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此刻交手之下,正是俗语所云:“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他虽然年轻,但对人对敌的经验已不少,一见之下,便将管宁武功的深浅了然于胸,心中自也稳操胜算。

  他与“君山双残”本有极深的关系,而又从公孙左足口中,听到一些足以令他对管宁生出杀机的话,此刻他下手自然不再容情。

  他双掌交错,掌势连发,管宁却只有连退,避其锋锐。眨眼之间,管宁情势已越加危殆,而他们两人的身形,也已远离道路,来到一片秋收过后,早已荒芜的麦田之上。

  十一月后,北京城里城外,便已降雪,雪势稍停又降,始终没有真正地歇过一段时期,此刻这片麦田上积雪未融,自是滑不留足,管宁慌乱之下,脚步突地一个踉跄——

  本就并不晴朗的天空,蓦地飘过一片阴霾,这难道也象征着大地上又将发生悲惨之事吗?

  吴布云脚步微错,倏然欺身而上,手掌微挥处,食、中二指,突地有如出匣之剑一般,电射而出,急地向管宁前胸“璇玑”、“将台”两处大穴点去。

  哪知他掌到中途,管宁眼看已跌倒的身躯,突地向后一仰。

  吴布云这一招虽又落空,但管宁失足之下,全身便已俱在他掌势笼罩之中。此刻管宁纵是与他相若的对手,先机一失,只怕也再难逃出这一掌之危,何况管宁武功本就非他敌手。

  此刻胜负之分,立时之间,便可分判。吴布云冷笑一声,手腕一反,五指微分,“五弦齐张”,倏然又是一招。

  他心中已操胜算,知道管宁再逃不出自己的掌下,是以这一招去势并不迅急。哪知管宁眼看这一招当胸击来,竟然不避不闪,反而一挺胸膛,迎了上去,口中冷冷说道:“好一个无耻的匹夫!”

  他明知吴布云这一掌之势,必非自己所能抵挡,但却不避反迎,又突地骂出这句话来,吴布云不禁为之一愕。

  要知道管宁天资绝世,聪明超人,他虽从未有过与人交手对敌的经验,但在这种生死存亡系于一线之际,他的绝顶聪明,却帮他作了个无比明确的抉择。他明知自己已定然无法避开这一掌之势,是以不避反迎,而他突地骂出这句话来,却是为了激发吴布云的少年好胜之心。

  吴布云掌到中途,突地一顿,他这全力而发的一掌,竟能随心而止,其内力掌式的运用,端的是曼妙而惊人的。

  管宁只觉对方掌缘已自触及自己胸际时,方自突然撤力,而吴布云已自含怒喝道:“你骂的是谁?”

  管宁哈哈大笑,大声道:“阁下方才赌约之事,虽然输于在下,但此刻阁下武功远胜于我,大可将在下一掌击死,那么——”

  他又自狂笑两声,接道:“普天之下,便再也无人知道阁下曾经输于在下,也再没一人会要阁下遵行方才赌约之事。嘿嘿——阁下果然是聪明人。只是阁下既然如此聪明,怎的却不知道我骂的是谁呢?”

  管宁虽非畏死贪生之辈,但自古一死,皆有泰山鸿毛之分。若是为忠义之事,让他死去,他便万万不会因之变色。但如此刻不明不白地死在吴布云手中,岂非太过冤枉不值!

  是以他方自说出这般尖刻的话来,那吴布云听了果然为之一愕,刹那之间,面目之上,由白转青,由青转红,伸出的手掌,也缓缓垂了下去。管宁冷冷一笑,昂然笑道:“阁下这一掌怎的又收了回去——”

  只见吴布云胸膛微一起伏,似乎暗中长叹一声,但剑眉随即一扬,双目直视,亦自昂然道:“君子一诺重于千金,我认得你车中的人,武功确是高于公孙前辈,是以你此刻只管说出一事,我无不照办。”

  管宁心中暗赞一声:“这吴布云出言果然是个昂藏男子,磊落侠士。”

  目光抬处,只见吴布云目光一凛,突地现出满面杀机,接着又道:“公孙前辈的武功地位,虽然不如那厮,但是个上无愧于天,下无怍于地的大英雄,大豪杰,怎可与那万恶的魔头相比!我——我吴布云直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管宁心头一凛忖道:“难道这白袍书生真是个万恶不赦的魔头?难道那四明山庄中的惨案,真是他一手所做?唉……管宁呀管宁——你自认正直聪明,行事但求心安,若反而变成助纣为虐之徒,岂非无颜再见世人……”

