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谧听了,心中一沉,仿佛一股无比真切的死亡气息正没顶而至。她颇想英勇地说:“要滥杀无辜,就让他们踏过我的尸体吧!”对他来说,一想起白芷薇和大头已经死了,整个人便仿若在不绝燃烧。死,似乎也不过就是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的刹那痛快而已。而此时,当她已经沉静下来,近在眼前的死亡,只能安静等待的死亡,在她面前展开巨大的黑色羽翼,让她的心在窒息中颤抖不已。

这时候,一股她熟悉的寒意袭过心头。

危险,有什么危险,赶快离开!就像前两次出现这种感觉的时候一样,她的直觉这样警告着她。

她惶恐地抬头看向正在对决的两人,正瞧见穆晃的长剑划过李三的咽喉,绯色的鲜血激射而出,在空中划了一道残艳的弧。李三的身体轰然倒在地上,不停地抽搐着,然后开始迅速地萎缩,最终变成了一具黑色的干瘪尸体,静静躺在宽大的棕色袍子里。

可是,唐谧根本来不及恐惧,那熟悉的杀意再次更加真切地迫近。她下意识地看向不远处,只见一个巨大的身影站在甬道里——那是一个无头的武将,身上披着残缺的盔甲,浑身伤痕。

“尸王!”她低叫一声,慌忙向穆显问道:“殿监,尸王怎么会在这里?”

这妖物的出现似乎也在穆显的意料之外,他略略思索,答道:“地宫并非是堕天大人所建,而是先人遗迹,它远比你想象的要大许多倍,其中有许多我们未到过的地方可能藏有妖物。堕天大人只是把御剑堂下面这一块用术法保护起来,再在墙上镶萤石照明。可如今,你也知道,堕天留下的力量都在变弱,这妖物可能是突破结界跑过来的。”

唐谧想起第一次出现这种危险的感觉是在术法课上,便怀疑那时这妖物就正好在智木殿附近的地下游荡,便说:“它大概在这里游荡很久了吧。”

“为何如此说?”

唐谧觉得有些解释不清,只得含糊地答道:“直觉吧。”

此时,只见穆晃剑指尸王,喝道:“魔将尸王!哼,如今这样的妖物也能进入地宫了,你们还抱着堕天大人的遗训不放,简直是可笑至极!”

那尸王明明是没有眼睛、耳朵,却好像听懂了一般,转向穆晃,定了定身,便如泰山压顶似的扑了过去。

唐谧目不转睛地盯着斗到一处的尸王和穆晃,第一次在一场比试中不知道该希望哪一方赢得胜利,而且,看情形,的确也无法判断出究竟谁可能获胜。唐谧觉得,眼前的这个尸王比自己记忆里那个在幻海中所见的尸王要厉害上不只十倍,在她刚见到尸王时,脑中一闪而过的念头是:那个尸王怎么又到这里来了。可是如今看着这妖物与穆晃相斗时那惊人的气势和力量,就算自己对数月以前的事印象再怎么模糊,她仍可以确定,那时遇见的尸王绝非是如此凶猛的妖物。

“唐谧,你还能动么?”穆显一边盯着战局,一边低声问。

“能。”

“你悄悄过去,捡起你的剑,做好准备。我现在无法动武,可是仍有一点施出术法的心力。我们先静待时机,这次必须一击即中!”

唐谧跪在地上,一点点爬向自己那把插入了李三膝盖,此刻被他扔在地上的“未霜”。当终于把剑拿到手里的时候,她对自己说:“这一次,不论是杀人还是杀妖,一定要狠心下手。”

等她再抬眼观看战局的时候,赫然发现,刚刚僵持的局面,竟然渐渐转变成穆晃处于劣势。唐谧知道,穆晃身为剑宗宗主,剑法之凌厉天下恐怕没有人可以出其左右,而且她记得听桓澜说过,穆晃的佩剑“破甲”是难得的至宝,可以自行攻破防御之术,所以她暗自以为这一战,穆晃更可能胜出。谁知道,穆显锋利的长剑坎在尸王的双臂上,竟然对那妖物不起任何作用。

