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形最后要集中在两个小腿肚上找轻重。小腿肚就是毛笔的笔肚,弹性都在里面。熊形的提顿就是毛笔的提顿,提顿是古人发现的微妙。天地生万物,也是这一提顿,世间巧到极点的工艺,都是这一提顿。

轻重诀后是水火诀。水消减火,火消减水,上下、前后、左右要相互抵消,都抵消掉了,就整身和谐了,所谓“为道日损”。轻重诀只是力感,水火诀是气感。力感调对了,才可敏感到气,此时的气才可用。调不好力感,便只有乱气错觉。

熊形要形完气厚,站熊形要有气感,所谓“日久生情,静久生气”。会觉得上下身、前后身、左右身的气感不同,有清浊、爽腻、温寒的差别,便要让这不同的气感相互抵消掉。

轻重诀凝成一个力,水火诀凝成一团气。轻重诀和水火诀,关键要在行拳时体味,行拳时的力感、气感更迅速微妙,所以我们不叫打拳,叫打功架,注重的是功。

水火交融,产生风雷。拳打得很快,也许体内的轻重、水火是缓缓交融的;拳打得很慢,也许身内的轻重、水火交融猛烈澎湃,或是灵犀一动,立时安宁;有时候要强撑硬挺,打开个局面后,再缓和下来。一咬牙,就海阔天空了。

总之,以内为主,外面出现什么状况,就是什么状况了。不要死扣外形,死于形下。由外在形体求内在精神,是刻舟求剑,由内在精神通达外在形体,是一步登天。

西瓜是瓜心最甜美,因为是水火交际处,此处有风雷。每天吃一口西瓜心,能提神醒脑,顺心顺气,这一口就是最好的营养了。桃子也好,桃尖外凸,上接天气,桃底内凹,含着地气。

桃花没有味道,有也不好闻,但桃子熟了,气味浓郁如酒,通天地之气,可以感染人。唐师说,练拳时,电插头插在插孔里,里面得通上——这就是风雷诀。

身体中轴线里得了电流,就能治早衰症了。水溅到炉子上,“刺啦”一响,这一响就是内功。这“刺啦”一声,所有的营养都在里面,雷音一响,大地回春,万物一瞬间都有了生机。有情况,斟酌情况,就峰回路转,体质也就有了转机。

天上的雷也是这一响,形意拳拳谱中凡是提到“雷”字的,都是内功。见到女孩子,满心欢喜,同时也触目惊心,这也是“刺啦”一响。内功要动情,无情就无生趣了。情是情况,动情是出情况,很舒服也很可怕,美妙和惊险同在。

打熊形跟看病似的,病人呆坐,只能看出个大概,得让病人活动一下,出点声,就能看出潜伏的毛病。同样,光站桩,身体状况还不明显,得活动起来。

练熊形要先把自己当成一个重病患者,这个身体已经经不起折腾了,要很小心地体会自己——这是孔子讲的“慎独”,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知道自己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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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我与日月同(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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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身体先动起来,好坏先不管,但好坏要知道。我们称孔子为“孔圣人”,他的道理是总括一切学问的,“慎独”二字是孔子死后,他的重孙子思披露出来的,叫“孔门心法”。

练拳要慎独,要像看戏一样看自己的缓急、得失、偏正、冷暖,但不要马上纠正,要像一个观众,不管戏好戏坏,总得由着演员把戏演完。

李仲轩像

练拳等于演大戏,高明的戏子在演戏时,就明白自己的好坏了——要学会这个,这是练拳时的用心之法。此时要身心分离,心把身子放出去。

书法要空抡,在下笔前,要有不落在纸上的动作。如写一个小字,空抡时大横大撇,是写大字的规模,只不过落在纸上的是一个小字——这是“字”大于形。

练形意一掌劈出,不能仅止于掌上,要力所能及地放出去,这是“意大于形”,是形意拳正常的练法。而慎独的练法,要身心分离,将意缩成最小,君王退位,百姓自理,让身体自己成方成圆,如特务跟梢,不能惊扰了目标。

