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夏漓一看她的表情便知道她并不确定,“你要是不想要了,还是直接还给聂楚航吧。我相信他妈妈应该是自作主张来找你的,他本人肯定不知道。”

  “管他知不知道,我不会再见他了。就这么点小事就能耽误他考清北,那说明他本身就考不上清北。”

  林清晓一贯是爱憎分明的直爽性格,她将链子往夏漓手中一塞,“帮我扔了吧。以后我跟他没关系了。”

  夏漓还是犹豫。

  “那我自己扔……”

  夏漓赶忙抢过来,“好,我帮你扔。但你不许再伤心了。”

  “我才不伤心,我只是觉得被羞辱了。”林清晓从桌斗里掏出套试卷,“不就是清北吗,说得谁考不上一样。”

  见林清晓真是打算化悲愤为力量,夏漓起身拍了拍她肩膀,回自己座位了。

  她从桌斗里翻出一只之前送贺卡没用完的信封,将那已经被拽断的项链放进去。

  看一眼黑板上方的时钟,离上晚自习还有一会儿。

  夏漓去了十八班,将正在埋头做题的聂楚航叫了出来。

  聂楚航接过信封,打开看了看里面的东西,顿时有点慌了,“……这是什么意思?”

  夏漓说了他妈妈找过林清晓的事。

  “我妈也太离谱了。”聂楚航脸色都变了,“……那清晓现在什么态度?”

  “她说她不会再见你了,项链也让我帮忙丢掉。我觉得丢掉还是不好,所以拿来给你,看你自己怎么处理吧。”

  聂楚航还要说什么,夏漓径直打断他,“这是你们两个自己的事,我没有那么闲,不会一直在中间做传话人的。有什么话,你最好自己去找她解释。”

  聂楚航垂头丧气的,“谢谢你。我知道了。”

  夏漓说完便走了。

  当天晚自习下,聂楚航来七班找林清晓,很强硬地要跟她一块儿回家。

  林清晓拒绝的态度更强硬,直接让他离她远点儿。

  聂楚航站在原地叹气。

  那之后,他们一直僵持着,直到国庆放假。

  /

  假期,夏漓去了趟聚树镇的石膏厂,一为拿生活费,二为替父母看看他们的电脑。

  果真如她所料,那电脑早就不是装机时的简洁模样,被捆绑着下载了一堆垃圾软件,乱七八糟的弹窗广告简直按下葫芦浮起瓢。

  她花了点时间清理流氓软件,又准备整理一下存储空间。

  电脑管家类的软件,深度扫描之后,按照大小将文件正序罗列,夏漓挨个点进去查看、清理。

  她在清理一个没下载完成的压缩包时,不知怎的,点进了Q.Q用户的默认存储文件夹。

  那文件夹是以每个用户的Q.Q号单独建立的,现在点进去的,是夏建阳号下的。

  文件夹里有一堆保卫科发来的各种通知文档,以及乱七八糟的诸如“为我们的友谊干杯”的表情包……

  夏漓匆匆扫了一眼,正要退出时,瞥见了几张照片。那照片让她面红耳赤、如坐针毡。

  照片画质不高,明显是拿手机对着镜子的自拍。

  镜子映照出的环境,似是个简陋的出租屋,床铺上堆满了衣服。

  镜中一个拿手机的女人,很寻常的中年女人,长发,很不精致的浓妆。

  关键是,她只穿着内衣和内裤。

  类似的照片,一共有四张。

  夏漓的脑子好似停止运转了。

  她分析不出来,这种照片是从哪里来的。

  也很抗拒去分析。

  最后,她想,可能是从某些颜色网站上下载下来的吧。

  这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匆匆清理完了存储盘,夏漓关掉了电脑。

  中午,姜虹打了几个菜回来,夏建阳也从保卫科赶回宿舍。

  一家三口难得的聚在一起。

  吃饭时,夏漓汇报了自己月考成绩。

  夏建阳说:“前十名已经很不错了,你也别给自己太大压力,要劳逸结合。”

  “嗯。”夏漓小口嚼着米饭,打量着父亲。

  他在所有人,包括她眼里,都是木讷的,不善言辞的,真诚、勤恳、善良,又带有一点懦弱。

  他本事不大,争得不多,但从没亏待过妻女,所赚工资基本全数交给姜虹保管,自己每月只留下一点买烟钱。

  夏漓为自己有一瞬间曾怀疑这样的父亲,而感到些许惭愧。

  /

  三号下午返校上课。

  晚饭时间,去食堂吃过饭,林清晓让夏漓陪她去操场走走。

  场上满是正在活动的高一高二的学生,那种悠闲,好似离她们已经很远了。

  林清晓咬着酸奶的吸管,轻声说:“国庆的时候,我跟聂楚航聊过了。”

  “怎么说?”