穆晃因为“破甲”可破除防御之术,剑路从来霸道至极,喜欢以攻为守。每每逼得与他对敌之人因为不能依靠防御之术,只得单纯以剑防御,而以剑对剑,胜算便总是穆晃多些。可是今日遇到的尸王,却是防御力强悍到极致的妖物,穆晃的剑非但无法伤及它,反倒被这妖物完全只攻不守的打法弄得越来越被动。

唐谧边看边想:这可能是穆宗主第一次守招多于攻招的对决吧。他的长处完全被压制,这一回真是遇到克星了。想到这里,她便想起很久以前与白芷薇他们在书中见过,尸王是破甲之术的克星。如此看来,真是老天爷安排了一个穆晃的克星等在这里啊。

当这个念头掠过她心头的时候,她不知为何,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对,可是眼前的激斗正酣,未曾继续深想什么,便被那生死一线的对决摄去了心神。

只见时间拖得越久,穆晃的劣势就越明显,他的衣衫已有两处被尸王撕破,身上也已经有多处中拳。唐谧禁不住看向穆显,心道:殿监也一定看出败迹了吧,他在想些什么呢?可是,穆显的面孔犹如平静的海洋,即使在海底深处暗流奔涌,海面上依然平静无澜。

在三百多招之后,决定性的时刻终于来临!

已经露出疲态的穆晃一招防守不到,尸王的巨拳横扫而至,“砰”地一声重击在他的头颅之上,那头颅顷刻间飞离了他的身体,撞在甬道的石壁上,再滚落到地上,滴溜溜地转着圈。鲜红的血液刹那从断颈处喷薄而出,如绯雨骤泻,撒落在地上。那个黑色的身影缓缓倒下了

尸王转过身来对着唐谧,她忽然觉得,这个没有面孔的妖物如果有表情的话,一定是用及其憎恨的眼睛在盯着她,她心中寒意骤升,不由得退后几步。

“唐谧,杀死尸王只有一个办法,它并非没有脸,而是以乳为眼,以脐为口。一会儿它跪下不动的时候,你一剑刺入它的脐中,再将它拦腰截为两段。”唐谧听到穆显这样大声对她喊。

她这才发现,原来仔细看,尸王破碎的铠甲下面,的确在双乳和肚脐的位置有很小的开口,被碎甲半遮半掩着,看不甚清楚。只是她心里奇怪:为什么一会儿尸王会跪下不动呢?

她有些不解地看向穆显,却见他闭上眼睛,口中默念着什么,之后,他的一张面孔竟然开始一点点变化,转眼之间,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位极其美貌的女子。

唐谧几乎看得愣了,不是因为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玄奇的术法,也不是因为那幻化出的女子有多么美艳动人,而是因为,那女子居然就是很久以前他们从赤峰四翼蛇得到的宫灯中翩翩起舞的那位。虽然,那灯中女子的容貌并不清晰,但是,唐谧可以肯定,那样的轮廓,特别是那样的风致,一定就是那个女子,也只可能是那个女子!

铠甲相碰的声音传来,唐谧扭过脸,只见那尸王推金山,倒玉柱,轰然跪倒在地。

唐谧来不及多想,挥剑刺出,直入毫无防备的尸王脐中,再快速地左右分剑,将那妖物由中间一分为二。

尸王的上半身摇了摇,如玉山崩塌般重重地摔在地上,而下半身仍然直挺挺地跪在那里,保持着充满敬意的姿势。

天下无敌的魔将尸王,没有一声哀号,安静地超脱了红尘。

唐谧缓了半晌,才不确定地轻声问道:“殿监,她是”

已经变回本来模样的穆显看着她,神情郑重地点点头,道:“是的,她就是魔王,赵国的第十八代君王——华璇。”

唐谧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喃喃地道:“那,那堕天大人他、他杀女人?”