  他心中正自矛盾难安,却听吴布云又接道:“此刻你赶紧说出一事,无论我是否能够办到,都一定为你尽力去做,然后——哼哼,我再将你和这魔头一起置之死地。”

  管宁暗自长叹,又仔细地回忆一遍,对那白袍书生的信心,已自减去三分,当下闭起眼睛,把自己在四明山庄所见所闻又仔细回忆一遍,突地睁开眼睛,说道:“阁下如此说法,果然无愧是个君子。”他语声微顿,暗中一咬钢牙,断然接道:“此刻在下要叫阁下做的事,便是请阁下将在下车内的那位武林前辈,带到妙峰山去,寻找隐居那里的一位神医,治愈他的伤势,然后阁下的行事在下就管不得了。”

  要知管宁从凌影口中,得知妙峰山隐居着一位奇人,能治天下各种病毒,但那位奇人究竟是谁,到底住在哪里,如何才能见到这位奇人,求他治愈白袍书生的病毒,他却一点也不知道。

  而他思潮反复之间,自己又下了决心,无论此事的真相如何,也要先将白袍书生的病毒解去,记忆恢复。

  此念一决,他便断然说了出来,抬目望去,却见这少年吴布云面色大变,不言不动地呆立了半晌,方自缓缓说道:“我看阁下少年英俊,身手又自不弱,将来在武林中的前途,正是大有可为。”说到这里,他语声突然一顿,目光转向那乌篷车,狠狠向车中盯了两眼,又自接道:“阁下可知在这辆大车中的人,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吗?”

  管宁随着他目光一转,但见他目光之中,满是怨毒愤恨之色,心头又自一凛,垂首沉吟了半晌,微喟一声,摇了摇首,说道:“我这人对这位前辈的姓名来历,确是一点也不知道,但——”

  吴布云冷冷一笑,接口说道:“阁下既与此人素不相知,却又为何如此尽心尽力地相助于他——”

  缓转过目光,凝注在管宁的身上。

  一时之间,管宁又为之呆呆地怔住了。沉吟良久,却寻不出一句回答的话来。要知道他本是大情大性的热血少年,心中有着一种迥异于常人的豪心侠气。他与那白袍书生,虽然一不沾亲,二不带故,但自觉自己既已答应帮他恢复记忆,便该做到。再者,他身经四明山庄发生之事,再三思考,总觉得此事,其中大有蹊跷,绝非表面上所能够看出,亦绝非这白袍书生所为。

  这种判断中虽然有一部分是出自他的直觉,但多少也有着事实根据,尤其是那六角亭中突然现身,击毙囊儿的瘦怪老人,大厅中突然失去的茶杯……件件都令他心生疑惑。

  但是此刻他却不能将这些原因说出,因之他呆立半晌。吴布云冷冷一笑,已自接道:“你可知道,此人有生以来的所做所为,没有一件不是大大超出天理国法之外?普天之下的武林中人,也没有一个不将此人恨入骨髓的。而阁下却对此人如此,岂非是为虎作伥?此事若让天下武林人知晓,对阁下可是大为不利,那时——嘿嘿,不但阁下日后因之受损,只怕性命也难保全——”

  两人俱是年少英俊,自然难免惺惺相惜。吴布云虽从公孙左足口中,听得一些辱骂管宁的话,以为管宁与那白袍书生狼狈为奸,但此刻,他见管宁与此白袍书生真是素不相识,是以才苦口婆心地说出这番话。

  哪知他目光抬处,却见管宁双目茫然望着天空,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这番话似的。管宁呆了良久,突地垂下目光,问道:“阁下既对他的事迹知之甚详,大约对此人的姓名来历也知道了?”

  吴布云冷哼一声,缓缓说道:“此人的姓名来历,日后你自会知道。”语气中充满怨恨,言下之意,竟是连此人的姓名都不屑说将出口。

  管宁呆呆一愕,叹道:“阁下既然不愿说出此人姓名,在下自也无法相强。但阁下赌约既输,阁下若是遵行诺言,便请阁下将在下等带到妙峰山去,拜见那位神医,否则阁下只管自去,在下也不勉强。”

  他见这少年吴布云对那白袍书生如此愤恨,心中突然觉得自己不该这样勉强人家做自己极为不愿做的事。

  吴布云剑眉一轩,怒道:“方才我说的话,你难道没有听到吗?”

