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百上千个青壮年,赤条条的露天洗浴,好壮观的情景。明兰肚里暗笑,却只装作没听懂,端着药碗轻轻吹着,岔开话题:“ 倒 洪福齐天了,只可怜那位钦差大人,便 我等妇道人家,也听说如今外头人人都要参他呢。”

  顾廷烨道:“那也 个书生意气的,把两淮官场搅了个底朝天,三四品的大员他说拿就拿,砍头抄家,天王老子也不怕,手段未免有些过,犯了众怒。”

  

  公孙白石眯着眼睛,摇头道:“先帝爷在位时,前后也派过几拨人去清查盐务,倒 和风细雨,不欲多得罪人,下场又如何?两淮官场盘根错节,早已烂污成泥潭子了,他又要赶在年前给 一个交代,不用霹雳手段,何以捣破这糜烂。”

  顾廷烨苦笑:“这个我如何不知,前次我去两淮,光天化日之下,就有死士敢来截杀钦差。唉,只 可惜了忠臣……”言下之意,颇有几分唏嘘。

“你当他 董安于,我瞧他却 主父偃,或许更聪明几分。”公孙白石捋须笑道,“他原不过一小小言官,科举不显,学问不出众,在朝中全无根基,偏心怀壮志,那该当如何出人头地呢——只能兵行险招!明知这趟差事风险极大,得罪人甚,也知事后定会遭人参劾;此人赌的就 帝心圣意!”

  顾廷烨凝神一思,随即透亮:“只要 记着他的委屈,念着他的忠心,何愁起复无望。”当今天子性子强悍,他就算得沉寂一段,只要仕途顺了,连升几个品级也不 没有。

  

  明兰听的入神,连手中的药碗烫手了都不知,插嘴道:“请教先生……倘若那位大人真 忠心为国,不计个人荣辱生死呢?”她自觉这话什么不妥的,谁知引来老头一通大笑。

  顾廷烨眉宇间透着淡淡的自嘲,温言道:“ 又如何,不 又如何。”对于行走官场的人来说,怎允许一味把人往好处想,也太天真了。

  公孙白石笑着连连摆手,边咳边笑道:“ 磊落正道, 我等把书读歪了,落了下乘。”

  

  明兰红着脸,端着药碗慢慢走过去:“先生就别取笑我了,先请吃药罢。”

  “劳烦 了。”老头苦着脸,壮烈就义一般,一仰脖子喝干了药碗,直把老脸皱成了核桃仁,顾廷烨执子侄礼,起身托了碗水来让他漱口。  

三人又闲聊了会儿,催着公孙老头躺下歇息,夫妻俩便告了辞,外头满目白雪,两人沿着回廊,慢慢走着,顾廷烨沉默了半响,忽道:“有件事,怕要你来办。”

  明兰侧头而听,顾廷烨继续道:“公孙先生已年过半百,可怜膝下犹空,咱们挑个服侍周到又好生养的丫头,与先生为妾罢。”

  “这 ……侯爷自己想到的?”明兰眨眨眼睛,怎么听都不像。

  顾廷烨微叹道:“先生豁达,从不将无后之事放在心上,…… 师母来信了。”

  

  公孙白石夫妇曾有一子,可惜早早夭折,偏又逢 早逝,留□弱的寡嫂和一堆年幼的蚂蚁论坛转发侄儿侄女, 以公孙 只得接过家务,身兼数职,既要侍奉公婆,照料寡嫂,还得教养侄儿侄女,不得离家去与丈夫相聚。

  公孙 几次提议丈夫在外头自行纳妾,好延续香火,可彼时还不算老头的公孙老头已开始游历四海,极少长期居于某处,当然顾不上生孩子。此次她见丈夫随顾廷烨上京,似有定居之意,又怕他推三阻四再生变故,索性叫公孙猛直接带信给顾廷烨,请代为物色人选。

  

  “便 要纳妾,也该师母自行挑人,送上京来才 。”明兰幽幽道。

  顾廷烨微微一晒:“信上只说,乡下地方没什么出挑人才,怕先生不喜。回头我去问问先生,现今服侍的丫鬟中,可有他中意的,总要合先生的心才好。”

  明兰囧,觉得自己像拉皮条的,一个爱裸奔哈偶像的糟老头还恁挑!

顾廷烨次日就去游说,起先老头还不愿意,他的心愿 做个梅妻鹤子的绝代雅客,不愿有家室之累。不过顾廷烨锲而不舍,时不时敲打几句,从师母可怜一直说到不孝有三,老头渐渐动了心,以顾廷烨来看,小肉团子大约也 好武胜过喜文,不若他自己生个儿子,从启蒙教起,岂非大有成就感?当下,半推半就的答应了。

  

  如此已 腊月中旬,薛先生预备返乡过年,明兰特意提前去送了年礼,又叫两个女孩拜了个早年,回来后,明兰便宣布放了寒假,可以暂时不用读书了,两个女孩欢呼着跑开去。

  秋娘在后头紧张的追着,好似一只周到的母鸡护着小鸡仔:“慢点儿跑,慢点儿,外头还积着雪呢,仔细摔了!”

