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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有点大。塑料布包着树根,整棵打横放进车后座,头尾还分别从两侧窗子伸出来一截——为了让出租车师傅息怒,又加了一笔小费。

只剩下副驾驶可以坐,H转身对兄弟说:“对不住了啊!”就把他扔在树林里了。

运到漂亮姑娘家楼下,还有另一批兄弟拿着铁锹、彩灯、电池板在等他。他们还知道要脸面,每个人都戴着口罩,在绿化带中选定了姑娘窗台所对着的最佳位置,数九寒天,用力铲下第一锹!

没铲下去。冻土。

我想这足以证明了H是个家里挺有钱的小孩,上的小学应该也是不错的重点校,不会像我们小学的孩子一样被街道办撵到大街上用大铁锹和斧子(你没看错,就是斧子)抡圆了铲冰。

所以我们学校的人都知道,积雪被行人或车辆压实了,再经过零下二十几度的冰冻,雷神都锤不碎的。

H和他的兄弟们在原地待了很久,旁边还躺着一棵树。天无绝人之路,来了几个物业的人,看见他们,居然以为是园林局过来做绿化。

这是真的。物业的人认为园林

局会在零下二十几度的天,给一个小区做绿化,而且只带了一棵树。我只能相信这是真的,否则只能解释为H他爸雇的人了。

他们帮助H把树栽好,H等人家走了,再和兄弟们给树绕上小彩灯,连上电池板,试验了几次,胸有成竹。

平安夜。他给漂亮姑娘发短信,说:“看楼下。”我不知道漂亮姑娘对他究竟有没有哪怕一丝好感,但我相信,任何女生,

只要不是对爱慕者深恶痛绝,应该都会在那一刻有所期待。过了一会儿姑娘回复他:“什么都没有啊。”

H他们买的彩灯和电池,在东北十二月末的室外冻了一下午,失灵了。

很多年后闲聊时,H说,他居然在旧居抽屉里找到了一张漂亮姑娘的照片。漂亮姑娘早已有了幸福的归宿,他也过得逍遥自在,照片留着不妥,销

毁又很不尊重人,他不知如何是好。

我倒觉得他应该留着。这样的岁月,应该留下来。

不过我很好奇,那个智能手机都没有的年代,他是从哪里弄到姑娘的单人照片的。

“是我自己做的。我把合影的别人都给剪了。”

2

“单人照”上的姑娘白得发光。一点都没浪费铺洒在她身上的阳光,笑容灿烂明媚,化成了“青春”这两个字最完美的符号。

而被剪下去的那部分合影,同样是人生。

我妈妈曾在我初中同学的合照里,指着一个角落的男生说:“其实他长得最好

看。”

长辈的眼睛都很毒。那个男生是我第二任同桌,站在角落被别人挡住了大半,几乎看不清。现在回想起来的确好看,鼻梁高,五官轮廓清晰,脸比女生还小。只可惜黑黑的,个子也不高,人更是寡言。学生时代,只有高大的流川枫才拥有既沉默又被关注的可能。

但我们是同桌,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可以相互发现。初中本来就是我最开

心的时光,天光悠长。

他和我做同桌没几天就把我的水杯换了位置,等我意识到自己很久都没有洒一身水了,问他,他才点点头。他随手解决的不只是水杯这样的小事,我给他讲题,他帮我悬崖勒马,但他不像我,总爱眉飞色舞地拆解一切,生怕别人不知道我多优秀。他说过我讲题时候的神态非常欠揍。

我只觉得和他做同桌很好。

春天的午后,大家都没心思上体育课,队伍排得歪七扭八,女生们交头接耳,动不动爆发出笑声。体育老师揪住一个女生,呵斥她:“笑,还笑,笑什么笑,给我也念一念,看看有多好笑!”

女生大大方方展开手里的纸条,直接唱道:“爱真的需要勇气,来面对流言蜚语。”

《勇气》发行了有一段时间,才在我们家乡突然蹿红,大街小巷的理发店都放着它,歌词实在太得小女孩的心了,这个年纪的感情,对抗的岂止是流言蜚语。

女生获得了我们的尖叫欢呼,她笑

嘻嘻地问体育老师:“老师你觉得呢,这词写得也太好了吧!”

