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飞翔的力量

晚饭的时候,唐谧听到邻桌的剑童在抱怨藏书阁为什么还不开放。她这才猛地想起来。自己在藏书阁的工作还没有完成。

扒了两口饭,她匆匆跑到藏书阁,推开门一看,发觉一切都和她两天以前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几乎让人以为这期间,祝宁和欧阳羽根本没有从那道菱花阁子门里出来过。

唐谧摇了摇头,认命地坐到长几后面,开始继续整理借阅录。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迷迷糊糊地趴在长几上睡着了,蒙眬中感觉有人将她抱离了长几。她想要去看看那人是谁,眼皮却像灌了铅一般的沉重,恍惚觉得正身处于一个安稳的怀抱,便继续沉沉睡了过去。

小寐醒来,她发觉自己躺在长几旁的薄榻上,一人正盘坐在几前,整理着借阅录。她看着那人的背影发了一阵呆,才发觉一件很糟糕的事,原来自己竟已只需要看到背影,便可以认出他来了。

她不自觉地轻轻叹息一声。

那人耳目灵敏,察觉到这微小的声音,立刻转过头来笑问:“怎么这么可怜,被你们的祝司库抓来当苦力了?”

她笑笑答道:“回顾宗主,我可不是苦力,而是徒弟。”

顾青城有点讶异,剑眉一抬:“他怎么挑了你?你自己愿意么,你对他知道多少呢?”

唐谧想了想,发觉自己除了知道祝宁是一个机关狂人以外,对于他还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了,于是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他为何会看上我,可能就是瞧我顺眼吧。我也不太清楚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似乎脾气古怪得紧。”

顾青城看了一眼紧闭的菱花格子门,问道:“他们进去多久了,在里面干什么,你知道么?”

“好像是在制造什么飞翼,已经闭关三天了,不知道出来过没有,难道他们不用吃喝拉撒么?”

顾青城眉头微拢:“腿都废了还老想着要飞啊。”然后他转而展颜对唐谧说,“看来你还没被正经地当作徒弟呢。不知道吧,那门里面可是什么都有,十天半月不出来都没关系的。”

唐谧这才有点看穿了祝宁的小算盘。

这人一定是估摸着以她唐谧的性子,若是没人监督,整理的工作没有十来天一定干不完,他正好可以用这个借口一直关着书阁,名正言顺地在里面闷头造飞翼了。

唐谧想到这里,不禁有点气结,委屈道:“我这个徒弟可当真做得可怜呢。”

顾青城觉得眼前小姑娘的口气里带了些撒娇的意味,瞧着她笑而不语,转朝菱花格子门里朗声道:“祝宁,你这借阅录都整理齐备,明天藏书阁便不可再四门紧闭了。明晚,你和你的两个徒弟都在这里等我。”

菱花格子门内沉默了一会儿后,祝宁生涩的声音才传出来,听上去,他似乎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开口说过话了:“好的,我明白了。”

顾青城说完,起身对唐谧说:“走吧。”

唐谧跟着顾青城走出藏书阁,不解地问:“顾宗主,你都帮我整理完了么?这么快啊?”

“没有,剩下的想必你们祝司库会在今晚干完的。他这人的潜力实在难以想象。”说话间,顾青城的脸上闪现出一种孩子似的开怀。

唐谧恍然大悟,也跟着笑起来,可是又有一点不解地问:“宗主不希望祝司库制造飞翼么?”

“不是不希望他制造飞翼,而是担心他这样下去,会不见容于蜀山。”顾青城不无担忧地说,“既然他要收你为徒弟,我就不妨告诉你,你再权衡看看是不是要拜师。”

顾青城说到这里,直视着唐谧:“祝宁这人,一直在寻找着其他的力量。比如,他并不愿意通过修炼御剑术来达到飞行的目的,而是希望造出飞翼这种东西。”

唐谧略觉不解地问:“祝司库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武功和术法,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掌握的力量。其中深奥的,比如御剑飞行,大多数人穷其一生也无法掌握,而祝宁希望可以找到另外的一些力量,一些就算是最普通的人也可以支配的力量,去做到同样的事情。比如,造出飞翼,利用风力去飞翔。”

“这听起来并没有任何不对啊。少数人才能掌握的力量对整个世界来说又有什么用处呢?我倒希望最好只用按下一个机关,就可以什么都不用自己做了才好。”作为现代人的唐谧觉得祝宇的想法毫不离经叛道,口气轻松地道。

顾青城站在夜色中,笑容淡淡褪去:“蜀山讲求的是严格、艰苦、漫长的修习。在这样的修习中,不断发掘自身的力量,而又不被这力量所迷惑。你认为,这一点和祝宁的想法能够共存么?”