诗人观风景会有名句自然涌上心头,其实人与风景之间没联系,无直接作用,但人可以感悟风景。形意拳是天成的一片风景,要体察它,不能练它。拳是我练出来的——错,拳是碰到的,冷不丁发现的,意外相逢的,而且永远天外有天。

打形意拳,会觉得自己渺小,人在高山大海前也会自感渺小,油然而生敬畏之心。高峰坠石、浪遏飞舟——这种天地间的惊人之举,在形意拳中都有。

大自然里有的,形意拳里都有——这是真话,王羲之是书圣,他说自然里有的书法里都有,圣人是这样见识的,我们凡人也能体会出一点点。(注1)

书法写在纸上,是有迹可循的,尚且如此,更何况是无迹可循的拳?这不是玄谈,是最基本的拳理,是我们的起点。

经络不能乱想乱串,乱动心就把身体串坏了。不要一上来就串经络,我们只做六个方向,不东扯一条线,西钻一个眼,我们是做出一个空间。

没那么繁难,轻重、水火、风雷六个字就可以练功夫,可以一直练下去——这是以功夫从《易经》中验证出来的道理。

十年寒窗出一个读书人,七代出一个贵族,三百年出一个戏子。大戏子被称为“妖精”,的确如此,能惊天动地,能颠倒众生。他有绝顶聪明,一个意象很快就抓住,看到什么,想到什么,身上就有什么——这便是习武的资质了。

我们收徒弟,要在天才戏子中再挑选,也没办法。宁缺毋滥,得一个好徒弟,真是祖师爷显灵了,不衰你这一脉。

这里面的道理很深刻,练形意的人通过练拳,渐渐地就感知天命了,风水相术不用刻意去学,自己想想,就能明白个大概。

形意进入了高功夫,必定慈眉善目。什么是慈悲?这个人感知了天命,思维和常人拉开了距离。什么是悟性?悟性就是感天感地,把天地间的东西贯通在自己身上。

形意拳到了高级阶段,没有具体功法了,都是谈天说地。唐师不识字,生活范围窄,但一谈起拳来,也是天南地北的,令人感到很奇怪,他怎么知道的?但他就是知道了。

形意拳不是人教的,是天教的。我下象棋总能赢,别人说我算路深,其实我一步都不算,全是想当然,这是练形意拳得来的益处。

注释:

1、

草书成就最高的是“颠张狂素”二人,张旭的书法是从观公孙大娘舞剑中悟出的,论怀素的字,则用湖光山色。

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并序》

……昔者吴人张旭善草书书帖,数尝于邺县见公孙大娘舞西河剑器,自此草书长进,豪荡感激。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绛唇珠袖两寂寞,晚有弟子传芬芳。

临颍美人在白帝,妙舞此曲神扬扬。

与余问答既有以,感时抚事增惋伤。

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孙剑器初第一。

五十年间似反掌,风尘澒洞昏王室。

梨园子弟散如烟,女乐馀姿映寒日。

金粟堆前木已拱,瞿塘石城草萧瑟。

玳筵急管曲复终,乐极哀来月东出。

老夫不知其所往,足茧荒山转愁疾。

《怀素自述》摘抄

奔蛇走虺势入座。骤雨旋风声满堂。

初疑轻烟淡古松。又似山开万仞峰。

寒猿饮水撼枯藤。壮士拔山伸劲铁。

笔下唯看激电流。字成只畏盘龙走。

志在新奇无定则。古瘦灕骊半无墨。

醉来信手两三行。醒后却书书不得。

心手相师势转奇。诡形怪状翻合宜。

人人欲问此中妙。怀素自言初不知。

粉壁长廊数十间。兴来小豁胸中气。

忽然绝叫三五声。满壁纵横千万字。

驰毫骤墨剧奔驷。满座失声看不及。

远锡无前侣。孤云寄太虚。狂来轻世界。醉里得真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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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掩泪悲千古(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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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者在1987年买过一本中国书店出版的《形意五行拳图说》,也是从那一年开始练形意拳的。那时还是个初中小孩,教拳的老师名李仲轩,已71岁,会点穴按摩。当时曾问李老师是武当派还是少林派,他只说是“尚云祥的形意拳”。