  

  明兰微微而笑,她终于知道为何顾廷烨会说秋娘人还不错了,凤仙姑娘偶尔还扑腾些小花招,什么半夜唱歌,装病要死之类,秋娘却统共只有两招,做针线,拦路堵截。

  几次三番被触了霉头后,她终于明白,顾廷烨 真的对她没了心思,她也只好认命,渐渐断了念想,转而向着蓉姐儿。秋娘若真心待人,倒 一番实心实意,替蓉姐儿缝衣制鞋,陪她写字背书做功课,手把手的教她女红,还翻着花样将小姑娘打扮精致。关心她,爱护她,人心都肉做的,天长日久,两人倒也有几分真母女味道。

  

  这女子总算拎得清, 以红绡走后,明兰就做主将她抬做姨娘,又给置办了几桌酒席,叫她自请要好的姐妹来庆贺。那日中午,蓉姐儿特意赶回来一趟,只为敬秋娘三杯酒,又拿自己积攒的月钱,给秋娘打了一枚沉沉的金钗,亲自递到她手上,秋娘顿时泪盈眼眶。

  邵氏身边的邱姨娘素与她要好,揽着她的肩膀,低声道:“姐儿 个有良心,会念着你的好,你放心,有她在,你下半辈子算有靠了。”

  这消息传入明兰耳中,自 高兴的,如果可以,她很愿意好好对待这些多舛的女子。

  

  不过眼下,她还有别的烦心事,让年轻轻的女孩给个老头做妾,她总觉着实在不人道,纠结了几日,心里还 抗拒,谁知与崔妈妈说了此事后,却被对方连笑三声。

  “ 想什么呢,又不 逼良为娼,有什么于心不忍的。公孙先生学问人品都极好,岁数不算很大,主母又不在身边,只要生下儿子,以后就 按嫡子算的,先生的家底都 他的,岂不比嫁个小厮下人强?您且等着瞧,待放些许风声出去,看看有多少丫头想着攀这个高枝。”崔妈妈铁口直断。

  明兰一愣,才想起公孙白石原来跟自家老爹差不多大,可那一脸风干的褶子,比之风采犹佳的中年美男子盛紘,实在差太远。

照这番提议,明兰往公孙先生住的小院稍放了些风声,根据崔妈妈的说法,倘若不愿做妾的,这个当口就会尽量避开些,若 愿意的,就会加倍往前凑。

  结果喜人。虽不 人人前赴后继,却也有几个明显殷勤了许多;值得一提的 ,其中还有两三个没了男人的年轻媳妇子,尤其表现脱俗,肥而不腻,风而不骚。

  

  事实摆在眼前,明兰只得承认,这年头,妾室属于再正当不过的职业,靠本钱吃饭,按本事取酬。好罢,那就寻一个你情我愿的,成就好事,只不知公孙老头喜欢什么口味,这皮条委实不好拉,明兰又全无经验,她此刻颇埋怨公孙老头素日行止太检点,倘他跟某个小丫头已煮出锅熟饭来,这会儿只需补上票就成了,岂不便利?

  

  纠结了两三日,明兰渐有了定夺。浆洗上潘大娘的孙女,如今在公孙老头院里端茶送水,规矩老实,相貌清秀;打理林子的金嫂子,她的四丫头幼时读过几日书,最 善解人意;还有连妈妈的大外甥女,沉稳周到,姿色中上……这些都 废话,重点 崔妈妈已去探听过,这些都 愿意的。

  

  明兰正咬唇凝思之时,只听一声轻轻脆响,丹橘一脸心事,第四次打翻了炕几上的茶盅,紫金丝錾的粉彩小盖碗滴溜溜的滚动着,茶水都撒了出来。

  “你今儿究竟怎么了?魂不守舍的。问你又不说。” 明兰叹气道,看着丹橘手忙脚乱的收拾着,“有什么事便说罢,在我跟前,你有什么好遮掩的。”

  丹橘从腰间抽出条蚂蚁论坛转发帕子,不住的揩炕几上的水,扭捏了半天,终于支吾道:“那… ,您… 在忙公孙先生纳妾之事么?”

  明兰点点头,正待打趣两句,却见丹橘脸蛋上飞霞一片,羞涩难抑,她心头猛冒出一个古怪念头,大惊失色道:“莫非你想毛遂自荐?”

  丹橘愣了愣,正想问‘毛遂自荐’ 什么意思,只听门外传来一个清脆冷静的声音——“不 她, 我!”然后帘子掀起,一个窈窕俏丽的女孩挪步进来,不 若眉又 谁?!

  

  明兰眉头一皱,沉声道:“忘了规矩么?哪个叫你听壁角的!”丹橘慌忙跪下,连声道:“都怪我,她…她…我叫她来的……”她本就心乱,此刻更 语无伦次,还 一旁的若眉镇定,轻轻跪下,朗声道:“ 要怪就怪我罢, 我缠着丹橘妹妹,求她替我来说项的;只请 听我把话说完,回头我自去领手板子。”

  明兰眯眼审视她,过了片刻,才道:“你说。”

  “谢 。”若眉轻轻磕了一个头,抬头道:“左右不过一句话,我…我…”她一咬牙,“我愿去伺候公孙先生!”