大家哄笑。体育老师被她弄得没脾气了,本来也没什么好教的,索性让我们解散自由活动。

我和一个玩得很好的小男生一起创办了“华娱快报”这个品牌,每期将学校里发生的八卦事件用“MTV天籁村”和“娱乐现场”的方式播一遍,在

我们班有固定的一批收视群体。正玩得开心,操场角落花坛那边突然有争执的声音。

唱《勇气》的女生反应很快,说:“别过去,职高的人又来闹事了。”我们学校紧邻另一所职业高中,男生们拉帮结派,混混横行,打架是常

有的事。

我也只是回头一瞥,透过人群缝隙,看到同桌在包围中,安静地坐在花坛边。他从来都不是参与这种事的人。

我跑过去。围观者里不少是我们班的男生,保持着一种奇异的沉默。被围在中间的是同桌和几个职高混混,穿着模仿H.O.T等韩国团体的肥大牛仔裤,两方相对,他们站着,同桌坐着,垂着头。

然后混混扬起手,响亮地甩了同桌一个耳光。紧接着反方向又一个,又一个,又一个。

我反应过来,大喊:“你们怎么打人啊!凭什么来我们学校闹事!”

我们班男生拦住了我。他们的脸上浮现出一种理应属于中年人的浑和与无奈,一个男生说:“你不懂,算了算了,打了这事儿就彻底了结了

,你别掺和,了结了,了了,别瞎掺和。”

好像这是天经地义的流程,是一件为同桌好的事情似的。

很多年过去我大概懂得了班里男生的世故,或者说,是十几岁的男孩子努力模仿与伪装的圆熟。他们知道这样窝囊,却也不敢站出来对抗人高马大的职高生,更清楚一次冲动过后是无休无止的约架和麻烦,所以把懦弱强化成法则。

同桌看到了我。但我没留意他的神态。我像条疯狗,热血上头,也沉浸在自己的热血里,只记得因为喊了一句“我

现在就去告老师”而把职高老大逗得哈哈大笑,笑完了就走了。

人群散了。我同桌也不见了。

回忆起来我简直是个傻×,回班上课了我还不断地和他说:“你别怕,我去和老师说……”而他一直没说话,很轻松地朝我笑笑,说:“你消停点吧。”

正巧下午的班会,老师要把几个爱讲话的学生调开,我早有预感会被安排一个新同桌,毕竟我是班干部,理应“度化”各种后进生。

但我和他早就商量好了,我们一定会和老师抗议的。老师指着他说,你去第二排,和某某换一下。他拎着书包就站起身。我才注意到,他早就把东西收拾好了,仿佛就等着这一刻了。就这么轻轻巧巧地走了。

我肺都气炸了。那时候完全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做,后来再也没有跟他讲过话。

但他就坐在我前面两排,我还

是忍不住观察。新同桌回座位,背后的书包滑下来躺在椅子上,她自己扶起来,坐下。

我不由得很高兴。如果是我,哪怕他在低头写卷子,也会自然地伸出手把书包往后一推,给我留出坐下的空间。这些小细节,消失了才被我记起。

后来他得了一场大病,没有生命危险,但休学了很久。班主任禁止我们任何人去探望,说会耽误他的休息,而且他恐怕会因病耽误中考,见到昔日

的同学,情绪难免有起伏。

我高中内敛一些,喜欢谁还知道放在心里。初中就是个花痴,对谁有意思都放在嘴边,曾经深受荼毒的就是他,每天听我念叨个没完,隔几天就换一个,他眼皮都不抬,说:“上一个不要了?”