“祝司库不也是在严格、艰苦、漫长地寻找他想要的力量么?只不过,当他找到以后,就可以让更多最普通的人都能简便地利用了,差别只是如此而已。”唐谧迎向顾青城渐渐锐利的目光,坦然地说。

顾青城神色微动,仰望向天空:“百年以前,有一个管自己叫‘第六天魔王’的人,她希望找到一种方法,让普通的士兵可以拥有犹如那些筋骨奇佳又经过长期修行之人才有的力量。但是最后的结果是,这些士兵全部变成了杀人食心的恶魔,而她自己也因此成为传说中残暴的邪恶魔王。你明白么,我担心祝宁也走上这样的歧途啊。”

“人们评判事情的对错,从来只看结果。也许,魔王当年是出于对士兵的怜悯,希望能够找到减少受伤与死亡的方法,但是却失败了。”唐谧随口推测道。

顾青城扭脸深看她一眼,手掌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既然你这么说,那么随你吧。也许,你的确是应该做祝宁的徒弟。”

唐谧觉得他话意未尽,却又抓不住什么可追问处,略一思索,倒想起另一桩一直没问明的事来:“请问顾宗主,所谓‘风霜雨雪雾’五剑现世是什么意思呢?”

“你的‘未霜’和白芷薇的‘雾隐’还有张尉的‘沉风’,再加上慕容斐的‘迫雨’和桓澜的‘雪殇’就是所谓的‘风霜雨雪雾’五剑。这五把剑是大周末年最有名的大铸剑师公冶子所铸。传说,只要其中的一把现世,便足以乱世,而如今五把剑同时现世的情况,却是多年来从未见过的。”

唐谧听了一皱眉:“怎么听起来有点儿不吉利呢?”

顾青城的嘴角漫出温柔的笑意:“什么叫不吉利?因为会‘乱世’吗?我猜当年公冶子所说的‘乱世’,就是动摇世间旧有秩序之意,对于他来说,这更多地是一种期望。因为大周末年,‘周’已不过是一个名号而已,实则诸侯纷争、战火不断,如果那样的局面能够被动摇,对世人来说,岂不是很好么?”

“我听说,当年魔王得了‘未霜’后,又费尽心力寻来另外四剑,可是却没有能找到可以被剑魂认可的剑主,为此她一直耿耿于怀。”

“大概吧。‘未霜’严格地说,是荣安公主华瑛的剑,我猜魔王看到自己体弱的妹妹竟然会是这样一把动乱世界之剑的剑主,多少觉得有些不甘心吧,所以她才想看看其他剑主是个什么模样,也许她还想知道,凑齐了五把‘乱世之剑’后究竟世界会发生什么变化。要知道,她可是最不相信这类预言的人。”

“嗯,我也不信这些故弄玄虚的命运预言,至少现在看来,当年的‘乱世’之人是她,而不是她的妹妹啊。”

不着痕迹的一笑划过顾青城的面庞,他看着面前这个不信宿命的少女,以略带逗趣的口吻问:“那你又怎么知道,百年前推动四国之乱的那双手一定不是荣安公主的呢?难道,那里面就没有她的一份力么?”

唐谧听出顾青城的话里有笑她思想简单的意味,好在她面皮厚,仗着自己如今是个小P孩,不屈不挠地保持着少年人不讲道理的执拗:“我的确是不知道啊,难道顾宗主就知道了?既然我们都不知道真相,那么就什么可能都有。就如同这乱世五剑一同现世一般,根本就是充满着无限可能的事啊。”

顾青城听了一愣,似乎觉得唐谧的胡搅蛮缠颇有些值得玩味之处,略一沉吟才说:“的确,人们总是执著于了解命运会如何,其实,无限可能岂不才是最好。故此你们也根本不必在意那五剑之说,且去做你们想做的事情吧。”说完,他举步前行,转眼便融入了深蓝的夜色中。

