木鸡,如丧考妣,围着道曾坐成一圈,合十念经。痴灭和圆悟两人也垂下泪来。伏利度、石付等人听到了响动,都过来看,听到这情况,全都不知所措。几名侍女来将阿清抬走,石付道:“伏兄,还有很多事等着你安排,你去忙吧。大师为救小姐而自陷不测,我想在这里陪陪他。”伏利度情知自己也没啥用处,对道曾磕了两个头,径直去了。

痴天行淡淡地道:“大师此番,正应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真谛,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小靳,你想哭就哭出声来,憋在心里,很是伤气的。”

小靳破口大骂道:“去你妈的!就是你这个死秃子在这里,老子才哭不出来!你精神好,看得开,怎么不滚出去死了算了?”

连圆定也道:“天行师侄,少说两句罢。”

忽听有人道:“小靳…带我走罢…”却是道曾的声音。小靳又惊又喜,回头见道曾勉强睁开两眼,正看着自己。圆空等人一齐合十道:“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小靳扑到道曾面前,颤声道:“和…和尚,你怎么样?快…快躺下!”

道曾微微摇头,道:“走…带我走罢…”

小靳急道:“还走什么?要怎么治你,快说啊,这里这么多人,一定可以想到办法的!”

道曾又咳出血来,这下话也说不出了,只是摇头。圆空等人不知道道曾究竟是什么意思,一个个不知所措,小靳急得直跺脚,忽听痴天行道:“你们不明白么?阿弥陀佛。”

小靳没有奈何,只好向痴天行道:“你…你知道?那…那就快说啊?”

好在痴天行倒一点不摆架子,直截了当地说:“大师好容易治好了清河郡主,我刚才看清河郡主的神色,最快明天早上就能醒过来。如果她知道大师为了救她而舍弃性命,她会做何感想?会不会又反过来想尽办法救大师?大师是方外之人,早已将生死看破,赤条条来去,如此折腾来折腾去,又岂是大师所愿?”

小靳深知曾脾气,一听就明白,痴天行实在说到点子上去了。但他又实在不甘心,道:“也…也许能找到名医呢?也许能治好呢,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