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青烟襦裙的丫环走出来,引着唐谧往暖阁走去。穿过两重水烟纱帐,唐谧见到一个身着五色团花锦的美丽女子,正半卧在软榻上,长睫低垂,似寐似憩,樱唇微挑,半笑半娇。

她顿时明白,这一定就是白芷薇的母亲——熙华公主了。

“公主,唐姑娘来了。”丫环又通禀了一次。熙华公主抬起眼看看唐谧,眼神还似乎带着些许慵懒的睡意,缓缓地问道:“是唐谧吧?听芷薇提起过你。”

“是,我和芷薇在御剑堂是很好的朋友。”唐谧恭敬地答道。

熙华公主柳眉一挑,缓缓直起身,用仍然带着倦意的声音说:“是么?芷薇这样性子的孩子竟然也能有好朋友啊,看来唐姑娘的度量应当颇不寻常。”

唐谧只觉这话听着别扭,却又说不出是哪里别扭,便道:“芷薇的性子很好啊,有时候她还忍让我呢。”

熙华公主看了看唐谧,微微一笑道:“唐姑娘明白么,朋友对芷薇是没有意义的,她需要的是肯追随在她身边的人,不知唐姑娘可是这样的人么?”

唐谧听了,终于明白自己究竟是哪里觉得不舒服了,却仍然口气客气地问道:“这是公主殿下如此以为的吧,倒是没听芷薇如此说过。”

熙华公主仍是淡笑,看不出情绪:“这就要看你怎样想了,你看上去倒是个伶俐的孩子。”

这时,纱帐拂动,白芷薇已经走了进来,微微沉眉:“母亲怎么这么着急见我的朋友啊?”

“可不是,没见过你看重过什么人,所以就很想瞧瞧。的确是个不错的小姑娘。”熙华公主答道,仍然保持着无懈可击的微笑。

“没事的话我们先告退了。唐谧一路风尘,总要先收拾休息一下,这才是咱们家的待客之道吧。”说完,白芷薇拉起唐谧就往外走。

出得暖阁,南方冬季微冷的风顿时迎面吹来,两个人都不由打了个寒战,唐谧看向沉着脸的白芷薇道:“你别想太多。你娘也是为你着想罢了,等你长大些就会明白,这世上没有不疼子女的父母,只是疼的方式不太相同而已。”

白芷薇看着面前的满院残菊,道:“我明白的,只是希望你不要在意就好。”然后,她用略有心事的口气说,“唐谧,今天晚上你肯定得和我们一家人一起吃一顿饭,以后就不用经常如此了。如果觉得别扭,也请你先忍忍。”

唐谧点点头,不禁有些担心起白芷薇来。

当日晚上,白府家宴,唐谧终于见到了通侯白崇。

在没见到他之前,唐谧以为白芷薇的美貌得自于母亲,可待见了白崇,才知道其实她是更像父亲的,特别是那一抹两人都习惯于挂在脸上的冷淡,把他们以一种比形似更为深切的关系联结在了一起。

而最叫唐谧讶异的是,白崇的三个妾室走出来的时候。她还以为见到的是三个嫡亲的姐妹——那三个女子面貌相似,都有一张鹅蛋脸、微翘的小巧鼻子,以及灵动的圆眼睛,可是不知为什么,唐谧觉得她们三人应该不是姐妹才对,便询问似的看了眼旁边席上的白芷薇。

只见白芷薇对她淡淡一笑,垂下眼帘,什么也没多说。

好在此间宴客,并没有同桌而席的习惯,所有人都是一榻一几,分而食之。这样形式上的疏离,反而让人心间的寒凉显得没那么突兀。所有人都保持着礼貌的微笑和距离,无关痛痒地问候寒暄,一餐饭吃得平静无味,却也谈不上有什么不悦和忍耐。

待到唐谧和白芷薇终于离了席,她忍不住还是问:“芷薇,你父亲的侧室之间有血缘关系么?”

白芷薇知道唐谧迟早要问及此事,叹了口气:“没有任何关系。只不过她们能够成为父亲的侧室,都是因为长得像同一个女子而已。”

唐谧听了,看着白芷薇平静的面孔,觉得心里有一些不好受,愤愤不平地道:“你父亲何必要做得如此明显,这多让你母亲难堪啊!”

