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影沉吟半晌,嫣然一笑,道:“我说的只是个可以成立的道理而已,世界上的事,怎能以此一概而论!”

  管宁口中“嗯”了一声,却又垂下头去,落入沉思里……

  半晌,他突又抬头,四顾一眼,才发现自己和前面的马车相距甚远了。

  于是他再次掠上马车,掌中仍拿着那柄双锋匕首,背厚锋薄,在日光下精光闪烁,有许多疑云,似乎已在这锋刃下,迎刃而解。

  鞭梢一扬,马车又行。

  凌影柳眉微微一皱,突地缓缓问道:“还有一件看似非常简单的事,我却想了半日,也想不透。”

  管宁侧目问道:“什么事?”

  凌影缓缓接道:“你那朋友公孙庸,在那种匆忙的情况中,为什么还要拾起地上的匕首,才躲进车座下的秘密藏身之处?”展眉一笑:“这件事实是无关紧要,我不过是问问罢了。”

  管宁沉吟半晌,缓缓道:“在车座下这么小的地方里,匕首是最好的防身之物,他是怕自己的行藏被人发现,是以才拾起这柄匕首,以为防身……”

  凌影接口道:“这点我已想过了,但是这理由虽然在千千万万人身上都可以讲得通,用在一个身怀武功,而且武功不弱的人身上,却又有些讲不通。这种普通匕首在一个武林高手的手中,有和没有的分别,实在差得太少了。在那情况下,如果没有其他的理由,他实在犯不着拾起它的,除非……”

  管宁剑眉微剔,缓缓道:“匕首除了防身之外,又能做些什么呢?”

  凌影沉思半晌道:“除了防身之外,也可自杀!”

  管宁摇首道:“像他这种性格的人,纵然到了山穷水尽之处,也会奋斗求生,绝对不会生出自杀这个念头的。”

  凌影轻轻一笑,道:“我不是说他要自杀,只是说匕首可以用做自杀而已。”语声微顿,又道:“除了自杀、杀人之外,匕首还可以用来杀鸡、宰羊、切菜、切肉、削苹果、裁信笺、削木头……可是他却一样也用不着呀,难道车座下有个大苹果,他要削来吃?”

  说到这里,噗哧一声,忍不住又笑出声来。秋波一转,却见管宁呆呆地望着前方,不住地低声自语:“削木头……”突又喜呼一声:“一定是了!”

  凌影忍不住又问:“什么是了?”

  管宁又像方才一样,仿佛大腿中了一根箭似的,猛然从车座上跳了起来,一掠下车,又一把将凌影拉下,一手搭上车座边缘,全力一搭,车座也立即又应掌而起。

  一时之间,凌影心中不觉又为之惊诧交集:“车座明明已是空的,他这样却又是为什么呢?”

  车前之马,不住长嘶,似乎也在对管宁突顿突行的举止,发出抗议。

  管宁却动也不动地俯首向车座下凝视,对身旁的一切都似不闻不见,半晌——突地长长叹了口气道:“果然是的。”

  直到此刻为止,凌影仍无法测知他这番举动究竟在弄何玄虚,听得他一声长叹,一声言语,忍不住凑首过去,秋波随着他的目光向座下凝视,半晌——竟突地惊叹一声道:“他拾起那匕首,原来是为了要在里面刻字!”

  管宁手提缰绳,将马首转了个方向,从东方射来的阳光,便可以清楚地射在车座下床板上的字迹。

  字迹甚是零乱歪斜,若不经心留意,便不容易看得清楚。管宁、凌影并肩而立,屏息望去,只见上面写的竟是:“此话不可对人言,留此仅为自解郁积,若有人无意见之……”下面四字,刻出后又用刀锋划去,隐约望之,似乎“非我卜者”,又似“亦我卜者”四字。

  管宁、凌影对望一眼,谁也猜不出这四字的含意,往下看去:“家父生性激动,常做激动之事。激动之事,善善恶恶,极难分清,近日一事,我不欲见,是以亡去。若有人罪我,骂我,我亦无法,但求心安而已……”

  下面又有一段数十字,写出后又划了去,但划得像是十分大意,是以亦可隐约看出,而且看得比方才四字尤为明显。

  凌影秋波凝注,低低念道:“数十年前家父与四明红袍,本是忘年之交,成名后虽疏行迹,但来往仍甚密,只是江湖中人,甚少有人知道……”念到这里,她语声一顿,皱眉道:“四明红袍与太行紫靴,声名相若,地位相当,两人相交,本应是极为自然的事,但他言下之意,却似极为隐秘,为什么呢?”