  管宁又自长叹一声,道:“阁下所说的话,在下自然不会没有听到。但在下曾对此人有过允诺,此事说来话长,阁下如果有意倾听,在下日后再详细说给阁下知道,无论如何,在下都要将他的伤势治愈。”

  他说来说去还是如此,吴布云目光凝注,默默地听着他的话,突地狠狠一跺脚,转身走到自己车前,倏然跃上前座。

  管宁只见积雪未融的道路上,被他这右脚一跺之势,竟跺落了个深沉的坑,心头暗骇,转目望去,吴布云手腕勒处,马车一转,已自缓行,不禁为之暗叹一声,亦自上了自己的马车,带起缰绳向前走去。

  哪知身后突又传来吴布云冷冷的呼喝之声:“阁下要到哪里去?”

  管宁转头望去,吴布云马车竟又停下,心头一动,口中喝问:“阁下要到哪里去?”

  吴布云突地跃下车来,飘身一跃,俯身拾起地上马鞭,脚步轻点处,身形倒纵,头也不回,竟又落回马车前座,口中一面冷冷喝道:“妙峰山!”

  管宁大喜道:“阁下可是要带在下一起去?”

  吴布云面上木然没有任何表情,目中的光采,却像困恼已极,冷哼一声,皱眉喝道:“难道在下还会失信于你不成?”

  管宁极目前望,前面天色瞑瞑,似又将落雪,右手一带缰绳,跃下车来,将马车缓缓转过头,跟在吴布云的马车之后。

  但听吴布云口中两声长啸,扬起马鞭,两辆马车,便自向前驰去。他啸声之中竟似乎充满怨恨之意,又似乎是心中积郁难消。管宁心中一动,忖道:“难道此人心中,也有着什么难以化解的心事?”

  走尽小路转入官道,天色变得越发沉重。

  是以官道虽阔,行人却不多,这两辆马车,还可并肩而行。管宁转目望去,吴布云仍然一言不发,目光低垂下,两道被毡帽边沿盖在下面,几乎隐约难见的修长剑眉,也自深深皱在一处。

  “他究竟有何心事呢?我叫他做的,亦并非什么困难得难以做到的事呀?”

  管宁心中正自暗地寻思,吴布云却又冷冷说道:“妙峰山离此已不远,未至彼处之前,我却有几件事要告诉于你。”

  他一清喉咙,神色忽地变得十分郑重,缓道:“妙峰山虽是一代名医所居,却实无异于龙潭虎穴,你我此去,不但吉凶难料,而且是否成功,亦未可知。就凭你身上的这点武功,要想见到此人之面,实在是难如登天,就算是我——哼,也只有三分把握,你切切不可将此事看得太过容易。”

  管宁缓缓点了点头,心中却大感惊异,暗忖道:“医者仁心,本应以救人活命为天职,他却又怎的将之说得如此凶险?”

  却见吴布云似乎又暗中一叹,目光远远望向昏暗苍穹的尽头,又道:“你并非武林中人,当然不会知道江湖上此刻表面看来平静,其实却已掀起一阵巨浪。武林中各门各派,甚至一些久未出山行道的掌门高人,也都纷纷离山而出。这为了什么,我不说你也该知道。”

  管宁心中一动,脱口问道:“难道就是为了四明山庄中所发生之事?”

  吴布云哼一声,道:“正是。而且我还要告诉你,你车中之人,此刻已成了武林中众矢之的,至于阁下嘛——哼,也是武林中人极欲一见的人物,其中尤以终南、罗浮、武当、少林,以及太行这些门派,各有门人死在四明山庄之中,自然更不会放过你们。”

  管宁心头一凛,变色道:“为什么?”

  “为什么?”吴布云低喝一声,突地冷冷苦笑起来,一面说道:“武林中谁不知道四明山庄中伤残的武林高手,个个俱是死在你手中那个魔头的手下?不说少林、武当等派与此事有着切身的关系,便是点苍、昆仑等派,也都将挺身而起,为此事主持公道。此刻两河一带,早已成了风云聚会之地,你车中那人武功虽高,但是他能抵挡得了天下武林高人联手吗?”他笑声一顿,突地长叹一声,又自垂下目光,沉声道:“我此刻将你等带到妙峰山求医,此事若被江湖中人知道,只怕我也难逃——唉!”他朗声道:“前面青帘挂起,容我先谋一醉,再去妙峰山如何?”

  管宁扬鞭跟去,心中思潮又如潮而生。他倒并非因为听了吴布云的话因而担心自己的生死安危之事,而是担心自己不知能否将四明山庄中所发生之事的真相揭开。此事直到此刻,仍然是隐没于五里雾中,连一丝可以追寻的线索都没有。他暗中低语:“那突然失踪的盖碗,到底是谁偷去的?六角亭中突现怪异老人,到底是谁?独木桥前的暗器人影,是否峨嵋豹囊?白袍书生是何时何地中的毒?所中之毒,又是何人所下?”