  “我的态度没变,我暂时不会跟他来往了。”

  夏漓沉默。

  “我真的真的很讨厌被人瞧不起的感觉,我现在只要想到他妈妈当时看害虫一样的眼神,我就咽不下这口气……这也是一个契机吧,我要认真学习了。”

  “那你跟聂楚航……”

  “再说吧。”

  都明白,“再说”的意思是,高考完再说。

  然而,她们都听说过太多高考以后就各奔东西,渐行渐远的故事了。

  好像青春就是这样,热情、张扬、单纯、自信……

  可以配得上一切美好的形容词。

  可又比什么都更易碎。

  夏漓看了林清晓一眼。

  暮色里,她垂着眼睛,那忧伤的神情,夏漓很少从她脸上看见。

  时间在上课、复习、考试的枯燥中一晃而过。

  每日唯一能让夏漓从这种沉闷中探出头呼一口气的,只有晏斯时偶尔从七班窗外经过的身影,或是她抱着地理试卷,跟他在走廊中只来得及说声“嗨”的匆匆偶遇。

  一到十一月,天就开始冷了。

  听说今年楚城会是个寒冬。

  周五那天正逢上第一轮降温,连下了两天的雨,天却没有转晴,持续阴沉,北风呼号着卷扯天边铅灰色絮云。

  与天气一样糟糕的,还有心情。

  下午两节数学课连上,数学老师占用了课间和晚饭时间,凑齐两个小时,考了张试卷。

  八校联考的卷子,难得要命,简直给正因为长期备战,疲累得有所懈怠的他们一记闷棍。

  夏漓自然也没考好。

  除了题目难,还因为她生理期提前了三天,突然来了。

  选择题连蒙带猜,填空题和大题大片空白。

  她数学一贯不差的,这一下有种被打得措手不及的慌乱和挫败感。

  交完卷,大家匆匆赶去食堂。

  夏漓却不得不回一趟公寓——她临时只借到了一片日用卫生巾,坐了两个小时,裤子弄脏了。

  她拿校服围在腰上,去办公室跟老庄打了请假条,便一路小跑着穿过校园,出校门回到住处。

  跑回来时,经过高一高二的教学楼的拐角处,直直地撞上了一个男生。

  那男生手指上顶着个篮球,边走边转,这一撞,球直接飞出去。

  夏漓道歉,小跑两步,弯腰正要去捡,一只脚踩上了那篮球。

  夏漓抬眼一眼,这才发现,男生是一行三人。

  这三人中,有一个她认识,罗威。

  也正是踩着那篮球的人。

  罗威吊着眼瞧她:“没长眼睛啊?”

  夏漓懒得理,冲掉球的男生又道了声歉,便绕过他们准备走。

  罗威一把拽住她胳膊,“球捡起来了吗就走?”

  “你不正踩着不让我捡吗?”夏漓一点也不怵他,只觉得像被蟑螂黏上似的烦人得很。晚自习时间要到了,真懒得跟他耗。

  罗威瞧出她又打算走,又猛将她一拽。

  夏漓趔趄了一下,怒了,“你有病吗?”

  “我让你把球捡起来。”罗威似有些不依不饶的架势。

  被撞掉球的那个男生说:“算了罗威,人也道歉了,一个女生没必要。”

  罗威松了手。

  夏漓正了正自己被扯歪的校服,往旁一绕。

  刚走两步,身后罗威冷笑一声:“你装什么清高?你爸就他妈会给我们家添乱。我告诉你,你爸这回算是摊上事儿了,求爷爷告奶奶都没用。”

  夏漓顿住脚步。

  罗威瞥她,“哦,你还不知道?你爸跟后勤部一男的老婆通奸,被那男的给打了……”

  “你放屁。”

  “我放屁?”罗威冷笑,“他俩Q.Q聊天记录传得到处都是,你不信你自己问你爸去。他妈的也不嫌丢人,闹成这样,还得我爸给你们家擦屁股……”

  夏漓不想再听下去。

  她朝着教学楼方向小跑几步,又停下来。

  只觉得胸口堵得喘不过气。

  她想起姜虹那时候找她旁敲侧击,问她没密码能不能登别人的Q.Q,还有她整理文件夹时,自己发现的那几张照片……

  罗威说的,也许真不是捕风捉影。

  站了会儿,她冷静几分,掏出手机来,一边给姜虹打电话,一边朝着东北角的钟楼走去。

  响了几声,接通。

  姜虹声音沙哑,“喂……”

  夏漓开门见山,“妈,我听说我爸被人打了,是吗?”

  姜虹没作声。

  而沉默已是一种回答。

  “……是真的吗?”