史瑞在这个深蓝的春日夜晚,心里毛躁得厉害,他想想来御剑堂这几天所过的日子,只觉得分外模糊。

一切对于他来说似乎都很顺利。御剑堂起始的功课并不难,虽然练功辛苦,却不吃力;原以为和比自己小上两三岁的孩子相处会有些元趣,不想实际上也没有那么糟——他的见闻虽然不算很多,可天生就是那种有六分能吹出十分来的主儿,对着这帮他眼里的小毛孩儿一阵天上地下、有的没的胡吹一通,大家瞧他的眼光登时便不一样;新结识的张尉更是个热心人,不但抽空带他熟悉了御剑堂各处,还说出一句最让他感激涕零的话来——“你们殿剑童的年岁小,要是平时觉得寂寞,多来找我和唐谧、白芷薇玩吧。”

不知是不是因为一切都这样好,所以才会在心里留不下痕迹。

到底对别人胡吹的时候都说了些什么?或者在剑法课上为何被殿判赞扬?现在想来都仿佛发生在很久以前,只有事件,没有细节。唯独只记得前天夜里听说白芷薇他们三人从剑宗下课未归,全部御剑堂殿判都一起出去找人时,自己是怎样地担心着急。

然而,当史瑞去看白芷薇的时候,混在一帮闹哄哄的剑童中间,话没说上一句,便又跟着人群稀里糊涂地出来了。他只觉得自己要比所有人担心白芷薇得多,甚至比他们加起来还要多得多,然而当时瞧上去,却和旁的剑童无甚分别,这着实让人心中烦闷。

这样烦躁着,就忍不住在梅苑外溜达起来。入夜未深,还未到关苑门的时候,梅苑门口进进出出的女剑童颇多,但身形如山一样的秦嬷嬷已经抱着胳臂站在门口的桃树下,杀气腾腾地注视着往来的剑童了。

史瑞在门口转悠一阵,便已招引来秦嬷嬷的注意。她凌厉的眼神扫过来,放声喝问道:“那个剑童,你在打什么鬼主意呢?想进去找谁?”

史瑞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忽见梅苑里一个人低着头快步走出来。

秦嬷嬷一见这人,立时将史瑞忘到一边,断喝一声:“白芷薇,你还敢出去!”

白芷薇原本将头埋得极低,一副偷偷摸摸的样子,被秦嬷嬷这样一喊,反倒站定了脚步,一仰头,毫不在乎地反击道:“正是要出去,我被禁足了吗?现在关苑门了吗?”

秦嬷嬷被这样一顶,顿时面露不快:“还好意思还嘴!你说说你个姑娘家,给御剑堂闹出了多少事儿来。你等着,我这就叫穆殿监给你下禁足令!”

白芷薇心里明白,御剑堂的禁足令可不是那么轻易就罚下的,秦嬷嬷也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故而并不多言,只是抱剑立于一旁,一副倒要看你如何要来禁足令的架势。

秦嬷嬷见唬不了白芷薇,自己又下不来台,一时僵持着,脸色越来越难看。

史瑞见状,三两步走到她身前道:“秦嬷嬷,您刚才和我说话呢?”

“嗯,嗯,啊,对,你要干什么来着?”秦嬷嬷看向史瑞,脸上的线条终于得空松了松。

“我、我,我想问您一些事儿,可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我想”史瑞一边说,一边把手背在身后冲白芷薇打手势,示意她赶快离开。

白芷薇见了,也不多言,转身便往外走。

秦嬷嬷见白芷薇要走,似是还不想就这么放过她,刚冲她喊道:“你”才说了一个字,就听面前少年大声说:“秦嬷嬷,请问您的芳龄几何?”

未出口的话便被生生地吞回腹中。秦嬷嬷瞪大眼睛盯着眼前面红耳赤的少年好一阵,才说:“你为何问这个?”