  管宁剑眉一皱,俯首沉思半晌,缓缓苦叹一声,却听凌影又道:“是了,他两人年轻时,一定一起做了些不可告人的事,到后来各自成名,生怕这些事被人知道,是以——”

  管宁伸手一拦,拦住了她的话头,长叹摇首不语。其实他自己心中何尝没有想到此处,只是他心存忠厚,又与公孙庸相交为友,是以不愿说出而已,凌影口直心快,却说了出来。

  下面的字迹,似因心情紊乱,又似乎因车行颠簸,是以更见潦草,只见上面又自写道:“四明红袍天纵奇才,不但擅于武功,尤善于暗器、施毒、易容等旁门巧术,极工心计,更重恩怨!”

  凌影侧目诧道:“原来四明红袍这些手段,非但江湖中极少有人知道,就连我也丝毫不知,这倒又是件奇怪的事了。”

  管宁皱眉不语,再往下看,下面的字迹,笔画刻得较前为深,字形也较前为大,似乎是公孙庸经过一番考虑才刻出来的,刻的是:“君山双残、终南乌衫,是其刻骨深仇,少林、武当、罗浮等派,亦与其不睦——”语句忽地中断,变为:“四明红袍最近做出一事,自念必死——”语句竟又中断,下面的字句,更是断断续续,但却无刀划之痕:“天下第一计——渔翁得利——高极、妙极——歹极——毒极——孝——不孝?——自古艰难惟一死——”

  下面再无一字。

  管宁与凌影一起看完,不禁又面面相觑,作声不得。他们都知道在这些零乱断续的字迹里,一定包含着一些重大的意义。

  但究竟是什么含义,他们虽然极为仔细,却仍猜测不透。

  凌影长叹一声,皱眉道:“你那朋友真有些古怪,他既然想说出一些秘密,却又偏偏不说清楚,让人去猜,人家怎么猜得到?”

  管宁出神地愣了半晌,缓缓道:“子不言父过,但正义道德所在,却又令他不得不说,唉——若是你换到了他的处境,你又该怎么样呢?”

  凌影呆了一呆,樱唇微启,像是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良久,良久,她方自幽幽叹道:“难道他的父亲‘太行紫靴’,也和‘四明山庄’的那件惨案有什么干系么?”

  管宁皱眉沉声道:“看似如此。”长叹一声:“你我都将他这些字句,仔细想想,以你我两人智慧之和,也许能猜出他的心意亦未可知。”

  凌影微一颔首,轻拧纤腰,掠上车座,秋波一转,突地娇唤道:“哎呀,沈三娘的马车,连影子都看不见了,怎生是好?”

  于是马车加急驶去。

  绝望夫人沈三娘心悬爱侣的伤势,快马加鞭,赶到妙峰山口,回首一望,后面的那一辆马车,却踪迹未见,面上虽未见任何焦急之色,心中却是已充满焦急之情,皱眉低语:“难道他们又出了什么事么?”

  伫身道旁,候了半晌,匆匆进了些饮食,越想越觉心焦,抬头一望,却见日色竟又偏西了。

  她忍不住拨转马头,向来路驰去,只望在半路遇着管宁、凌影二人。哪知她快马急驰,几乎又驰了半个时辰,仍是不见他俩马车之影,她不禁暗中气恼。

  “难道他们当真如此荒唐,不知利害轻重,此时此刻,仍在路上谈情说爱,是以耽误了时刻?”

  转念一想,却又觉他两人不致如此,于是她心里不禁更加焦急。

  “难道他们在中途出了事情?”极目望去,笔直的路上,一无车尘扬起,但黄土的道路上,却有新印的车辙马蹄,只是她一时之间,未曾看到而已。

  黄土路上,被急行的马车,带起一串黄色的车尘。

  马车的前座,并肩坐着一对俯首沉思的少年男女——管宁、凌影。

  零乱的字句,零乱的意义,却在他们零乱的思潮里,结成一个毫不零乱的死结,也不知过了多久,管宁长叹一声,抬起头来,皱眉道:“怎的我们还未追及沈三娘的车子?莫非是走错了道路么?”

  凌影垂首道:“大概不会吧?”

  管宁怔了一怔,回首道:“难道你也不认得道路?”

  凌影轻轻颔首。管宁急问:“如此说来,那位神医的居处,你也不知道?”