  姜虹似在哽咽,“他俩只在Q.Q上聊,没,没真的……”

  “我爸是这么说的?”

  姜虹沉默。

  “你信吗?”

  “……我信。他没那个时间,他不是在值班就是待在宿舍,厂里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呢,他哪有机会……他可能就是一时糊涂,一时无聊,跟人在Q.Q上,多聊了几句……”

  “你们在医院?”

  “镇上医院……你要不要跟你爸说两句?”

  “不要。”夏漓拒绝得干脆极了,“……你们先休息吧,我上晚自习了。”

  “漓漓,这事儿跟你没关系,你别影响到学习……”

  夏漓挂了电话。

  不知不觉间,她已走到了钟楼下方。

  她没有犹豫地推门。

  一直爬上四楼,推了推那空教室的门,没锁。

  走进去,拿手机照明,她拐到后方,推开了最后面那扇窗。

  手掌随意抹了一把灰,就在那椅子上坐下,往面前的旧课桌上一趴。

  她一直觉得,自己的生活虽普通,但充满希望。

  父母平凡,但相爱。

  她被取名为“漓”,是因为那年父母刚结婚,去广西打工找门路,顺道去了趟漓江。那可能是他们玩过的为数不多的旅游景点,以至于这么多年都挂在嘴边,念念不忘。

  说那漓江的水清澈又漂亮,生的闺女以后肯定也这样。

  现在,夏建阳一把撕碎了她内心深处,隐隐引以为傲的那些温情脉脉的东西。

  外头的风刮进来。

  像个巴掌扇在脸上,冷极了。

  打断压抑哭声的是一阵模糊的脚步声。

  夏漓顿住,霎时屏住呼吸。

  却听那脚步声是从门外传来,渐渐靠近,停在门口。

  顿了一瞬,门被推开了,而一道清冷声线同时响起,似在跟谁讲电话:“……您不必搬出爷爷来压我,我们都心知肚明,现在这情况是谁造成的。您不道歉,不改变做法,我不会回去。”

  是晏斯时。

  这是夏漓绝不会听错的音色。

  然而这说话的语气夏漓从未听过。

  印象中的晏斯时虽然疏冷,跟人讲话也从来无所谓热情,但语气总是客气礼貌,不会不留一丝情面。

  不知道电话那端是谁,他的声音冷硬无比,甚至带一股隐隐的怒气:“……既然如此,我跟您没什么可说的。”

  电话挂断了。

  寂静之后,夏漓捕捉到打火机砂轮滑动的细微声响。

  片刻,灰暗空间里亮起一星火光。

  很淡的烟味飘过来。

  夏漓一直没出声。

  直到一阵风灌进来,她没忍住喉咙里被挠出的一阵痒,轻咳了一声。

  她急忙捂住嘴。

  “谁?”晏斯时抬眼一望。

  “……是我。”

  晏斯闻声朝着角落走了过来。

  外头有灯光,这房间里并不全然黑暗,适应以后,能在晦暗里分辨物体轮廓,况且夏漓还坐在窗边。

  夏漓低声开口,声音带一些鼻音:“抱歉,我刚刚以为是老师过来巡查,所以没有第一时间出声,不是有意偷听你讲电话……”

  晏斯时没有出声。

  他停在她面前的书桌前,一只手臂撑住了桌沿,低头,微微朝着她坐的方向探身打量。

  片刻,他问:“怎么哭过了?”

第23章 (风涌向风夜逃向夜...)

  「2012年12月21日, 传闻中的世界末日。那一天我在通宵咖啡馆里熬夜赶课题作业,零点倒数时, 发了一会儿呆, 因为想到了Y少年:嗨,你看,世界末日真的没有降临。」

  ——雪莉酒实验室《经过梦的第九年》

  夏漓原本被突然的脚步声吓回去的眼泪, 又似要涌出。怎么会, 这个人声音清冷,语气却这样温柔。

  可她已经够狼狈了, 不能继续在喜欢的人面前哭。

  “嗯……”她忍了又忍,半刻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清了清嗓,挑了个没那么严重的理由, “数学考得好差。”

  “……嗯。”晏斯时摆出思索语调, “确实是我没有考过的分数。”

  也只有他, 说出这种话也不会让人觉得臭屁或是炫耀。

  一阵风吹进来, 晏斯时夹在手指间的烟, 烟雾被卷散,火星跟着亮了一瞬。

  教室里有一股尘味,让此地像是被废弃许久。

  “你好像心情也不好。”夏漓望着那一点火星, 感觉那就是自己的心脏。歇在他手里, 时灭时灭地跳动。

  晏斯时语气很淡: “接了个不想接的电话。”

  他永远有他讳莫如深的界限, 而夏漓不会去触碰。

  很少在钟楼内部听敲钟,整座建筑都似在微微震荡, 有种旷远的恢弘。

  晏斯时问:“不回去上晚自习?”