  这些事除了那白袍书生或可为他解答一二之外,便是谁也无法解答,而这白袍书生偏又失去记忆,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他长叹一声,抬头望处,酒家已经到了。“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他大步走进酒家,却踉跄走了出来,扑面的寒风吹到身上,已不再能令他感到寒意。回首一望,吴布云苍白的面色,此刻已变得通红。两人在这小小的酒铺中,一言不发地各自喝了些闷酒,此刻心中却已热血沸腾起来。喝酒的时候,这两个衣衫褴褛的少年,自然不会受到青睐。吴布云安之若素,管宁却是生平第一次遭受到如此冷淡的滋味,因之他离去时便掷出一锭白银,令店小二震惊和巴结。此刻他大步走到车旁,突地大声道:“吴兄,方才你对我说了几句话,此刻我也要对你说几句——”

  他亦自一清喉咙,朗声又道:“第一,我虽不知道公孙前辈怎样受的伤——”

  吴布云冷哼一声,接口道:“公孙前辈所受的伤,便是因为他心痛手足之伤残,奋而和那魔头拼命,真气大大受损,风寒侵体,再加上心情悲愤,因之内外交侵倒在荒山之中,若不是碰巧遇着了我,只怕这位公道正直、磊落侠心的前辈侠士,便也要死在你们的手下。”

  管宁狂笑一声,大声道:“死在我们的手下——嘿嘿,吴兄,你却是大大地错了。小弟我——固然与此事毫无关系,便是我车中的那人,若要取公孙左足的性命,也早已取了,哪里还会等到现在——”

  吴布云剑眉一轩,方待答话,管宁却又一挥手掌,极快地接着说道:“我还可与吴兄击掌为誓,日后无论如何,我也得将此事的真相寻出。我车中的那位前辈,如真与此事无关,那么——嘿嘿,我倒要看看哪位武林高人对此事如何交代。”

  吴布云冷喝道:“如果是他干的?”

  管宁右掌一握,重重一拳,打在自己的左掌上,朗声道:“他如真是此事的罪魁祸首,那么在下便要将他杀死,为那些屈死的武林高人复仇!”

  吴布云冷笑一声道:“你要将他杀死,嘿嘿——嘿!”

  轻身上马,扬鞭而去,再也不望管宁一眼。

  灰瞑阴暗的天空,果然下起雪来了。

  第七回 遍地奇人现

  管宁和吴布云两人都有了三分酒意,此刻扬鞭上道,车马驰行更急。管宁虽觉自己心中有许多话想对吴布云一谈,但车声辚辚震耳,他即使说了出来,人家也无法听到,便只得将这些话闷在肚里。

  北方的冬天之夜,来得特别早,既而暮云四合,管宁抬首望处,前面暗影幢幢中,似有灯火点点。他知道前面必然是个不小的市镇,只是他虽然世居京城,却不知道这小小的市镇的地名是什么,更不知道此地距离自己的目的地还有多远,微一顾盼间,马车又驰出数丈,只听“呼”的一声,迎面而来一片风雪,深沉的夜色中,突地冲出两匹健马。

  这两匹马来势之急,当真是有如电光一闪,管宁一惊之下,只道又要蹈方才和这少年吴布云撞车的覆辙,口中大喝一声,紧勒马缰,哪知眨眼之间,这两匹马却已擦身而过,得得的蹄声中,远远传来一阵笑骂之声。

  “怯小子,怕什么,爷们不会撞着你的。”

  声音高亢,一口陕西土音,显见得又是来自燕赵的武林豪强之士。

  管宁微一定神,剑眉微轩,侧首道:“吴兄,你可看清方才那两人长的是什么样子?”

  哪知目光动处,却见吴布云竟深垂着头,头上的毡帽边沿也拉得更低了,听到管宁的话,头也不抬,只在鼻孔里低低哼了一声,沉声道:“人家的事,不管为妙。”

  管宁不禁为之一愣,不知道这本来豪气如云的少年,此刻怎的变得如此忍气吞声,呆呆地愣了半晌,车马又自缓缓前行。

  哪知——他们马车方自前行,夜色中竟又冲出两匹健马,这两匹马来势仿佛更急,管宁一带马缰,这两匹马上的骑士,身手果然亦是矫健无伦,竟又从管宁车侧的路隙擦身而过。在这刹那之间,管宁凝目而望,只见这两匹马上的骑士,一身锦缎劲装,满脸虬髯,夜色中虽然看不清面目神情,但却足够看出他们的剽悍之色。人马远去,却又传来他们的怒喝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