那时,李老晚上为西单的一个商店看店,便把笔者带过去,在一片家用电器的空场中练拳。白天练拳较少,只在星期天的中午到宣武公园里练。

其实每一次见面他几乎都不教我什么新的,只是在一旁看着我练。我有时赌气说:“你要再不教我,那跟我在家里一个人练又有什么区别?”他总是笑而不言。

他后来说,现在的年轻人比他们那一代要娇嫩,至十六岁骨骼仍未坚实,所以不要练得过勤,否则伤身,说:“七八岁开始练童子功的,是学唱戏的。”

李老讲他十几岁时第一喜欢唱戏,第二喜欢练武。当时家在宁河,请了一位武师在母系家族的祠堂里教拳。一次他练完拳后觉得浑身爽快,一高兴便唱起了京戏,结果遭到武师的痛骂。

说练武后连说话都不许,否则元气奔泻,人会早衰早亡的,更何况唱戏。那位武师名唐维禄,薛颠刚当国术馆馆长时,对于有的挑战者因碍于辈份情面不好出手,有一两次是唐维禄代为比武的。

唐维禄以腿功著称,他最佩服的人就是师兄尚云祥。尚云祥传下的崩拳里有一个类似于龙形的跳跃动作。

一次唐维禄和尚云祥一块去看戏,时间晚了,俩人便抄没人的胡同走,好施展腿功。唐维禄人高腿长,疾走在前,尚云祥身材矮胖,落后几步,以崩拳一跃就超了上来。唐维禄有一个李存义传的药方叫“五行丹”,是比武受伤时救命用的,形意门中得此药方者不多。

唐维禄将那药方传给了李仲轩,让他受了自己拳术、医药、道法的全部传承,为衣钵弟子。但唐维禄认为自己只是一个没有名头的乡野武师,为了让自己的徒弟能够深造,便请求尚云祥收他为徒。

当时尚云祥年事已高,所收的徒弟都有徒孙了,传承已有两三代,而他还未到20岁。对于唐维禄的请求,尚云祥说,收徒可以,但李仲轩将来不要再收徒弟,否则我这门的年龄与辈份就乱了。

李老跟随尚云祥学艺的时间并不很长,是断断续续的两年。据他说在拳术未成时,为谋生计去了天津,一直忙忙碌碌。尚云祥谢世后,渐渐的便与武林少了来往。

李老当年对我说:“之所以教你练拳,是觉得你学武的热忱不会持续多久,就先暂且教教。”现今回想起来,他的晚年极其落拓寂寞,可能只是想借着教小孩来给自己找点生活乐趣。

笔者买的那本《形意拳五行图说》的作者靳云亭也是尚云祥弟子。可李老教的拳架和《形意拳五行图说》影印照片上的姿势相差很大,主要是没有靳云亭表现出来的那种左右撑开,上下兜裹的横劲。

李老说先前唐维禄教的也是这股横劲。唐维禄曾比喻:“如果和别人比试撞胳膊,他直着撞来,你在相撞的时候,将胳膊转一下,他就会叫疼。”

这是个力学原理,因为这样一来,就不是相撞了,而是以一个抛物线打在对手的胳膊上,学会了这个抛物线,浑身都是拳头。这种遍布周身的抛物线,便是形意拳的横劲。对于这一点,靳云亭在照片上留下的影像可称典范,明眼人一看便知有功夫。

五行拳中横拳是最难学的,唐维禄让李老从钻拳和蛇形中去体会,慢慢地横拳就会打了,进而对形意拳肩、臀、肘、膝的近身打法也能领会了,再学习十二形,不需指点便能知其精髓。

高深武术的学习肯定是有次第的,次第便是一通百通的途径。据唐维禄讲,薛颠平时以猴形来练功,动作之变幻达到匪夷所思的程度,手、脚、肩、胯可以互换打法,这一奇技是练通了横劲才能有的。

