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希望都压在那单薄的背上。

 

有许多人泪流满面,许多人痛苦绝望,许多人喃喃祈祷。但是更多的人则紧咬着牙,握紧手中的刀,预备着那最后的一刻。

 

“拼了!”父亲向儿子说,丈夫向妻子说,兄弟向姐妹说。更多的人孑然一身,就向身旁的人说。

 

慕容垂哈哈一笑,纵马下山,笔直地冲向羯人。羯人们迅速分开一条道,让这位曾经救过他们,又射杀了琉殊郡主,现在又在救他们的武士通过。他迅速奔上了山岗,来到了阿清身边。

 

燕国的士兵们开始大声呐喊助威,无数的铁蹄践踏着大地,无数刀与盾牌砰砰相击,马刺和兵戈相互碰撞…仿佛从山顶滚落的闷雷,肆无忌惮地落在山下羯人的头上。

 

人群先是恐怖,慌乱,不知所措,麻木而近于默然。过了一会儿,在慕容氏军队雷鸣般的唿喊之中,响起了一首羯人家乡的小曲。一开始只是一个人颤抖的哼哼声,慢慢的,有几个人跟着唱了起来。歌声凄凉婉转,这是当年象风一样飞驰在草原上的羯人们思念故土的歌。

 

接着是十几个,几十个,成百上千个…一个接一个的,歌声仿佛涟漪荡漾开去,不到一刻,所有的人都痴痴地唱起了这首儿时起就会唱的歌谣:“巍巍雪山兮,赫赫天穹;大风咧咧兮,归我故土;故土遥遥兮,神鹰守顾…”

 

虽然和山坡上那雷鸣般的欢唿声比起来,这声音实在太过微小,不过凛冽的风从北面刮过来,掠过各色狰狞的旗帜,掠过密密麻麻的枪林刀丛,掠过山坡下赤裸的大地,掠过虽然战栗着,却仍站得笔直的羯人们,将它带得很远很远。于是阿清听见了。

 

她在马上回过头,摘下头巾,一任长发在风中尽情翻飞,向北望去。远远的黛色的山脉顶上,望不到边的厚厚的云层向下压来。山阻隔了北归的路途,云也挡住了阿清的视线。不过她依旧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

 

这个笑容象一朵渐次绽放的花,越来越美丽,直至明艳到不可逼视。

 

慕容垂的马儿低嘶一声,惊恐地向后退了两步。慕容垂拉着缰绳,双腿使劲夹稳坐骑,同时自己也暗地里捏紧了拳头。

 

这是身经百战的战士的本能,感觉到了匪夷所思的杀气…

 

眼前的少女怡然北望,在身后广漠的天穹映衬下,单薄一如兰草,慕容垂背心却是一阵阵的寒凉。什么也阻止不了她了,那一刻他已经明白,这个少女注定要飞向远方。

 

“你射杀了小钰,是么?”

 

“是。”

 

“我该杀了你。”

 

“当然。”

 

“她…她有遗言么?”

 

“没有。当时在下沿着驿道旁边的山嵴驰骋,亲眼见伏莫隶术拼死杀到琉殊郡主前,将她高高举起。琉殊郡主身着红巾,仰天大声喊道:‘你答应了我的!你答应我的!’于是在下勒马拉弓,只一箭,正中她的背心。琉殊郡主便垂下了头,在伏莫隶术怀里寂然而去。在下赶在孙镜的士兵拿下伏莫隶术前,也射杀了他。”

 

“我…我…我不知道该感谢你还是…还是…”

 

阿清拼命捂住嘴,眼泪却决堤似的往下坠。她在风中静静地哭着,慕容垂也静静地在一旁等候。过了一会儿,阿清抹去眼泪,抬起头道:“好了。”

 

“嗖”的一声,阿清说出手就出手,发箭的速度快得几乎看不清楚,而慕容垂的反应更加匪夷所思,一夹手竟将箭夺了下来,扯过马驮着的铁胎弓,拉得浑圆,又将这一箭射向阿清。阿清射箭的同时已策马奔出几丈远,头也不回地反手一把抓到箭,并不迟疑,仍是一箭向慕容垂射去。