“你听我说这个,这个更帅。”我兴高采烈的。他会递过来半张卷子,用笔敲敲空白的地方,示意我讲了题才可以烦他。

拍毕业照的时候他来了,站在很角落,我要很费力才能找到他。但我妈妈说,他长得才最好看。

3

这样说起来,我的莽撞伤害过很多人。

初中有个好姐妹,是班里最好看的小姑娘。她和她的同桌关系也很好,是大多数时候欢喜冤家那种类型,不过这是需要仔细观察才能得出的结论(比如我就没观察出来),因为表面的状态基本是天天打架。不是打闹,是打架,男生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她的辫子也被揪得七扭八歪

我们初中女生研究过究竟怎么掐同桌才可以达到最小功率最大输出。一派支持用指甲尖揪住一点点,轻轻一转,准保一个小血泡;另一派支持大面积、大力、大扭矩、不撒手;而我提出过,其实和掐的部位有关,人类痛觉神经分布不均,你掐人家的胳膊肘,使多大力气都没用的。我得到了两派的一致肯定,她们纷纷表示果然知识就是力量。

小姐妹的同桌可不在乎什么好男不跟女斗,他统统还手。

后来换座位,她同桌成了我同桌。我不掐人的,我用作业控制人。但也有拌嘴的时候,往往是因为我小姐妹。她课间来找我玩,碰见他在,

就哼的一声鼻子出气,拉我去走廊讲话。两个人互不顺眼,我又拉偏架,终于有一天男生气坏了,祭出他认为最有力的证据——我小姐妹的秘密邮件。

“其实我们互相喜欢,”男生言之凿凿,“我追踪了这个陌生邮箱,查到一个QQ号,就是她的。”

2002年,我家台式机最大的作用就是看从电子大世界淘来的压缩盗版动

漫光碟,拨号上网下载一首歌要10分钟,而男生已经是个电脑高手了,我们遇到的大部分网络问题都是他来解决,那时候我真诚地夸奖他、鼓励他,让他长大了开网吧。

我听都不听。他第二天就把邮件网页打出来,带到学校给我看。邮件题头写“无忌哥哥好”,中间让我

们省略掉,落款是“芷若妹妹”。男生得意的样子让人很想拿他的脸擦黑板。

我是完全不信的。因为我知道小姐妹喜欢的是谁,我和小姐妹的友情就是因为那个大哥哥开始的。

大哥哥是她曾经的邻居,认识很多年了,喜欢穿白衬衫,人是清瘦白皙的,梳着郭富城早年的蓬松分头,鼻梁上架一副金丝边眼镜。她小学就喜欢他了,是心头的白月光,可惜不在一个学校,同学们都不认识他。神奇的是,大哥哥是学大提琴的,我们是在一次比赛中相识的。交换秘密时,小姐妹一提起他,我们就注定是好朋友了。

小姐妹怎么会喜欢她同桌,相比之下她同桌就是一只猴子。

我的冷漠伤了猴子的自尊心,反而让他不依不饶起来了。课间操时候还缠着我说,烦得我吼他自恋狂,他跳脚反驳:“我过生日她送了我金鱼!捧着玻璃缸走那么远带过来的!这还不是喜欢我!是她不让我说!”

小姐妹就不声不响站在我俩后面。

我没觉得自己让她难堪了,反而还有脸责怪她,因为她不跟我说实话,导致我在猴子面前有了败绩,被他追着羞辱。

我有时候细腻得像神经病,有时候又不可思议地愚蠢。

到底还是小姐妹先来找我和好,问我下午体育课能不能陪她跷课——大哥哥来了。

我们一起坐在正门前院的架子下乘凉,爬山虎把棚顶遮蔽得郁郁葱葱。大

哥哥没有在门口出现,不知怎么绕到了我们背后打招呼。小姐妹一下子跳下台阶,掉头就走,步伐都忸怩得快要顺拐了。

那位大哥哥轻笑了一下,递给我一个小礼物,说:“我要去外地读音乐附中了,让她照顾好自己。”

大哥哥很帅。但我突然觉得猴子也不错。猴子嘴贱,特别聪明,气人却也会哄人,跟小姐妹打架,从来没有真的用力气。和猴子在一起,她应该不会像现在这样躲开那么远吧。

我是真的旁观了偶像剧里的道别的。大哥哥看到她躲在角落的阴影里,朝她招手,微笑,转身离开。等人彻底走掉了,她才兔子一样蹦过来,脸红红地问:“他找我做什么?”