猴形

由此可见横劲是深入形意拳系统的基础,也正如拳谱所言:“形意拳之母是五行,五行之母是一横。”

但李仲轩向尚云祥学艺时,尚云祥第一要改的便是他身上的这股横劲,收敛了撑兜滚裹,只是简单的一进一退,手的一伸一缩。而且练拳时两个脚腕要180度别扭地撇开,犹如将人扎在口袋里,浑身使不出劲。

只要一使劲便不由自主地摔倒,更无法拔背挺身。他跟尚云祥学了一段时间后,浑身上下总觉得不顺,一举一动都变得困难,像小孩似地重新学走路,后来慢慢地走路的姿势起了变化,和尚云祥很像,温温吞吞的非常散漫,此时行拳便有了一种空空松松的自然感。

对于《形意五行拳图说》与李仲轩老师所教拳架的不同问题,可能是尚云祥根据每个学生的基础,纠偏扶正,所教的侧重点有别。

当时形意拳的五行拳,十二形拳都印了书,在武馆里公开传授,要个别秘传的是“熊鹰合形”,据说连五行拳也是脱胎于它,是形意拳最古老的架势。唐维禄教过他“熊鹰合形”,是一个擒拿动作,双手运动幅度很大。

尚云祥也说要教他“熊鹰合形”,一示范,李仲轩发现和五行拳里的劈拳没什么两样,尚云祥解释说:“劈拳就是一起一伏,用躯干打劈拳就是‘熊鹰合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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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掩泪悲千古(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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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垂着手在院子里走了一圈,身上并不见有什么起伏。尚云祥又说:“不但要用躯干,还要用躯干里面打劈拳。”

李仲轩老师回忆当年学艺,对于尚云祥“要练功,不要练拳”的话印象最深。去天津谋生前向尚云祥告辞时,对尚云祥说,怕以后忙起来没有时间练拳了,而且所住的群居环境练拳多有不便。尚云祥嘱咐他:“你要学会在脑子里练拳,得闲时稍一比划,功夫就上身了。”

李仲轩老师晚年靠给西单一家电器商店守夜谋生。在1988年冬天出车祸,一度全身瘫痪,口不能言,医院诊断是小脑萎缩。

他那时被运回门头沟的老屋里待死,然而四个月后竟然可以下床行走,语言和神志都恢复了清晰,只是从此体质明显地虚弱。但作为一个74岁的老人能有如此的恢复力,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他说这要感谢尚云祥、唐维禄两位师父在年轻时给了他一个好的身体底子。他刚能下床时,笔者去看他。他告诉笔者,尚云祥的剑法从不外露,其实造诣极深,有时以剑来教拳。因为练拳不开悟的话,练到一定程度就练不下去了,尚云祥就让学生从剑法里找感悟。

为了说明这一道理,李仲轩老师当时扶着桌子站立,让我拿一根筷子刺他。不管我从哪个方向刺去,他总能用他手里的筷子点在我的腕子上,后来忘了他是病人,我刺扎的动作越来越快,但不管有多快他还是能打中笔者的手腕,而且他的动作还是慢慢的。

我问他这以慢打快是什么缘故,他说这就是形意拳走中门、占中路的道理。

我向李仲轩老师学武术的时间只有一年,甚至连十二形也未来得及学。以后正如李老先前所料,我对拳术的热忱不久便退了,以学习工作为借口而荒废了。

这里介绍的尚云祥拳法,其实只是尚门形意的鳞爪。开始整理文章时,李仲轩老师已经85岁了,不知何时便会谢世,笔者很希望他能收下一个真正习武的学生,甚至还帮他物色过几人,而他说:“不了,跟尚师傅发誓啦。”

李仲轩89岁在家门外

李老一生没有授徒,生前在《武魂》杂志上发表声明,谁称是他的徒弟,谁便是冒名者。李老90岁辞世,在形意传承上,李老这一脉算是断绝了。但李老的谈拳话语,在广阔后学中,能有人去体味,便是李老余音未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