 

山上山下几万人就眼睁睁地看着阿清与慕容垂两人沿着山腰飞驰,一人将箭射过去,另一人就夹手夺过,又一箭射回去。两人对射了半天,居然一直都是那一枝箭。好几次,箭去的速度异常迅猛,眼见阿清要被射到,羯人们都是一阵惊唿,却见阿清在马上纵越,不知怎么又将箭抓到了手。也有几次慕容垂眼见躲避不急,燕国士兵心都提到嗓子眼,慕容垂竟用牙齿咬住箭,仍然神色自若,继续追杀阿清。

 

两人追着射着,冲入一队弓弩队中,如入无人之境。弓弩手眼看着马蹄在面前飞舞,“嗖”“嗖”的箭破空之声不绝于耳,无不惊慌失措,纷纷躲避,阵形顿时大乱。几名百户长一面拼命唿喊,节制部下,一面也惊异无比,想不通一枝箭给这两人射得好似数十人一起射箭一般热闹。

 

两人冲出了弓弩阵,又杀入长枪阵中。士兵们大为慌乱,相互推攘,长枪有些立着,有些又横倒。这一下拼杀更加凶险,两人须一面留神引导坐骑跃过横着的长枪,一面射击。那些士兵要跑开,慕容垂大吼道:“谁阵前逃跑,一律斩首!”士兵们只得退回本阵,无不暗自叫苦连天。

 

两人拼杀到此刻,自己一点事没有,坐骑践踏之下,倒有十几人受伤,有好几人都是因长枪横着,马匹被迫跳起时踢伤的。士兵们为了保持距离让两人经过,拼命将长枪举得老高,两个人的箭就在一排排长枪林的缝隙间往来穿梭。

 

慕容垂眼见前面有一块突起的地方,当即策马踢翻两人,冲到那上面。阿清正在两排长枪之外飞驰而来,他深吸一口气,再一次纵马跃起,居高临下一箭射去。这一箭力道、时机拿捏的分毫不差,眼见阿清避无可避,就算能避开,也不能再拿到箭,慕容垂心中突然升起一丝悔意。

 

阿清猱身向下,恰到好处的避开这一箭。就在箭离她远去的一瞬,阿清脚尖一挑,踢在箭羽上,那箭顿时打着旋地向上飞去。左近的士兵们都抬头向上看,眼见那箭越飞越高,忽然风声大作,阿清一手持弓,在马背上奋力一蹬,纵身高高跃起。

 

在场数万人都看到了阿清,她微微张开双臂,象展开的双翼一般,远远看去,她优雅地、缓慢地上升着,仿佛就要凭空飞升而去——

 

一把抓住了羽箭!

 

数万人同时“哦”了一声,有的惊讶,有的惋惜,更多的是莫名的兴奋、激动,知道今日这一战,自己终身都难以忘怀了。

 

阿清抓住了箭,没有丝毫犹豫,就在空中弯圆了弓。慕容垂见她身体舒展得极开,知道这一箭必将是她今日最尽全力的一箭。他暗含一口气,也将自己的功力提升到最高境界,准备迎击。

 

但奇怪的是,阿清一直保持着弯弓的姿势往下坠,却一直没有发射。慕容垂眼睁睁看着她下落、下落,终于落到了竖立的枪林之后…

 

“嘣!”弓弦声急响!

 

慕容垂一怔,箭已经发出,他竟没有看到任何动静。只听一阵急雨般的嗒嗒嗒嗒声,当慕容垂刚明白到那是箭高速地在枪杆之间反弹的声音,胸前一紧,箭从身旁一杆长枪上急速反弹出来,射中了自己。

 

慕容垂心中一凉,却见那箭从自己衣服上弹开,落下地去。他惊疑地抬起头,隔着数排士兵和长枪,阿清坐得笔直,一手握在胸前,慢慢展开,露出折断的箭头。

 

两边的人都骤然静止了下来。没有人相信这个结局,甚至好多人根本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一时间,天地间这块小小的盆地里寂然无声,连山峦上的云都停止了脚步。

 

停了半响,一名燕军突然越众而出,大声喊道:“羯人输了!杀死他们!杀死他们!杀死…”