“父亲这样做不过是因为,母亲杀了他爱的那个女子。”白芷薇终于把这句话吐出,忽然觉得仿佛再也没什么如鲠在喉,转头对唐谧微微一笑,“你看,这就是我的家:母亲和父亲彼此憎恨,我母亲夺走了父亲最爱之人的性命,于是父亲就想法子让我母亲天天看到他对她的羞辱和厌恶。”

唐谧心里忽然一阵难过,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良久才拉着她的手道:“别管大人们的事了。我想,无论他们之间有怎样的恩怨,可一定都是爱你的。”

没想到白芷薇听了,竟然冷冷一笑:“以后,你会见到侧室们所生的三男一女,要是你看见父亲和他们在一起时的样子,就会明白他爱的到底是谁了。而我母亲,这么多年来无所寄托,已经把所有的热情都投向了权力。我们楚国这些年一直是外戚把持朝政,而外戚共有两支:太后党和公主党,这公主指的就是我母亲,她的党羽便是白氏一脉。所以,我的父母虽然不和,却并不会怎样,因为他们彼此需要。”

白芷薇讲这些话时,眼神透彻清冽得决不像一个少女,唐谧看得有些担忧,紧紧握了握她的手:“芷薇,我们一定会回蜀山去的,我保证!”

26、郢城遇险,魔宫我来了

第二天一早,唐谧吵着要去郢城最有名的东湖游玩儿,恰巧跟屁虫陆旭言和陆旭颖也跑了来,众人便浩浩荡荡地往东湖而去。

之所以说浩浩荡荡,倒不是因为白芷薇为摆架子带上了一众仆人,而是陆家兄妹仍处于严密的保护之中,由陆岚带着其他四个寒江铁骑护卫左右。来到湖边,一艘雕梁画栋的大画舫远远驶了过来,船头迎风立着一个锦衣少年,待那船驶得近了,众人一看,原来那少年正是史瑞。

史瑞本以为只有唐谧和白芷薇两个人,见到岸边站着一群人,心中有些失望,一不过还是按照唐谧的要求,很有风度地邀请众人登船一游。

唐谧故意冲白芷薇挤了挤眼睛:“你看,史瑞今日的装扮如何?”

白芷薇仔细打量了史瑞一番,由衷地道:“真的是人靠衣装马靠鞍啊,史瑞如此打扮起来,也颇有些模样了。”

在唐谧的记忆中,这还是神仙妹妹第一次注意并且品评了异性的外貌,心里正有一点高兴,就听白芷薇继续道:“放心,一会儿我一定帮你把旭言他们拖住,你们多聊啊。”

“不是、不是,他今日是”唐谧话还没说完,一个人已经扑进了她的怀里。唐谧不看也知道来人是谁,一把推开他问道:“干什么,陆小鬼?”

“姐姐、姐姐,人家有悄悄话和你说哦。”陆旭言嘟着嘴,一脸的委屈。

“就这么说。”唐谧伸出手,把他挡在一臂之外。陆旭言看看四面荡漾的湖水,小脸上挂着认真的表情:“我觉得会有危险,你要小心!”

唐谧下意识地看了看此时和众人一起站在船头的陆旭颖,问道:“你姐姐一定又带了什么会在水中作怪的小妖物吧?”

陆旭言眨着亮晶晶的眼睛摇了摇头,一本正经地道:“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你会有危险。唐姐姐,没人告诉你么,你看上去像是个不祥之人,嗯,应该说,你身上散发着不祥的气息。姐姐这么漂亮可爱,该不会是什么妖孽变的吧。”唐谧听了,不知是该高兴呢还是该胖揍陆旭言一顿,伸手正要去拧他的粉脸,突然间船头一震,她身形一晃,一个踉跄,将陆旭言抱在了怀里。

不等她反应过来,船头下的水面已经跃起了六道黑影,携着剑光水汽,攻向船头众人!唐谧看此时众护卫都在船头护着陆旭颖,再加上白芷薇,正好与敌人的人数相仿,便将陆旭言往船舱里一推:“旭言,你乖乖呆在这里,唐姐姐去帮白姐姐!”不想陆旭言一把拉住她袖子:“唐姐姐别去,我觉得你有危险!”

他话音刚落,唐谧便觉得腰上似乎被什么东西勒住了,低头一看,一股银白色的细丝已经缠在了她的腰间。

她一见这白丝,心道不好,莫非是释鬼又来了?回头一看,果然看见几尺远的船舷上,一个头侧生有双螯的妖物正立于其上。

刹那间,一个念头划过脑际:会不会,这妖物并不是针对陆旭颖,而是专门来抓我的呢?