听了我转达的话,她后悔了,眼圈跟着脸一起红了。

我们沉默地坐着,看阳光照在前方的石砖上,和阴影分割出清清楚楚的一条线。小姐妹突然问:“你说,一个人可以同时喜欢两个人吗?”

4

可以啊,怎么不可以。

我高中喜欢过一个男生,很多年后才写成一篇散文来纪念暗恋。那的确是默默潜伏了六七年的深情,但其实,这个过程中,我也断断续续地喜欢了一火车皮的别的男生。

有些人的心是收纳箱,可以分层搁放。

5

我的收纳箱有一层,妥帖地放着一个男生。他奥数特别好,得过华罗庚杯的奖牌,就叫他小高好了,高是高斯的高。我很小就见过小高。我们

几个女生去老师办公室矫揉造作地背诵班会主

持词,小高就坐在角落里,伏在他们班班主任的桌子上,玻璃板下压着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公式,他在纸上自己推导算法。

有时候我们背诵到激昂处,“啊!”“啊!”地抒情,他会吓得一激灵,抬起头看我们一眼。他的班主任是六个班里唯一的男老师,会拍一下他的后脑勺,笑呵呵地说:“还看,题做出来了吗?”

我很喜欢他的长相。瘦高,白净,不戴眼镜,笑起来有一点点害羞。

但后来就不喜欢了。五年级风向变了,重点初中招收择校生需要重点考

核奥数,学校也开了创收的奥数班,几个老师轮流讲课。不知道为什么,轮到我们六班的班主任,格外喜欢羞辱我们这几个笨笨的女同学。

她就喜欢三班的几个男孩,尤其是小高。好多次我都被当众挂在黑板上,呆站在那里看小高他们把我空着的题轻松填上答案。我觉得他的皮肤白得可憎。

不料他并没凭着奥数去邻区的重点初中,还是和我们一起就近入学,听说是因为我们这所乏善可陈的初中里,返聘了一个全市闻名的奥数老师。

初三开始的每个周末,学校会把学年前240名学生打乱分成四个冲刺优班,座位是按名次排的,一次月考之后,我和小高坐在了一桌。我们一直都在优一班,有听奥数名师讲课的资格——但名

师太迷恋超高难度的数学题了,又太喜欢羞辱人,每次轮到他的课,很多人扛着自己的课桌就往优二班逃跑。

我没跑成。第一次挨着小高坐,也不好意思跑,上课就被点到了,我和小高各做一道题。

怎么又来?我绝望地站在黑板前,再一次。

名师气死了,尖着嗓子喊:“长脑袋是干什么的啊,显个儿高啊,我给你俩脖子上挂根绳,绷直了去我们家晾衣服好不好啊?”

名师骂人非常有才华的,这么好笑的一句话班里人都不敢笑,足以见得大家有多怕他。而他气成这样,是因为对小高失望。我也很奇怪,小高看着题目,一动不动。

名师的小外孙女突然在班级门口出现了,冲着他喊:“姥爷,姥爷!”——我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名师笑,笑开了花,忙不迭走过去抱起小外

孙女,说:“你怎么跑出来了,走走,回办公室去!”

名师出了教室,我还张着嘴发呆,最后排有个男生眼疾手快抱起自己的单人桌就跑了。

回过神,小高已经在黑板上写字了,简单明了的三行,写在我们两道题中间。

“你那道这么做。”他说。

我二话不说开始抄!我也不是完全傻,把他给我的关键步骤自己完善了一下,赶紧擦掉了罪证。名师回来得很快,看到我们都开始写字了,脸色稍缓。

我比小高先做完的,赶紧避嫌回到座位上,重新抬眼看讲台

上的小高,长得还是那么白,高高瘦瘦的,穿着我无法理解的、船一样复杂厚重的篮球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