  

  明兰慢慢沉下脸色,然后轻抬了抬手,一旁的丹橘早脸红成猪肝了,立马一溜烟的闪了出去,屋里便只剩下她们俩了。

  “这 究竟为何?”明兰语气少见的严肃,“我尚记得,那年你亲口说绝不做妾的。”

  若眉直挺挺的跪在地上,文秀的面庞苍白的吓人,漆黑的眸子里似 两团火在烧:“奴婢敬慕公孙先生的为人,仰佩先生的学问,愿与先生为奴为婢,牛马一生。”说着,又重重的磕了一个头,“望 成全。”

明兰握住椅扶手,踌躇道:“你可知,我早就在为你们几个打算终身之事了。”

  要知道,主母陪嫁过来的和寻常丫鬟的前程,完全不能同日而语,寻常的,哪怕 邵氏身边伺候的,至多不过嫁个上进的小厮或某管事的儿子。

  若眉极力抑制住声音中的颤抖,“ 待我们的好,奴婢心里都知道。奴婢食了言,甘愿折寿,受老天爷的罚,只求 成全。”

  

  屋里静了下来,只听得紫金铜炉里哔剥作响的炭火,过了良久,明兰才道:“你先听我说两件事,再作决断。”

  若眉抬头望着她,秀目中满 希冀的等待着。明兰看看她,接着道:“先生的 ,贤德淑慈,为公孙家操劳吃苦甚矣,可怜与夫婿分离半生,且膝下空空。 以,待定了人选,第一,我会将新姨娘的身契送往先生老家,交到 手上。”

  明兰几乎能感觉到若眉停了下呼吸,她继续道:“第二,听猛少爷说,他 快讨媳妇了,过几年,待嫡孙媳妇进门, 兴许上京,与先生夫妻团聚;待生下孩儿,姑娘也还罢了,哥儿定 由 抚养的……”

若眉额角抽紧,一阵阵的疼痛,她 水晶肚肠,心灵通透,怎么会想不明白?

  她 顾侯 的陪嫁丫鬟来的,适才那第一条,应 明兰怕她仗侯府的势,将来不把乡下来的主母放在眼里;而第二条,当 公孙先生愧对妻子,怕孩儿将来不敬嫡母的缘故。

  她忽苦笑,比起丹橘几个,她可说于明兰助益最少,情分最淡,只有明兰对她有恩,她又怎会不知天高地厚……纵 豁出来求的,原也存了些指望,想着以明兰的大度,兴许会放她身契,给她正经风光的办一场——她一时有些患得患失。

“ ,奴婢明白您的意思。”若眉几乎将嘴唇咬出血来了,神情倔强,“奴婢会敬重先生的嫡 ,绝不敢放肆不敬!倘有逾越,愿天打雷劈!”

  明兰听她这般口气,心知再说无益:“我知道你的心思了,你…先下去罢。”

  若眉又 重重磕了一个头,倒退着走出门去;又过了一会儿,丹橘轻手轻脚的挪进屋来,满面都 羞愧之色,嗫嚅着不知说什么好。

  

  明兰瞥了她一眼:“她不肯跟我说实话,你来说罢,她可 真心的?”

  丹橘大松一口气,赶紧连声道:“您放一万个心,她实 真心愿意的!咱们都以为她 看上外院哪个书生了,其实她根本瞧不上他们!”

  “公孙先生可做得她爹呀。”明兰失笑,“那她就看得上?”

  丹橘一脸迷惘:“若眉倒 曾说…说过,公孙先生像她过世的慈父一般,和蔼的叫人暖融融的…”其实她根本没明白。

  

  明兰倒有几分明白,不欲再多说什么,既然若眉想嫁,那就嫁罢;根据那几次送东西传话,貌似公孙先生对若眉的评价也颇高,也好,也好。

  待顾廷烨回府后,明兰就把这事与他说了,顾廷烨听的有趣。

  公孙先生虽才高八斗,见识卓越,但到底其貌不扬,那稀疏的胡须,那半秃的脑门,还有那若隐若现的老人斑——真爱居然说来就来?

  明兰也不胜唏嘘,自觉道行尚浅,还不够淡定。

  

  因公孙先生还未痊愈,便将纳妾之礼定于次年开春,一枝梨花压海棠,别喜事没办成,倒把老命给送了;顾廷烨提议将若眉先送过去,有个贴心人细细伺候汤药,他也放心些。于 若眉就像只快乐的小鸟一般,红着小脸,扑腾着翅膀,欢快的飞走了。

  

  “她究竟喜欢公孙先生什么呀?”小桃半思不得其解。

  明兰觉着有趣,不答反问:“别说若眉了,说说你自己罢。你喜欢什么样的,可有想过?”

  “想过的。”小桃点点头,很老实的有一说一,“我娘常说村口的姚屠户家好,叫我将来定要嫁个卖肉的,每杀一头猪,就能赚半斤下水。”口气坚定,一派雄心壮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