  凌影又自轻轻颔首。

  管宁长叹一声道:“但是,那神医的居处,却也是你告诉我的。”

  凌影轻轻一笑,垂首道:“我只知道他住在妙峰山附近,却不知道他究竟住在哪里。”

  语声一顿,抬起头来,道:“我可没有说过我知道他住在哪里,是吗?”

  秋波似水,吐气如兰。

  管宁呆呆地愣了半晌,心中纵有忿怒责怪之意,却又怎能在她的面前发作?车行渐缓,突见前头尘土飞扬,一匹健马,急驰而来,管宁心中暗道:“何不寻此人打听一下路途?”

  他心中一犹豫,这匹健马,已有如风驰电掣般自车旁急驰而过,只得暗叹一声:“罢了。”却又奇怪地忖道:“难道此人又是来寻我的么?”

  只见此人一身浅蓝衣衫,身躯瘦小,行动却极矫健,马上身手不弱,只是面色蜡黄,似乎久病初愈,打马来到管宁车旁,扬臂高呼道:“阁下可是与夫人一路?”

  语气沙哑,虽是高声喊话,却仍十分低黯。

  管宁心念一转,抱拳道:“正是。”

  马上人嘴角一牵动,似笑非笑地,抱拳又道:“幸好在这里遇到阁下,否则又不知道要走多少冤枉路了。”

  扬手一提缰绳,轻挥马鞭,举止甚为潇洒,口中牙齿,更是莹白如玉。

  管宁剑眉微皱,朗声道:“朋友可是沈三娘遣下来寻访在下的么?”

  马上人方自似笑非笑地嘴角一动,道:“正是,沈夫人生怕两位不识路途,是以特命在下迎两位于途中。”

  管宁展颜一笑,抱拳道:“如此说来,兄台敢情便是在下等远道来访的……”

  马上人接口含笑说道:“在下张平,家师在武林中,薄有医名。”马鞭一扬,又说道:“舍间便在那里,沈夫人候两位大驾,已有多时了。”

  车行数十丈,管宁才知道要往那神医隐居之处,并非直沿大道。“张平”一甩缰绳,当先向左边一条岔路转去,再行数十丈,路势竟又一转,曲曲折折,嶙峋崎岖。“张平”回首歉然一笑,道:“山路甚难行,两位若觉颠簸,可将马车放缓。”

  管宁微笑道:“无妨。”

  凌影秋波一转,嫣然道:“武林中人都知道令师的居处极为隐秘,所以在我想像中,到府上去的路比这还要难行些哩。”

  第十一回 高峰访圣手

  “张平”含笑不答,马车驰行更急,忽地一条岔路转入一片丛林,林中一片空地,不知是人工开辟,抑或是自然生成。

  就在这片空地上,孤零零地茅屋三椽,外貌看去,直似樵子猎户所居,丝毫不见起眼,但“张平”却已笑道:“寒舍到了。”

  管宁目光一转,只见屋后隐隐露出马车一角,心中不禁暗忖道:“情之一字,当真力量伟大已极。沈三娘若不是关心西门一白的伤势,行事哪有这般迅速?”

  意忖之间,一掠下马,只听茅屋中传出一阵朗朗笑声道:“佳客远来,老夫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近门走出一个身躯颀长,高冠素服的长髯老者,望之果有几分飘逸之气。

  管宁连忙躬身谦谢,一面启开车门,将公孙左足抱出,凌影莲足移动,跟在后面,心中仍在暗忖:“人道这武林神医生性古怪已极,终年难得一笑,今日一见,竟是如此开朗可亲,看来江湖传言,确是不可尽信。”

  进门一间厅房,陈设简陋已极,一桌二几数椅之外,便再无他物,但陈设井然有序。管宁一面躬身见礼,一面暗叹忖道:“此人当真是淡薄名利,看透世情,否则以他的医道武功,怎甘屈居此处?看来江湖传言所云,的确并非虚言妄语!”

  凌影秋波四转,忽地微皱柳眉,忖道:“这屋子陈设得虽极整齐,但打扫得怎的如此不干净?看那屋角里的尘土,蛛丝满布,若不是我亲眼所见,真教我难以相信一个清高孤傲的隐士神医,会住在如此不洁之地。”

  管宁极其小心地将公孙左足放在两把并对搭好的木椅上,目光四顾,又自暗叹忖道:“这里看来虽似樵夫猎户所居,但桌椅井然,门窗洁净,却又和樵夫猎户所居不可同日而语。此人与人无尤,与世无争,青蔬黄米,淡泊自甘,只可惜我没有他这等胸襟,否则寻一山林深处,远离红尘,隐居下来,岂非亦是人生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