“我、我是替别人问的。”史瑞随口胡编道。

“替谁?他为何叫你这么问?”秦嬷嬷继续追问,声音竟然异常的温柔,似乎有某种暗示或者期待隐藏于其间。

史瑞想不出该编出谁来凑数,偏头一看白芷薇已经走了,便硬着头皮说:“是御剑堂里一个我很尊敬的人。秦嬷嬷,我知道这么问一个姑娘家的芳龄实在太过唐突,可是、可是我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要是你不便说,我、我这就走了。”说罢,脚底抹油,掉头便溜。

他远远寻着白芷薇的身影,一路走出御剑堂大门,来到西面的果园里。果树栽得齐整,加之又才是冒苞的时节,枝叶并不浓郁;故而虽然隔得远,却仍能借着月光看清白芷薇的模样。

只见她抽出淡薄如雾的长剑,先是疾疾舞了一套剑法,然后停下来,静静凝视着手中之剑,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

如水的月光漫漫在她周身,枝条交错的暗影在她身上投下纷乱的痕迹,风生影动,于是黑暗与光明在她的身上交替流动,模糊了她纤长的身影。

这样过了片刻,白芷薇身形微动,执剑之手向前一展,长剑便离了手,浮在距离她手掌大约一尺之地。紧接着,她左手结印,右手作劈剑之姿,浮空之剑随即劈出,几乎透明的长剑在暗夜里疾飞向前,唯能看清剑上凝着的一抹月光。

伴着“扑”的一声响,长剑深深刺入一棵一丈开外的果树,她再一抬手做出横扫之姿,刺人的长剑在树中一震,斜切而下,一剑将树干由里向外切出个深深的大口子后,又飞回她的掌中。

白芷薇看看掌中剑,轻轻摇了摇头,似乎有些不甚满意,猛地抬手又是一剑。这剑射得突兀,史瑞还未看清,剑已横着劈断丈余开外的另一棵果树。只见树冠摇了摇,上半截果树歪倒下来,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史瑞在远处看得心下称奇。虽然还未学过,但他已猜出这就是蜀山闻名天下的御剑术了。他听说这是一门相当艰深的功夫,对于剑童来说,通过五殿之试,大约也就只能达到随心所欲地让手中剑飞出再收回的程度,根本不要妄想这飞剑还能有什么伤人之力。如此说来,白芷薇如今在御剑术之上的造诣,已经高出了一般剑童很多,难不成她是天赋异禀的武学奇才?

白芷薇此时已经剑回鞘中,站直身体,双手握拳,远远看去只觉得她全身的线条都已绷紧,似乎是在蓄力一般。

这样保持着用力的模样好一会儿,她的双肩忽然一沉,仰天大叫道:“啊,受不了啦,该死的魂兽,你给我出来!”

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咒骂可谓惊天地泣鬼神,史瑞先是吓了一跳,转而看着远处那少女仰天怒吼的模样,不知怎的心生柔软,忍不住轻轻笑出声来。

白芷薇听到笑声,扭头看去,见史瑞正笑嘻嘻地站在树影里,脸上立时腾起两团红云,恼怒地责问:“你来干什么?”

史瑞原本每次看见白芷薇,总觉得心上紧紧绷着一根弦,而刚才的刹那,那心弦似乎被人一拨,震颤着松懈了下来,心里忽然生出莫名的勇气和自信。

他敛笑往前紧走几步,解释道:“刚才看见你一个人出来,有些担心,所以这才跟着来看看。”

白芷薇一皱眉道:“刚才看到的事,可不许和别人乱说。”

史瑞没有深想为何不能说,只觉得自己与白芷薇在一起的感觉,忽然比过去要自在了很多,然而又说不出究竟是哪里比原先好,总之头脑似乎灵光了起来,想说的话也知道该如何表达了。

他被这种突如其来的解脱感鼓舞,两只手在眼前一阵乱挥,嘴里念念有词几句,才说:“刚才我对自己施了个咒法,已经把今晚所见全都忘掉啦,你就放心吧。”

白芷薇也发觉到了史瑞的变化,忽然觉得和他相处也不再如原先那般别扭,见他大猴子一般上抓下挠的模样,脸上不觉挂上一抹淡笑,可嘴里仍然恶狠狠地说:“再发个毒誓,如果说出去就全家死光光。”

不想史瑞却正色道:“那可不成,就算我说出去,也只是我一人的过错,为什么要连累全家?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这么做事的。这样吧,我发誓要是说出去,就一辈子娶不到媳妇。”

白芷薇这才放了心,想起刚才在梅苑时,正是史瑞帮自己解了围,倒觉得自己有些太凶,予是垂下眼帘,低声道:“刚才在梅苑多谢你啦。其实我不怕别人知道我唤不出魂兽,只是不想很多人知道我御剑术的功夫。”

史瑞听了只觉得心里美滋滋的:“别介意,谁让我们是朋友呢。”