那边,白芷薇听见陆旭言呼救,以为他出了什么事,一剑挡开攻击自己的蒙面人,向后船舷奔去。

她本是边跑边分神提防身后蒙面人的追击,不想所有的蒙面人仿若听到了无声的撤离信号,突然全部停手,跃入水中,消失无踪了。

白芷薇虽然心中诧异,却不及多想,急急奔向陆旭言,只见他正被一股股银丝缚在甲板上,动弹不得。

“怎么回事?”她一边用“雾隐”挑断那些银丝,一边问道。“唐姐姐被释鬼掳走了!”陆旭言焦急万分,“那释鬼太厉害,我们根本不是它的对手。”

“雾隐”是轻薄锋利、韧性极佳的宝剑,切割细丝很是应手,白芷薇一剑挑断最后一股,追问道:“释鬼带着唐谧往哪里去了?”陆旭言一跃而起,指着水面说:“那边!”

白芷薇看着陆旭言手指的方向,一蹙眉:“那是湖心的方向,你断定他们没有往岸边游去?”“绝对没错,那释鬼用嘴里吐出的细丝把唐姐姐裹得密不透风,然后就跳进水里,往那个方向游走了。”陆旭言肯定地说。

白芷薇往湖心那片开阔的水域眺望而去,却不见水面上有任何动静,疑惑地问:“怎么会游得那么快?才一会儿,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可能是潜在水下,游很长一段再浮上来换一口气。”史瑞不知何时已经赶来,站在白芷薇身后,“要不,我下水看看吧,我的水下功夫可是一等一的。”

白芷薇听了,却更是焦急:“可是唐谧被缚着又如何能潜水呢,真是这样哪里还有命在!”

“白、白姑娘别急。”史瑞还是无法像叫唐谧那样,轻松地叫出白芷薇三个字,他顿了顿方道,“我先潜下去探一探。”说完,他脱下外袍,跃入水中。

白芷薇转过头,见陆岚也来到她身边,便说:“陆岚,唐谧可能被释鬼带往湖心了,我们要赶快去救她!”

不想陆岚微微施礼,口气谦恭地拒绝道:“对不住,表小姐,岚的职责是保护公子和小姐,决不能带着他们去涉险救人。若要救的话,在下一定要先把他们护送到安全的地方,再来协助表小姐救人。”

“陆岚,你”白芷薇的脾气上来,本想立时发作,可是一想到两个孩子都是陆彻一心要保护的人,只得强压下心中不悦,“那我们等史瑞上来,就分道扬镳好了。”“不要,我要和芷薇姐去救唐姐姐!”陆旭言在一旁插嘴。

“我不去,我要和岚回去。”陆旭颖完全是一副不合作的态度。

白芷薇拍拍陆旭言的头,强笑道:“旭言,你和陆岚先回去,你在的话,姐姐反而要分心保护你,你平安无事就是帮姐姐了。”

话落,她忧虑地举目望向碧波万顷的湖面,却见一艘轻舟正在快速地靠近他们的画舫,舟头站着两人,头戴斗笠,看不清面孔。

待到驶得进了,才看见其中一人身穿藏蓝色的袍服,领襟上绣着五朵金色纹样,正是通过五殿大试、拜在术宗门下还未出师的剑童打扮。而另一人则是一身黑衣,看上去似乎是剑宗之人。那轻舟眨眼就靠到画舫边上,舟上两人摘下斗笠,白芷薇一见,不由欣喜万分!

原来那术宗剑童正是久未谋面的慕容斐,而他身边之人,容貌秀逸、气质独特,若说是男子,那双明眸中似乎又带着几分女子的妖娆之气;若说是女子,她尖削的下巴又透出男子般的硬朗。

“慕容斐,太好了,竟然是你!”白芷薇头一次觉得见到慕容斐会如此开心。慕容斐见到白芷薇,也大为讶异:“怎么是你?我们老远看到这船上有人相斗,以为有恶人劫船,这才想过来帮忙。”

白芷薇此刻总算遇到强援,二话不说,跳上慕容斐的轻舟,道:“确实出事了!唐谧被释鬼拖入水中不见了!”