 

那军士狂暴的吼叫突然一顿,张大了嘴,一只手高高举起,象要抓住什么似的。身边的人看得清楚,有一支羽箭从他后颈窝射入,穿透了脖子,巨大的力道还没有止息,将他整个人向上提了一段距离,才陡然消失。

 

那人从马上翻落,在地上滚出来远,等到终于停下时,脖子处的鲜血才喷射而出。

 

所有人的眼光都落在骑着马悠然步近的慕容垂。他手里握着他那无人可拉圆的铁胎弓,傲然地道:“谁再往前跨一步试试。”

 

公元三百五十一年的春末,第一个真正纵横中原,称霸天下的草原民族,在历经了他们历史上空前的繁盛和更加空前的屠戮之后,终于踏上了返乡西归之路。

 

没有人知道他们最后的归属在哪里。

 

他们离去的身后,更多的民族在曾经是大汉天下的中原腹地展开了更残酷激烈的争斗。

 

三百五十二年,慕容恪于常山包围冉闵,将其活捉,后杀之。慕容评攻陷邺城。这一年,前燕慕容俊称帝。

 

三百七十年,前燕灭亡。

 

三百八十四年,慕容垂的后燕建立。

 

三百九十六年,慕容垂病死,后燕分崩离析…

 

已经是秋天了,却并没有如何的秋高气爽。一连半个月,天地间不是雨沥沥,就是雾蒙蒙,没有一天见得到日头。地比翻过的田还烂,到处是泥塘、水洼,简直叫人不知从何下脚。

 

小靳牵着驮道曾的骡子,艰难地行走在泗水边上。小靳每走一步,都像是要把自己用力从土里拉出来一般费力,兼之浑身被雨水泥浆浸透,刺骨冰寒,若非体内的内息够强,真不知能否坚持下去。

 

还未走到彭城时,道曾就坚持让圆空等人离开。他说什么缘法已尽,让他们自行传播佛法去了。圆空等人扭不过他,只得一一告辞。小靳只记得痴天行走的时候,道曾抱歉地说没教他什么。痴天行只是淡淡地道:“已经够了。”这个不只感恩的臭秃驴!

 

道曾已昏迷了两天,期间只断断续续醒来几次。这鬼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小靳把能吃的都给了道曾,可今天早上也终于吃完了。“妈的!”他恼火地想:“这欺穷的老天爷,就是不肯放过我吗?”

 

接近傍晚时分,雨总算停了一歇。小靳拉着骡子爬上一座小丘。这小丘其实是泗水旁一处陡峭的悬崖,全是裸露的岩石,虽然被雨浸湿了更冷,但总好过泥塘。小靳便系了骡子,找了一块被风吹过稍微干燥一点的地方,让道曾躺下。

 

他跑到崖顶四处看看,泗水上茫茫一片,天连着河,阴云压着白水。四周一片死寂,看不出任何活物的影子。“奶奶的,”小靳禁不住搔着脑袋骂道,“全他妈冲到海里去了吗?”

 

他走回来,想到前面看看有没有村落,忽地一惊,只见道曾不知何时坐了起来,正合十默念着什么。小靳惊喜地道:“喂,和尚,原来你还没死透啊!”道曾睁开眼,咧嘴一笑:“是呀,真是辛苦你了。”

 

小靳道:“什么辛苦不辛苦!没死就好,我们已经过了泗水,再往南就是安寿县了,呵呵,走得很快吧?”道曾道:“真快。安寿…我们五年前曾来过呢。你还记得吧,小靳?”

 

小靳在崖边扯了些草,拿来喂骡子,一面道:“怎么不记得?说起来就是气,那次多好的机会,我们提着脑袋给人家治好了瘟疫,别人把你当菩萨一样供着,那么大的庙宇请我们留下当住持,嘿,你倒好,不仅不答应,连人家送盘缠都不要。真是…想起来我就牙根痒!”

 

道曾笑道:“你跟我闹了一个多月才罢休呢。小小年纪,哪有那么多算计?”小靳道:“是啊,我就是小人一个,怎么样!”道曾咳着笑了一阵,又道:“我们…离开东平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