穆显没有看她,而是毫无表情地盯着那落在地上,与他有着完全一样容貌的头颅,以平静的口吻回答:“不是女人,是敌人。”

那语气里不露丝毫感情的,可是,一丝寒意却渗透到唐谧的心底,她顺着穆显的眼光,看向那地上的头颅,刚刚曾经一闪而过的模糊念头渐渐清晰起来,她问道:“殿监,天下间有几个尸王?”

穆显看看她,有些不明白她何出此问,答道:“魔将尸王是天下至霸至强的妖物,自然只有一个。”

“殿监,妖物会不会生病什么的,总之,因为什么原因变得很弱?”她眨着眼睛,故作天真地问。

穆显不明白唐谧为何毫无关联地又问了另一个问题,但还是耐心地说:“他们会因为被印封了力量而变弱,生病倒是从未听说过。”

“哦,懂了。”唐谧垂下长睫毛,不再说话。

有一件事情,她终于可以肯定。

——很早以前,他们在幻海中见到的尸王,此时就倒在她的面前。

另一件事情,她仍然无法肯定。

——似乎有人,把正巧可以克制穆晃的尸王有意放在了地宫之中,就像是放入一把专门等待穆晃的屠刀。

有这种可能么?唐谧想,会不会使我太多虑了呢。

21、向不可预知的未来出发

剑室的门被重新打开的刹那,唐谧不觉退缩,并没有第一个走进去。

在莫七伤步入剑室后,她听见里面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莫殿判,唐谧呢?她怎么样了!”

唐谧的心“咚”地一跳,冲了进去,叫着:“大头,大头。”

她看见白芷薇和张尉正盘腿坐在地上,张尉双掌抵在白芷薇的背心,正在为她运功疗伤,而白芷薇的小小面孔苍白得骇人,双目紧紧闭着。

唐谧轻声问:“芷薇,你怎么样?”白芷薇牵动了一下唇角,终是没有说出话来。

莫七伤把手搭在她的脉搏上,半是对着唐谧,半是对着他身后的萧无极说:“没有性命之忧。”

唐谧和张尉几乎同时舒了口气,互相看看对方,呵呵地笑了起来。

萧无极看见那样明朗灿烂的笑容,唇角也不禁泛起笑意,道:“这两个女娃娃一定要上术宗那里养伤,暂时回不了家了。”

唐谧这才想起,今日御剑堂五殿大试全部结束后,剑童们就要放春假了。

春假是为了让剑童们能回家与家人共渡春节而设的,只是由于交通并不便利,骑马或者乘马车,耗费月余在归家的路上实数平常,所以,春假的时间是四个多月,让剑童们赶在天气还未寒冷的十月启程,再于天气开始转暖的三月归来。

唐谧本来就没有家可回,春假这件事只能让她徒增伤感,想到有人陪她留在这里反倒有些高兴,道:“那倒没什么。”

“那我陪你们吧。”张尉突然插话。

唐谧笑眯眯地说:“不用了,有爹在这里陪娘就行了。”

张尉眨巴着懵懂的眼睛看着她,完全没有听懂她的意思。唐谧看着他呆头呆脑的样子,忍不住前仰后合地大笑了起来,直笑到牵动了刚刚简单包扎过的伤口,才喘息着说:“那个,大头,以后别随便叫我爹哈。”

这时候,张尉终于想起来数月前幻海中自己种了幻蝶之毒时的情景,气恼得涨红了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莫七伤看着眼前这一双小儿女,也觉得有趣,不经意一瞟那三人身边的佩剑,禁不住“啊”了一声,低低对身边的萧无极说:“掌门,你看!”

萧无极顺着莫七伤的目光看去,神色微动,眉头不自觉地一拢。

“风霜雨雪雾,全部都现世了啊。”莫七伤用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道。

萧无极也不知道听到了没有,但见他换上严肃而平静的神色,郑重地对那三个少年说:“你们听好,今日之事,事关重大,切忌不可再对其他人提起半个字,懂吗?”