“你是说那个眼睛大大、古灵精怪的御剑堂剑童唐谧?”慕容斐身边的那人问道。一听这声音,白芷薇才确定她原来是个女子。

“正是,你也认识她么?”白芷薇问道。

“才认识不久。不过这姑娘出事,我是一定要救的,她可是我看好的人选啊。”那人说这话的时候,冲慕容斐挤了挤眼睛。

慕容斐的表情变得颇有些不自在,清咳了一声,方才一本正经道:“堂姐,任是谁你也应该救的吧。”

这时候,水面上突然冒出个脑袋,原来是史瑞回来了。

他扒着船舷,狠狠喘了几口气,才说:“那妖物是潜在水中往湖心方向去了,好像还拖着个白茧一样的东西,离得太远,我也看不真切。那妖物比我的气息长太多,我浮上水面换过一次气,就给跟丢了。”

“好,咱们这就往湖心去看看。”白芷薇说到这里,想起史瑞是不会武功的,便对他说,“史瑞,你快回画舫,和旭言他们一起先走。我们此去不知会遇见什么,你不会武功就不要跟来,免得受伤,甚至遭遇性命之险。”

史瑞和白芷薇相处多日,还从未见她和自己说过这么多话,更不要说言辞还如此充满耐人寻味的关切之意。他本就颇为不凡的自信此时被鼓舞得更为高涨,强自按捺住心中的欢喜,决然道:“不行!我要和你们一起去救唐谧。我自小打架还从未输过,再者说,我水性好,到时候一定可以派上用场的。”

白芷薇觉得他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又体谅他可能太过担忧唐谧,便点头答应了。

东湖并不是很宽广的水域,即使湖心处水也不会很深,之所以有名,是因为此湖半面环山,加之湖滩浅且长,有万顷接天碧莲铺展于其上,山光水色,荷风送香,舟船行处皆有风景。

可此刻,白芷薇却是半点看风景的心思也没有,她一路紧紧盯着湖面,凝神不语,半晌,才以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道:“会不会这些赤玉宫的人,就是冲着唐谧来的呢?”

白芷薇身边两人俱是习武之人,她的声音虽小,却也听得清楚。慕容斐看了看她,问道:“你是说,释鬼的目标根本就不是你表妹?”

“嗯,我姨父和赤玉宫为敌多年,一直是武林正道的中流砥柱,看上去,赤玉宫来为难他,掳走他的家人,似乎合情合理。可是今日的事,倒像是那几个蒙面人故意拖住我们,让释鬼可以从容抓住唐谧,而且,今日它若要是针对姨父,该去抓旭言才对。”

“小斐,唐谧的父母是谁?”慕容烨英在一旁问道。

慕容斐一听她当者别人的面叫自己小斐,不自然地干咳一声:“她父母遇到匪徒,都被杀害了,当时她也受到重伤,恰巧顾宗主经过,将她救回蜀山医治,她醒来之后,已经完全忘了过去的事。”

这是唐谧对大家讲起身世的一般说法,剑童们听了,只觉得她身世可怜,可慕容烨英却略一思索道:“会不会,她父母的死并不是遇到匪徒那么简单,她的身世可能另有玄机?”

白芷薇自然知道唐谧的真正身世。当日她第一次听到唐谧说起家乡在另外的世界,心中也并不是完全没有惊讶,只是她自幼就学会不将喜怒哀乐写在脸上,便什么也没表现出来。而后来相处长了,虽然觉得唐谧的确与众不同,但她心中已经完全接纳了这个朋友,只觉得唐谧就是说自己是妖怪变的,也完全无所谓了。

那么,今日之事,会不会是和唐谧奇异的来历有关呢?经慕容烨英一提醒,白芷薇也苦苦思索起来。“至少。暂时唐谧应该不会有事,既然这么费力带走她,便不会马上杀死她。”慕容烨英继续说。

“几位,前面就是湖心岛了,可要靠过去?”船夫在一旁问道。“此湖中只有这一座岛么?”慕容烨英望着眼前几乎一眼就可看尽的小岛说。

“只此一座,岛上有一座没人的破庙,除此以外,便只有些蒿草而已,连棵树也没有。”船夫答道。

“这岛上为何会修一座庙呢?后来又是怎么荒废的?”慕容烨英又问。

白芷薇这才想起,慕容斐的家族都是齐国人,而齐国是清源寺的所在地,崇佛之风甚众,各处庙宇都香火旺盛,恐怕不能理解寺庙荒废这种事,便解释道:“这庙是在几百年前各国大修庙宇的年代建的,据说当时人们在任何想得起来的地方,都纷纷建庙。后来,因为那佛敌赵王封了赵国的庙宇,我们楚国那些早就看佛家势力不顺眼的人,借机也去反佛。原本我们楚国就和别国不同,向来信奉巫术和占卜,经此一事,佛家势力大减,像这种偏僻的庙宇,很多就被荒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