  “不想回去。”

  “那出去吗?”

  “……嗯?”

  “喝点东西。”

  由晏斯时这样的优等生讲出来, 翘课都好像成了一种天经地义的浪漫。

  “好啊。”她若无其事地说。

  心脏却在颤栗。

  怎么可能会拒绝,与他成为共犯的可能性。

  夏漓从外套口袋里拿出手机,让晏斯时稍等,她给班主任打了个电话请假。

  拨通那一瞬,又一阵风灌进来,她伸手盖住了另一侧耳朵,怕听不清。

  而晏斯时往窗台方向靠近一步,熄灭了那燃了没多久的烟,又顺手关上了窗。这窗不常开关,发出钝涩的吱呀声。

  风声隔绝,夏漓在突然的安静里,听见自己声音微微颤抖。

  她跟老庄说,自己身体不舒服,要晚点去上晚自习。

  有先前批请假条的铺垫,老庄没怀疑什么,叫她好好休息。

  文科班女生多,作为班主任,类似原因请假老庄见得多了,一般都会准允。

  挂断电话,夏漓看向晏斯时,“……我们走吧。”

  晏斯时点头。

  两人离开钟楼,一起往校门口走去。

  夏漓方才出校门时,拿的是让老庄签了字的请假条。

  那时候门口人来人往,保安查得不甚仔细,看过以后就放了行,没有收了请假条,夏漓就将其随手揣回了校服口袋。

  谁能想到,还能再度发挥作用。

  至于晏斯时,国际班的出入证颜色与其他班级不同,一眼就能识别。

  离开得如此顺利,超出夏漓想象。

  她深深呼吸,校门外的空气泵入肺里,新鲜又凛冽。

  她下定决心今晚就暂且将罪恶感抛诸脑后。

  等从这回去,再做回那个悬梁刺股的乖学生、乖女儿。

  没人问要喝点什么,他们自然而然地一道往天星街方向走去。

  夏漓两手抄在校服外套口袋里,因为寒风而稍稍缩着脖子,她在风声里辨认他们的脚步声,稍轻的是自己,稍重的是晏斯时。

  走过了校门口亮灯的文具店,夏漓出声:“你们是不是要开始申请国外的学校了。”

  “嗯。”

  “什么时候可以拿到offer.”

  “三月或者六月之前。”

  “有确定要去哪所学校么?”夏漓问这句话时只盯着脚下,不敢去看晏斯时。她斟酌过语气,尽量使其听起来只是普通同学或是朋友间的寒暄。

  “申了好几所,哪所录取了就去哪所。要是都没录上,就参加高考。”

  夏漓笑,“你一定没问题的,还是不要跟我们抢这几个可怜巴巴的过独木桥的名额了。”

  她说完这句话时,不合时宜地想,如果高考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靠近晏斯时又何尝不是呢。

  晏斯时说:“借你吉言。”

  夏漓在昏黄的路灯光里瞥一眼晏斯时,恰好没有漏过他也随之淡笑的一瞬。

  她心脏不安分跳动,带几分痒,像风吹散一朵蒲公英。

  在前方路口拐弯时,风穿堂而来,汹涌扑面。

  夏漓没忍住,别过头去,捂嘴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冷吗?”

  夏漓还没回答,下一瞬,晏斯时已脱了外套递过来。

  她不接,忙说“:我不冷……”

  晏斯时径直地将外套往她头顶上一扔。

  秋款的灰色运动外套,料子有些沉,落下那瞬间她条件反射闭眼,嗅到清冷如冬日般的气息,去年运动会的记忆重演。

  再看晏斯时,他身上剩一件白色连帽卫衣。

  “外套给我你不会冷吗?”夏漓暗暗地深呼吸了一下,才终于能够出声。

  晏斯时摇头,“你穿着吧,别感冒了。”

  “……谢谢。”她于是不再扭捏,穿上了外套。

  哪怕是套在校服外套之外,也大了好多,整个将她笼住。

  她两手揣进外套的口袋里,那里面似还残留晏斯时的体温,手指摸到了打火机的轮廓,她收拢手指,捏紧。

  右转,经过一座天桥,天星街路口近在咫尺。

  夜市开起来了,卖便宜的衣服、零散的小玩意儿,小摊上挂几串彩色小灯泡,一亮起来,使街道有种不同于白天的流光溢彩。

  在这闹嚷中,他们没再说话,一直走到了奶茶店门口。

  “喝什么?”晏斯时抬眼看招牌。

  夏漓沉吟后说:“红豆奶茶吧。”

  走了一路,她并不觉得冷,反而因为多穿一件外套而发热。

  但心情低落时,需要又热又甜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