萧无极冷不防的这样一句,让唐谧和张尉一愣,随即明白过来,齐声道:“谨遵掌门之命。”

在养伤的日子里,唐谧过得分外惬意。不但顾青城专门派了个仆役来给她和白芷薇使唤,而且,还多了张尉这样一个鞍前马后随叫随到的忠仆。其实,唐谧和白芷薇知道张尉两年没有归家,他在魏国的家离蜀山路徒也不算近,本是叫他快些回去的。只是那小子执意要留下来,说是万一需要他用内力帮她们俩疗伤可怎么办呢。

说起来,这也算张尉的一桩美事,经此一役,张尉终于知道那次他从赤峰四翼蛇那里得到的红色“鳐珠”原来是恢复内力的异宝。再加上他不知给了松苑的司院福伯什么好处,竟然提前得到了绣有金色的木与火纹样的剑童袍服,整天穿着它四处溜达,脸上挂着美滋滋的笑容。

有一日,神仙妹妹终于受不了站在那里抚摸着领襟上绣花傻笑的张大头了,眉毛一挑道:“大头,你是娶了媳妇,还是抱了儿子?”

张尉一脸糊涂,说:“都没有啊。”

“那你就不要成天咧嘴傻笑,很容易让人误会的。”

“嘿嘿,嘿嘿”张尉摸着领襟上的金色绣花,笑着没有回答。他心里想:取媳妇和抱儿子能比这还快活吗?

大约半月有余,唐谧和白芷薇的伤好了七七八八,张尉才放心地踏上回家的路途。唐谧正要开始谋划白芷薇伤好回家以后,自己该怎么办,顾青城便来看她了。

“唐谧,伤好以后你准备做些什么去?”他温和地问道。

这次受伤让唐谧清楚地知道顾青城对自己是比别人多几分疼爱的,便半开玩笑半撒娇地说:“我是孤儿啊,无家可归,要不,宗主带我去江湖上看看吧。”

顾青城听了,淡淡一笑:“好啊,等你好了带你下山去走走。”

唐谧听了,拍手雀跃,喜不自胜,在心中大喊:“江湖,我来啦!”

转脸儿回到屋中,唐谧看到白芷微正蹙眉看了这一封信,便问道:“谁给你来信了,家里?”白芷薇叹了口气,放下信,道:“可不是,竟然都知道我在这里受伤了,真是神通广大。催我回去呢。唉,在这里呆久了,真是越发不想回去。”

“往好处想想,你爹娘可能是想你了。”

“算了吧,无非是为了那些烦心事。真不知道,回去了还能不能回来。”白芷薇脸上有难掩的郁色。

唐谧看着眼前那张明丽的面孔,猛然发现数月之间,白芷薇已经全然脱离了幼女的稚气,完全蜕变成少女的纤秀模样。这才想起来过了年,白芷薇就到这里女子可以说媒的年龄,便明白她在担心什么,于是很意气地说:“别担心,我陪你回家去,保证你回得去,出得来。”

白芷薇看着唐谧露出狡黠笑容的粉嫩脸蛋,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唇角轻扬,道:“好,我信你!”

自然,后来唐谧每每想到自己因为一时意气用事,放弃了和顾青城游历江湖的大好机会便追悔莫及,可她还是如约和白芷薇踏上去往楚国的旅程。因为蜀山位于四国中魏、赵、齐三国的交界处,所以她们必须穿过赵国,才能进入最南端的楚国。唐谧和白芷薇坐在马车里,看着车窗外的风景经渐渐由山野乡村,变成了人群熙攘的村镇。当马车在拥挤的人流中缓缓前行的时候,一个念头忽然浮上唐谧的心头:如今,这世界上唯一个可以确定身上没有魔血的人便只有我了,难道这和我来到这个世界有什么关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